所谓的辛苦也不过是些烦琐的配色,涂色等常用技巧的磨练。把一支支价格不菲的油画棒或者进口马克笔涂鸦成一幅幅平庸无味的画,家长们以为能在此发现自己孩子的天分而兴奋非常,王郁平除了赔笑外只管收钱后跑路,任由他们去做天才梦吧。
譬如眼下这位菁菁,对于色彩感毫无敏锐之处的她只会反复地遵循着老师所讲的色彩理论来依图上色,呆板得让人叹息,家中随处可见的艺术摆饰中的灵性仿佛一丁点儿没有进入到她眼里。
做了无数次点拨后也没有太大的改观,有些烦躁的王郁平只能让她独自做造型练习,自己则伏在白纱后的窗前凝望明净的天空。三月明朗的天色能给他少许平静的安慰,仰头的动作却带出腰部的一丝酸痛,让他面色不由自主地一窘,才二十多岁的青年怎么这么不经「运动」啊,只怪平时缺少体力锻炼,稍有巨烈就腰酸背痛,岂不是要被人笑掉大牙。
的确不能和当年相比了……王郁平神经质地把回忆扼杀在萌芽状态中,多年的自我训练下来,做到这一点并不难。他宁愿去回顾今天下午的那场痛快的性事,从勾引开始。其实发现对象的过程很难说谁在勾引谁。
两人在一家小餐馆里眉来眼去勾搭上的。男孩的身材是第一眼吸引他的特点,修长又不失健美硬实的线条,鹤立在一帮子发育过剩而显得有些粗莽的同年纪男生中像根青竹般的优雅,然后是眼神,不经意的一瞥也充满幽深和静郁,又带点单纯的清亮。在他放肆而隐蔽地窥视男孩的同时,对方的目光就比他坦然得多,或许可以说这男孩压根儿还不懂得隐藏自己的欲望,直愣愣地盯着他瞧,眼光里升起了旁人难以窥破的热度。两人在刹那间心知肚明,这感觉很微妙,毫无罗索的猜忌。
鼻边似乎还能嗅到男孩身上清淡的汗味和甜腻的血腥气。抚摸光洁充满弹性的皮肤,像磁石吸铁一样让人难以罢手,因痛苦而蹙紧的眉头,坚挺有力的四肢和低沉的呻吟,现在回忆起来还能引发身上的燥热。王郁平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吞了几下烫热的口水。
「老师,画好了。」女孩的叫声打断了愉快的淫秽重播。
「嗯?哦。」他不得不收回思绪。
用三种不同明度的绿色勾了几只摆在桌台上作为写生对象的苹果,工整得像用尺规画出来般的缺乏生气。瞥了一眼对方期待的目光,王郁平只能用微笑表示鼓励并开始重新启发她一遍关于色彩感觉的抽象理论。
「重画一遍,记着老师刚才提醒你的话,苹果是有生命的,形状就是它们的表情,所以不要画得一模一样,嗯……还有它们的表皮不只是绿颜色,其实有许多漂亮的颜色,譬如黄色还有红色甚至还有蓝色,要用心观察哦。」
女孩子脸上已经有不耐烦的神情了,但她还是乖巧地继续埋首在画架前。王郁平很同情她,被强迫做讨厌事的童年,她肯定不会留恋。
「为什么要画画呢,用照相机不就行了吗,爸爸有一架很贵的照相机呢,能拍出很好看的图,一点也不麻烦的。」在连续几次不得要领后,她撅起小嘴咕囔着恼怒的话语。
王郁平失笑,当然他不想去跟一个十岁的小女孩解释摄影艺术和绘画艺术的区别,她现在无法明白。
「如果觉得累,那就休息一下吧。」
女孩立即跳下高高的画椅,用自己的行动对教学表示了由衷的厌恶,她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扭动腰部转了一个欢快的圈子,冲着王郁平嘿嘿而笑,这是她对休息时间抱以好感时的常见表现。幼稚但有些美感的动作,引人发噱。
「菁菁是不是喜欢跳舞啊?」
女孩用力点头。
「为什么不跟妈妈说你喜欢跳舞而不喜欢画画呢?」
「不能说。」女孩闷闷地回答,迈开一条小腿在原地支了个半圆,倒是很熟稔的芭蕾基础动作。
「爸爸喜欢会画画的孩子。」她心不在焉地解释,轻快地蹦来蹦去比划着一些动作,像只活泼的鹿仔,不似她平时安静时的温顺。
「这样啊……」原来是典型的霸权主义家长,王郁平深表同情。
「爸爸喜欢会画画的孩子,妈妈就一定要我学好画画,她说这样的话,爸爸就不会离开我们。」女孩又说了一堆缺乏感情的话,她显然对强迫学画觉得生气却又无可奈何,而这些让王郁平听来马上了解到一丝古怪。怪不得他每次来总见不到作为男主人的何先生,想必他们夫妻关系岌岌可危,女主人就用孩子来拢络夫心,无奈地让人心酸且可笑。
「那我们继续努力吧。」王郁平只能这样说。
在反复修改和启发下时间过得飞快。天色放暗灯光亮起,两人直到刘女士来敲门才惊觉教学时间已经过了。离开何府前,刘女士递上一个信封,望着王郁平疑问的眼神,她难得微笑:「因为这次小姐的事,先生很高兴,特地嘱咐过要给王老师加薪的,您就收下吧。」
「哦,这样……请替我谢谢何先生。」王郁平有些惭愧,但也没有推辞地接过了。他需要足够的钱来应付那套单身公寓不低的租金及一些不为人知的额外支出。
「先生本想当面谢谢你的,可是他最近商务繁忙,所以常见不到您。」刘女士说。
「不必客气的。」王郁平心里也确实是这么想,女孩能被选上比赛大多不是因为她绘画出色,可能是其它一些原因,譬如家世背景学习成绩之类的,而家长总会得意洋洋地认为自己的孩子有艺术异禀而令人啼笑皆非,虽然自己连带着得益,却也不禁有些悻悻然。
「不,」刘女士能看透他的心思似地解释,「您是先生的好友介绍过来的,先生很想认识你,不想这几个月总抽不出空来,他觉得很遗憾呢。」
「哦,这样啊,」王郁平也笑了,「来日方长,总有机会的。」
刘女士点头,冷漠的目光里有丝意味深长的笑意:「下次再见,王老师。」
「好,再见。」
王郁平在回到自己公寓的路程中一直在猜忌刘女士眼中的古怪笑意,不知自己是否过于多心,转念想到那个何先生何必要对一个普通的家庭教师重视到必须认识的程度呢?或者只是商人常用的客套招数而已?听刘女士的话又不似如此。说是好友介绍的情份上未免过于勉强,和介绍人也只是一夜情的交往,对方无意间知道他是干这行的,临时想到某富商府内需要美术家教才顺便推荐的,之后没有再见过面,要说什么情份的话实在有些虚假。但如果说何先生和介绍人是好友的话……他不由凭空打了个寒战,有种落入某种圈套的不安。不过,王郁平马上停止了胡思乱想,由于长期处于阴暗的亚紧张状态,他很清楚自己有神经质的多疑毛病,这对生活没有好处,必须努力克制。
肚子饿得慌,没有能量来供脑子胡思乱想了,掂着口袋里略厚的信封,心情为之而好,他毫不踌躇地拐进了路边的一家韩国料理店,奢侈地为自己点上了两份烤肉套餐准备带回去享受。
下班时间过后,白天的冷清在这幢中档的单身公寓楼里一扫而空,进进出出都是准备去找夜间娱乐或买餐果腹的年青男女们。单身公寓楼只是一种说法而已,这里出租的房子是规格比较小的套间,一室一厅的房型,大多是租给附近商业区处于过渡时期的工作新人类们,流动性大,而时间一长,留下来的大多也是熟面孔了,大家在电梯口见面会点个头打声招呼。王郁平居住这里已是不少时间了,认识的人也就多一些。
「王老师,放工回来了?」电梯口里遇到了修饰整齐去约会的李小姐,媚笑着对他点头。
「是啊。」
「哟,今天有客人啊?」她盯着他手中两人份的饭盒袋子。
「哦,不是,准备留着明天早上吃的。」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招待那个漂亮男孩的呢,人家等你一个下午了。」李小姐眨了眨粘着假睫毛的大眼睛。
王郁平的手心冒汗了。
「等一个下午啊……你怎么知道的?」他略带紧张地问。
「我是听你同层楼的张先生说啊,他放班回来看到那个男孩子在你房门前徘徊,差点以为是小偷要把他抓起来呢,后来底楼的门卫说看见你拉着他的手一起出去的,他自己也声称是你表弟嘛,说是有什么东西留在你房里了,等你回来取的。张先生就留他在自己屋里等了,你去找他吧,真是一个乖巧而可爱的孩子哦。」身为秘书的李小姐颇有职业耐心地回答他,既然是对方的表弟,也不失时机地赞美了一下,看在这个王先生是个俊逸的单身男人份上。
「哦,知道了,真是太麻烦张先生……」王郁平苦笑,暗自责备自己的胡乱紧张。
告别了李小姐,他一到自己的楼层就去敲隔壁张先生的门。张先生是新搬来不久的住客,有着现代人身上难得看到的巨大热忱,平时就是个很受欢迎的人,可是现在出于心虚的王郁平对他的热心难以下咽,甚至有些怨懑。
「王先生回来了,找你表弟吧?」开门的张先生看清人后就笑着招呼。
「呃……是啊,我听楼下的李小姐说了,麻烦你真是非常不好意思。」
「别客气,你表弟是个很有趣的人。他现正在我房里看电视呢。」张先生回头朝里屋叫了声:
「小老弟,你表哥回来了!」
男孩轻快地跑出来,停留在张先生背后不安地瞄了王郁平一眼,露出羞怯的笑容。
「还不出来!」瞧着这笑容就无端生气起来,王郁平低叱了他一句。
「嗳,你别生气啊,他又没做什么坏事,不要骂他啦。」在年过三十岁的张先生眼里带点稚气的小青年大概只能算是孩子吧,所以他不忍心看到王郁平对着这看上去很斯文的「表弟」生气。王郁平此刻的真实心情他是无法理解的。
受到惊吓的男孩连忙解释:「我有……钥匙忘在你房里了,不能回家……」
「知道了,去拿吧。」王郁平点头叹息,知道自己生气也是不对,毕竟总有些小意外会发生的,无关谁的对错。
两人再次谢过张先生后,走到王郁平的房门前。
「你等着,我去取。」把人拦在门外,王郁平不想让他再走进自己的住处。
「我不知道它丢在哪里了,我们一起找吧?」男孩不好意思地提议。
王郁平鼓起眼瞪他:「你能确定是丢我房里,还是其它一些地方?」
男孩嗫嚅:「应该在你房里啊,我跟你来的时候它还在口袋里呢。」
「好,我去找找看。」王郁平走进屋内。把门小心地掩上,又思量这作法不妥当,关着门把他留在外面被人再看到岂不是显得很突兀?还是把门打开,正碰到门外人透着顾虑的目光,让他不由烦闷。
屋内保留着两人中午离开时的模样,凌乱得让王郁平无从下手去找什么钥匙,但丢了钥匙的确是件麻烦的事,所以他还是认命地把房中所有的灯都摁亮,弯着腰仔细地在不大的房间地板上寻过一遍,然后在床上和椅子等仅有的几件家具上搜了一通,确定是没有遗落的外物。
「没有钥匙,我看你是丢在别处了吧?」他走到门口,对站在门外已经有些焦急的人说。
「哦……麻烦你了。我这就走。」
男孩点头,沮丧且带着抱歉地对他露了个笑脸,他看得出王郁平对自己的戒虑,所以不准备逗留过久。王郁平瞧着他缺乏精神的背影缓缓消失在电梯口,突然有冲动想张口叫住他,只在一刹那而已,最终没有什么动作。
关上房门才得以长吁一口气,他忆起自己刚才知晓这男孩逗留此地时的杞人忧天式的畏惧着实有点可笑,其实只要轻易撒个谎就行,谁会知道今天下午他和他在床上发生过什么事呢。王郁平马上沉浸在类似于偷窃得手的沾沾自喜中。拿起桌上包装精美的饭盒,慎重地把价格不菲的食物装好盘,它们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刺激久已饥饿的肠胃。
鲜嫩的美味马上让王郁平忘却了不安,拿出啤酒倒上一大杯,望着白色泡沫蒸腾起厚厚的云状层,满足感陡生。饭桌对面的小电视机正播着他每天必看的新闻,边吃喝边看电视,把一天的劳累排遣过去,如果一辈子能这样过也算是不错了,没有太多的奢望,生活就会心满意足,近年来他一直如此告诫自己。电视和小说里宣扬的关于爱情什么之类的精神幸福,学会放弃从来不是件困难的事,所谓的情伤和心碎纯粹是自找的苦难,不值得同情。他对电视播报员面无表情地叙述某地某男女跳楼自尽疑是恋爱问题所致的新闻报以轻蔑的笑容。
倒下第二杯啤酒的时候,门被敲响。抱着被打断快乐的不满去开了门,门外的人竟然是鲜少打交道的邻居张先生。
「呃,不好意思,打扰了。」张先生笑容可掬地递上两张CD碟,「刚才答应借给你表弟的,想不到他忘了拿。」
「啊,这个……哦,谢谢。」王郁平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来反应对方口中「表弟」是什么人。
「他还在吗?」张先生问,朝屋内望了一下又把目光转回到不接他手中物而兀自发呆的王郁平脸上。
「他他刚走……谢谢你,可是……」王郁平迟疑着是否需要接对方手中的CD,那个借的人应是不知所踪了。
「没关系,你替我交给他吧。」向来有着令人难以理解的热心的张先生把CD碟片往他手中一塞,丝毫不介意对方冷淡的反应,爽气地叮嘱:「如果他再来的话,叫他到我那儿玩啊,我们都是NEWAGE音乐的爱好者呢,可以多交流嘛。你表弟真是个很可爱的人,挺像我在老家的亲兄弟呐,感觉特亲切。」
「哦,知道了。」口里无谓地应答,王郁平低头瞧着手中的CD哭笑不得,他哪儿再去找「表弟」啊?
人际关系的谎果然撒不得……再度关上门,本有的好兴致被寥寥无几的对话给破坏殆尽。王郁平赌气似地把CD扔在沙发上,CD外盘翻个身,封面上印着的诡异人脸对着他咧嘴,仿佛嘲笑。瞪视了一会儿,他也跟着笑起来,颇觉有趣,有人居然相信那个家伙随口编的谎言,想是他的确长了一张令人信服的诚实面庞吧。CD先在这儿放几天,再找个机会还掉就是了。他得为「表弟」继续把谎言编下去,譬如去什么地方不来啦,或者说去读书,干脆说去国外移民算了,得让人相信他这个「表弟」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生活中才是长计。如此努力思索着谎言,又让他觉得自己可笑,或许张先生只是说着玩吧,谁会把一个才见过一次面的人放在心上呢。王郁平在左思右想中重返他舒畅的晚餐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