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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旧一点新 page 9 作者:亦舒

  遂心松一口气,目的终于达到。

  “问题别太尖锐。”

  “明白。”

  她立刻着手查看新民贸易公司资料。

  是一间很规矩的中型贸易行,一点异常的地方都没有。

  那天晚上,遂心做梦,听见有人在她耳畔说:黑色的巨影,乌鸦,永远不在,巨影追踪上来……

  她吃惊,后退,被不知什么绊了一跤,摔到青云里,满天是鹅毛大雪,一群乌鸦飞过天空,黑白对照,十分诡异。

  遂心惊醒,一脸都是汗。

  她连忙沐浴更衣出门。

  真没想到新民机构早上八时许已灯火辉煌,正式办公。

  秘书把她带进会客室。

  房间装修得很特别,浅咖啡色的皮梳化上印着世界大地图,墙上挂的,也是各式新旧地图。

  遂心觉得耳目一新。

  她站在墙壁前细细看一帧十七世纪的北美洲地图,除了赫逊湾,其余是一片空白。

  还没发现新大陆呢。

  那个时候,世界真简单。

  正在欣赏,秘书在身后说:“关小姐,周先生来了。”

  遂心飞快转身,看到周新民,不由得呆住。

  只见一架轮椅缓缓驶近,一个中年人坐在轮椅上伸出手来:“是关小姐吧?”

  遂心意外得有点震惊。

  每个人包括巢剑飞及黄江安都以为她知道周新民不良于行,所以并没提起。

  呵,他不是那巨大黑影,他也没可能登上天台。

  “请坐。”

  遂心坐下。

  “周小姐也喜欢地图?”

  还有谁也爱看地图?

  “妙宜对地球也了如指掌。”

  地球,还是世界?两者略有不同。

  男秘书扶他起来,把一支拐杖交到他手中。

  周新民一站起来,遂心看到他左腿裤脚整齐地折在一边,他没有左腿。

  他很豁达地说:“某些场合,我也会装配义肢,像饮宴或是打高尔夫球时。”

  周新民走近遂心,坐在她对面。

  遂心提起勇气问:“周先生你的左腿怎样失去?”

  他很爽快回答:“年轻时不小心在地盘遭遇铁钉插伤,溃疡,引致食肉菌侵入,幸亏处理得快,否则性命难保。”

  说得很简单,不带伤感。

  “周先生曾在地盘工作?”

  “是,刚自上海出来,衣不蔽体,在人屋檐下避雨,被守门的印度人赶走,后来在地盘做了一年扎铁。”

  真看不出来,他衣着整齐,头发指甲皮肤都保养修饰得很好。

  “关小姐,我们一起吃早餐如何?”

  “那我不客气了。”

  他把她带进私人用膳的小饭厅。

  侍者立刻捧上咖啡。

  “厨子手艺还不错,关小姐想吃什么?”

  “银元克戟。”

  侍者立刻吩咐下去。

  “周先生,你可有发觉妙宜有什么异样?”

  “我比较忙,时时外游,我事前看不出妙宜有什么不妥。这个打击对我很大,一些子女,父母无论做得如何尽力,他们总不满意;还有,又有一些父母,子女无论怎样努力,他们也不会高兴。”

  他深深叹息。

  侍应把她的早餐递上来,遂心闻到一阵香味,银元克戟比较小,几只叠成一堆,像银元那样,遂心倒上枫树糖酱及奶油,大快朵颐。

  二十分钟将近过去,遂心轻声问:“据你观察,妙宜可有亲密男友?”

  他仍然坚持,“没有。”

  “她为何住在宿舍?”

  没想到周新民这样坦白:“她同继母之间有点意见,玫丽反对辛佑与妙宜太过亲密。”

  “你呢?”

  “他们不过是名义上甥舅,不过,辛佑随即否认,妙宜要求搬出去住,我明白玫丽的心事,她不想妙宜真的成为她的亲人。”

  “周太太不喜欢妙宜?”

  “她俩关系十分客气。”

  “你呢,你又为什么把妙宜留在身边?”

  “我正式领养妻子的女儿,也是恰当的做法。”

  “你心肠很好。”

  “这是份内事,但是我没有做好。”

  “你已经尽力。”

  “警方一而再找我问话,可见对我怀疑,我愿意合作。”

  “周先生,警方很感激你。”

  他放下咖啡杯。

  “妙宜小时候长得像安琪儿,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小大人一样,完全没有麻烦,放了学自动做妥功课,勤练钢琴,最后坐在电视机面前看卡通,呵呵笑。”

  “直至几时?”

  “关小姐,你很聪明,直至她母亲辞世,那年她十岁。”

  “妙宜变坏?”遂心问。

  “不,妙宜转为沉默,有时三、两天不说一句话,关小姐,我对少年人管教较松,他们吸一支烟、喝瓶啤酒、凌晨两点才回家,我都认为正常。恋爱、渴望异性安慰,亦是人体生理所需,并无不妥,妙宜如有疑难,大可与我商量,原来,她一直把我当作外人。”周新民无限感慨。

  遂心没料到周新民是这样一个热诚爽朗坦白的人,看得出他真正痛心,大惑不解。

  “警方一定要给我答案。”

  像所有不能接受现实的亲人一样,他会终生寻求答案。

  这时,秘书进来说:“周先生,大通的赫昔森到了。”

  周新民扬扬手,“请他稍等。”

  秘书退下去。

  遂心继续问:“妙宜的母亲,患哪一种病?”

  周新民忽然静下来。

  遂心看着他。

  办公室里一片静寂。

  健谈的周新民忽然语塞。

  遂心刚想追问,忽然之间,办公室门推开,一个妙龄女郎婀娜地走进来。

  高大健硕梳波浪形长发的她,穿套装毛衣窄身裙高跟鞋,打扮成五十年代性感明星那样。

  她毫不避嫌,轻轻走近,玉手搭在周新民肩上,妩媚地说:“在外头都听见你大声吼叫,吓坏人,几十岁了,一点修养也无,这可怎么办?”

  周新民握住她的手,整个人松弛下来。

  遂心恍然大悟,怪不得辛玫丽一直说见不到丈夫,原来这都是真的。

  接着,那漂亮的女郎说:“去开会吧。”

  他像听话的孩子般站起来,取过拐杖,同遂心说:“关小姐,失陪了。”

  那女郎搀扶着他走出去。

  那是周新民的新欢。

  他的女伴都有一个特色,她们都非常女性化,一个比一个柔媚。

  遂心只得告辞。

  说好二十分钟,已经讲了三十五分钟,周氏十分慷慨。

  刚想离去,那个美女却折返自我介绍,“我叫王启如,是周先生的助理,关小姐是警方督察?真是难得的漂亮。”

  她一定是上海人,广东人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婉转动听的口才。

  遂心笑。

  她说下去:“我可以保证,新民同此案无关,我们在一起三年多,他对那女孩仁至义尽。”

  遂心欠欠身,“我完全同意。”

  “关督察真是明白人。”她宽慰。

  她替遂心换一杯咖啡。

  遂心问:“王小姐你可见过妙宜?”

  她摇摇头,“人际关系应当化繁为简,我也没有兴趣见辛玫丽及她的孩子。”

  “可是,她知道你的存在。”

  王启如笑一笑,“新民三年前已单方面申请离婚,期限将届,辛玫丽自然知道我这个人。”

  “她可有找你麻烦?”遂心问。

  “她很明白事理,房子、孩儿、还有大笔现款,全照她要求拨至她名下,她相当满意。”王启如说。

  遂心冒昧问:“你真心爱周新民?”

  “关小姐,我今年二十八岁,已不算年轻,三年前在工作时认识周先生,没有他搭救,不堪设想,我十分敬爱他,愿意侍候他,这是我真心答案。”

  “可否告诉我,你当时做什么职业?”

  “我推销电子字典,每星期跑烂一双鞋。”

  遂心不出声。

  都是一样的故事,昔日粗糙的她今日养尊处优,外形焕然一新。

  彼此都是成年人,一授一受,公平交易,皆大欢喜。

  “第一任周太太患什么病你可知道?”

  “第一任周太太在美国旧金山居住,身体健康。”

  “呵,我指周妙宜的母亲。”

  “我不知道,我从不主动提问,人家不告诉我的事,我不便追究,所以我的生活很简单愉快。”

  她极具智慧。

  遂心点点头。

  这王启如一直微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很快同周先生举行婚礼了吧。”

  她非常坦白:“没想过,现在也什么都有,结了婚又离婚,干什么呢,不如安于现状。”

  这才是男人心目中理想伴侣吧,不过,必须完全没有感情,才能这样撇脱,像一个公务员,做妥工夫,按时出粮。

  遂心也微笑。

  王启如送客。

  看到大堂前时钟,才知道原来已经十点正了。遂心离开新民机构后,主人家缓缓走出来。

  王启如过去捉住他。

  “问你什么?”

  “妙宜母亲的事。”

  “你怎么回答?”

  “我什么都不知道,无从答起。”

  周新民说:“那关督察,长得真像妙宜,笑起来,先朝下弯一弯嘴角,同妙宜的习惯一样。”

  王启如轻轻说:“我从未见过妙宜,无从比较。”

  “是,”周新民说:“你的确没与她见过面。”

  遂心没有听到那一番话。

  她折返办公,画了一张图表,把所在中心人物全部列清楚。

  黄江安走进来看到,说:“可是与人无尤?”

  遂心看他一眼。

  “周妙宜极度不快乐。”

  黄督察说:“我同你也不是时时快乐。”

  “你也有道理,阿黄,周妙宜的母亲叫什么名字?”“吴丽祺,十年前去世。”

  遂心追问:“因病辞世?”

  “相信是。”

  “相信?你猜测,没有肯定答案?”

  黄督察答:“十年前往事,与本案无关,何必去揭人疮疤。”

  “也许,这事造成一个女孩心灵创伤。”

  黄江安大声答:“我心上也有阴影伤痕,家父嗜赌,我月月欠交学费,这不代表十年后我会杀人,或是自杀。”

  遂心瞪他一眼。

  “我最反对童年阴影谬论,某人童年时家境贫苦,于是成年后形成贪污,又某人孩提时父母离异,故此他打劫银行,一个人要自己争气,月薪五百元也要努力工作,同年薪三百万一般殷勤。”

  遂心轻轻鼓掌,“好励志的演说。”

  阿黄没好气,“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也有道理。”

  他总结:“我是野草,不是温室里的花。”

  野草生长得最快最高,雨后石缝子里一大蓬一大蓬争着出世。

  “不,”遂心轻轻说:“你是劲草。”

  黄江安一听,高兴得鼻子都红了,“真的,遂心,你真的那么想?”

  遂心看着他,“我是你的知己,现在,请把吴丽祺这个人的故事告诉我。”

  黄督察气结。

  “何必浪费我的时间呢,你不说,我也查得到。”

  阿黄只得说:“吴丽祺生前是一名歌星,艺名荔枝。”

  遂心抬起头,“没听说过。”

  “歌星分许多等级,十多岁的时候,荔枝在夜总会做即影即有的拍照女郎。”

  “一定长得很美。”

  他请同事把档案照片传过来。

  看到照片后遂心惊异,“呵,遗传因子的神秘力量。”

  照片里的人同周妙宜长得一模一样,像是妙宜一日悉心打扮参加化装舞会。

  “百分之百相似!”

  所以辛玫丽不愿兄弟同周妙宜有进一步发展,竭力阻止,原来见到她就等于见到她母亲。

  “命运也一样,”黄说:“享有美貌,却没有长寿。”

  “何处可以得到更多资料?”

  “夜总会里有老同伴,一个叫石榴的女子,与她最谈得来。”

  “请把住址给我。”

  “已派伙计去过问话,石榴女士只推说不记得那么多。”

  “我再去。”

  石女士住在一个大型中等住宅区内,远看大厦像一幢幢高耸石碑,密密麻麻是窗孔,都是人家。

  可是,夜总会女郎能够在大厦一个小单位内平安终老,已是一种福气。

  遂心买了一大篮水果,找到门牌,她按铃。

  一个女佣前来开门,呵,还有人服侍,可见年轻时有打算。

  那中年女佣略看一下便打开门,“妙宜,你好久不来,你石姨整日牵挂你。”伸手接过礼物。

  呵,终于有人面对面叫她妙宜。

  女佣引她进屋,小小几百平方尺的公寓打扫得很干净,可是看得出家具窗廉都是十多二十年前的式样。

  有人在房门口惊喜地说:“妙宜,你来了。”

  遂心轻轻迎上去。

  那中年妇女握紧她的双手,“手那么冷,为什么不多穿件衣服?”

  态度亲热,叫遂心心酸。

  遂心看得出石女士的眼睛不太好,于是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还不是叫耐心轮候做手术。”

  遂心在她身边坐下。

  石女士顺手取过一把剪刀,在长桌上画来画去,嘴边念着:“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果然,一枚针被剪刀尖的摄石摄住带上来。

  石女士笑说:“一听见有人做媒,针就急急跑出来,百试百灵。”

  她比她的真实年岁老大,仿佛已经七老八十。

  遂心微微笑,“你还做针线?”

  “眼睛不灵,只能打毛线。”

  “看电视可行?”

  “可以听到剧情。”

  女佣切开水果捧上来,叮嘱说:“妙宜你多来看石姨。”

  “你大半年没来了,可是学业比较忙,抑或男朋友不放你?”笑嘻嘻,一点不生气。

  石姨容貌娟秀,头发衣着都十分整齐。

  她与世隔绝,她还未知道周妙宜的命运。

  遂心默不作声。

  “呵,这桃子香极了。”

  遂心说:“石姨多吃点。”

  刹那间,她像是代入了妙宜的身分。

  公寓在三楼,窗外平台上的声音听得很清楚,一群儿童正在嬉戏,互相叫朋友的名字。

  这间公寓里的时间空间同外头不一样。

  石姨忽然说:“从前姐妹闺中,有一个叫香桃。”

  遂心耐心点点头。

  石姨没有将来,脑海里只有过去回忆。

  “你母亲叫荔枝,我叫石榴,另外有香桃、萍儿以及榴连。”

  “一篮水果。”

  “可不是,妙宜,你最爱什么?”

  “石榴,”这是真心话,“真美,嫣红宝石似透明一颗颗,清香甜美,只带一丝涩味,止渴生津。”

  “妙宜你最懂讨石姨欢心。”

  遂心几乎忘记此行目的,竟陪石姨聊起天来。

  “那年,我们几个女孩子在夜总会卖香烟、推销啤酒、拍照……穷家女其实很窘,但居然也有欢笑。”

  遂心说:“荔枝一定最蠢。”

  “最漂亮是她,最笨也是她,我们养活自己就够,她还有一个女儿要照顾,那就是你了,妙宜。”

  “周妙宜。”遂心喃喃说。

  “不,那时你叫吴妙宜。”

  “父亲是谁?”

  “荔枝从来不说,记得吗,你由我们各人带大,直至她遇见周新民,阿周对你俩真好,荔枝从此再世为人,海阔天空。”

  石姨说话腔调有点像广播剧,韵味十足。

  “荔枝也没忘了我们,时时有照顾,开一家花店,叫我们过去帮忙,众女当中最凉薄是萍儿,专讲是非,后来去了南洋,据说是马来西亚,再无影踪。”石姨说

  遂心微笑,“也许嫁了拿督。”

  “可不是,”石姨也笑,“世事多意外。”

  她俩愈谈愈投契。

  女佣说:“妙宜,留下来吃碗鲍鱼鸡粥。”

  那忠仆伸手招呼她。

  遂心说:“可要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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