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已通知她父母来领走遗物,但是,他们一直没出现。”
“让我看看房间可以吗?”
卢君点点头,把两副门匙交给她。
“大学治安仿佛比从前差。”
卢君苦笑,“这个月校方一共发出三张告示,劝喻警告女同学从宿舍走向校舍,切勿使用小径,并需结伴行走,还有,同学舞会内有人贩卖软性毒物,校方已通知警方,至于酗酒打架,更是家常便饭。”
遂心点头。
“关督察隶属哪家大学?”
“我是君主毕业生。”
他叹口气,“都大不如从前了。”
遂心微笑,中年人老是觉得以前什么都比现在好,这叫做怀旧。
“我们不想张扬此事,请警方合作。”
“我完全明白。”
遂心站起来离去。
门口有男生等她。
感觉好极了,她忍不住回头嫣然一笑。
有人吹起口哨来。
这一切又同少年时并无不同,有许多事,不会变,也没有必要变。
才穿上少女服装就变成少女了。
正是上课时间,遂心先到自己的房间,放下行李,发觉一切设备齐全,电话随即而至。
是巢总督察的声音:“已经到了。”
遂心正逐步查看房间,只嗯了一声。
“多谢问候。”她挂上电话。
小房间只得一只窗,对牢足球场一片绿茵。
小小卫生间内只有莲蓬头装置,足够一个学生舒服地生活。
遂心把衣物挂好,搭几件在椅背上,别太整齐了,不像学生。
她走到周妙宜的房间去。
轻轻推开门,只见格式与她的房间一模一样,窗户半开着透气,窗廉缓缓拂动。
这富家女居然也选择住宿舍,是为了方便与意中人来往吗?
遂心先掩上门。
她家人并没有来收拾杂物。
桌子上还摊着功课,一具最新式书本式电脑的插头仍接着电源,手提电话在枕头边。
床上有只玩具熊,鼻端绒毛已经擦光,可见主人自小就不住摩挲,一只藤篮里有若干化妆品,几张照片里有父母及同学团体照。
一切都无异样。
周妙宜仿佛随时会由课室回来,推开门,睁大眼问:“咦,你是谁?”
并且坐下来请她喝一杯咖啡。
遂心用专业的耐心逐寸检查,废纸箩里字纸绝不放过。
只见有几张纸上有风景速写,又另外有一张纸上写着“谁爱我,谁不”,像一本流行小说的名称。
二十一岁了,还这样孩子气,可见出身实在不错。
穷人的子女早当家,关遂心十四岁还比她成熟,怎会关心有无人爱,张罗衣食住行是正经。
枕头下有一只香纱囊,里边装着玫瑰花瓣。
一本日记簿,完全空白,但是,当中夹着一只小小塑胶袋,有一颗药丸。
遂心轻轻取出,打算拿去化验。
连灯罩都检查过了,一点异样也没有。
这时,遂心才去查看电脑。
里边有几张功课,没想到读纯美术也得交报告。
遂心忽然会心微笑,原来周妙宜正在互联网上征求“‘拉斐尔前派历史及代表作评价’,愿出五千元,需意见精妙”。
不是一名用功的好学生。
十多封电邮,都是普通的书信来往。
这个男人,假如有这个男人的话,一定非常谨慎。
遂心打开周妙宜的粉盒,发觉她不常化妆,粉很少用,口红淡紫色,只剩一半。
打开衣柜,全是简单的便服,洗熨整齐,显然从家里带回来。
遂心一无所得。
她探头出窗外,看见窗檐一角放着一只铁盒。
啊,有线索了,伸手出去取进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盒吃剩小半的巧克力糖。
她沉吟。
为什么放得那么隐秘?
当然是怕人看见,糖而已,看见又如何?
同学看见糖,会忍不住顺手牵羊吃一颗。
所以,她放在窗台外,不想与人分享。
这盒糖可能是那个人送给她的,糖叫“吻”,很出名,小颗小颗,也亏厂家想得出这种名字。
遂心已经在房里逗留超过一小时。
该去上学了。
她把周妙宜的衣物挪到自己房中,穿上她的外套。
愈快吸引人的注意愈好。
遂心轻轻锁上房门。
一走进演讲厅,她就被题材吸引住,一位孙正一讲师正在详述日本画家歌磨的浮世绘,墙上打出他的名作。
遂心坐下,浑忘为什么而来,专心聆听。
“嘘。”有人引她注意。
遂心看一看邻座,那是一个染一束金发的年轻人。
“闷死人,想转系。”
遂心不想分心,立刻移位坐得远一点,背后有人讪笑。
接着,金发小子悻悻离去。
这种人,浪费时间、金钱、精力,早该撵出去。
又听得讲师说:“一位周同学家中园子,也种有画中紫藤,一串串直自架子上垂下来,香气扑鼻,醺醺然使人沉醉,一见难忘,”他停一停,“可惜周妙宜同学已经不在人世。”
遂心一怔,谁,谁在怀念周妙宜?
铃声响了。
只见灯光亮起。
讲师是个与她年纪相仿的男子,一脸书卷气,他正收拾杂物,立刻有三、两个怀着醉翁之意的女生围上去说些不相干的话。
遂心微笑,做女学生最大特权是可以胡乱纠缠某讲师或是某教授,说到底,还年轻嘛。
那时,她也锁定过一个对象,下了课,不走,坐在演讲厅后排,一声不响,等他,亮晶晶的眼睛却一点也不放松他。
那种眼神,是叫那个中年男子余生都不会忘记的吧。
当他回乡间退休,傍晚在洪洪炉火边读报;在时事新闻中,猛然抬头,会回忆到那一张年轻晶莹的脸。
这次,关遂心是来查案。
她站起来,从后门离去。
身后有人叫她:“是你?”
遂心知道有人认错她是妙宜,这正是她的目的。
遂心轻轻转过头去。
原来就是那个讲师。
孙正一看着遂心片刻,低声说:“对不起,认错人了,你是新同学?”
遂心自我介绍。
忽然,身后多一把懒洋洋的声音,“孙老师,还没走?没看见我在等你?”
一听就知道是他的另一半。
遂心笑着说:“师母来了。”
那女子听见这个称呼,眉开眼笑,遂心因此脱身。
是这个人吗?他明显对妙宜有特殊好感,身边已经有人,是想换呢,还是想多吃一客甜点?
遂心走到饭堂买了一杯咖啡。
一坐下就有人来搭位子。
遂心发觉这间学校里俊男美女特别多,抑或年轻而正在读书的人多数眉清目秀,总要到踏出真实世界,加入蝼蚁竞血行列,面目自然日渐狰狞。
“我是建筑系吴汉宁,你好。”
遂心看着他,“读书与交女朋友,哪样更重要?”
他很坦白,“如果我不把功课放第一,父母会叫我好看,但是招呼女孩子也太过重要。”
遂心笑了。
他问:“你可是成年学生?”
遂心一怔,好眼力,他竟然看得出来,只比他们略长几岁,脸上已经画下痕迹。
她点点头。
“我认得你这件外套,你是周妙宜的朋友?”
“你知道周妙宜?”
“校园里人人认识妙宜。”他话中有话。
第二章
遂心一怔,“她很受欢迎?”
“她个性活跃,你是她朋友,应该知道。”
遂心不出声,周家一直以为女儿十分文静内向,很明显,她踏出家门,就变成另外一个人。
“今天晚上,戴维斯堂有个舞会,你要不要来?”
遂心问:“你是来接我呢,还是在门口等?”
谁知他笑笑说:“女生免费入场,在舞会里边见面。”
遂心瞪大双眼,明白,明白。
这里简直是男生天堂,不管接不管送,一点责任也无,遂心为之气结。
那漂亮的男生朝朋友挥手,说声失陪,便转了位子。
接着,另外有人过来搭讪。
遂心穿起外套,没好气地离去。
她驾车到附近派出所,把那颗药丸交给当值警员,“请转黄江安督察化验。”
遂心回到宿舍,发觉有个女孩蹲在房门口。
看见遂心她站起来,“回来了。”
“你是哪一位?”
她嗤一声笑出来,“这样斯文,真不愧是阿妙朋友。”
女孩子一头长鬈发,丝绒长裙,小小毛衣,露着肚脐,脐眼上钉着一枚金环。
遂心一看就觉得痛,连忙转移目光。
女孩问:“阿妙是你好友?”她叹口气,“发生什么事?”
遂心答:“原本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她开了房门,“请进来喝杯咖啡。”
她老实不客气脱了鞋盘膝坐到床上,“设备齐全,家境很富裕吧。”
“过得去。”
“阿妙生前欠我债。”
遂心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丘庭枫,妙宜生前好友,我住她右边那间房。”
“有借据吗?”
“她是妙人,我是疯女,我借钱给她,还用写字?”
遂心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妙宜的朋友?”
“今早你在她房里逗留不少时间。”
遂心竟没发觉有一双眼睛在暗里看她,这女子厉害。
“欠多少?”
她讲了一个五位数目。
“妙宜不像借债的人。”
“我没问,她说稍后还。”
遂心说:“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丘庭枫把脸趋近遂心,眯着双眼,“你的口气很奇怪,像是惯于盘问人。”
“谁是周妙宜的男朋友?”
她想一想,“妙宜没有固定男友。”
“妙宜同什么人在一起多?”
“我与她最接近,”她黯然,“可能是我带坏了她,请她喝第一杯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烟,抄第一篇功课,但,这其实是标准三部曲,人人试过。”
“她有无爱上谁?”
“喂,我等钱用,你高抬贵手可好。”
“我猜想妙宜并无欠债,我肯定你还欠妙宜债项。”
“又被你猜中。”
遂心给她两张大钞。
“手头一松必定还你。”
“她的男朋友……”
“今晚到戴维斯堂去看看你会明白。”
又是戴维斯堂。
这时,丘庭枫忽然伸手过来袭遂心胸部。遂心受过训练,眼明手快,立刻还手将她格开,“喂,你干什么?”
她恼怒喝问。
丘女却笑嘻嘻,“胸前伟大,可是真的?”
遂心气结,索性也开她一个玩笑,“想不想知道秘诀?”
“有吗?我很想知道,愿意请教。”
“用功读书,孝敬父母。”
丘庭枫一怔,哈哈大笑,“你真有趣,”可是忽然又低下头,“可惜妙宜已经不在,否则笑得她肚痛。”
“她爱笑?”遂心问。
丘女不再回答,穿回鞋子离去。
她穿一双印度绣金线拖鞋,打扮活脱是一个艺术系学生,波希米亚韵味十足。
她的足踝与双手都白皙细腻,一看就知道出身不错,可惜不甚获家长信任,故此老是等钱用。
“今晚八时,我带你去戴维斯堂。”
稍后,黄江安督察的电话来了。
“遂心,那颗药,是一粒叫RU四八六的事后避孕丸。”
“嗯,她取到手没有服用。”
“是,一个决定,改变命运。”
“能追查到来源吗?”
“不可能,整个网络上都有非法药物出售,毋须医生处方或指引,校园一定有中间人转售图利。”
“我们那时,读书就是读书。”
“彼时也分好几等学生,我专职代做功课,就赚得学费。”
“你可有代人考试?”
“这可是秘密。”
“黄督察,周妙宜的性格与她父母所说有点出入。”
“啊。”
“容后报告。”
晚上,遂心穿上吊带亮片裙子,过去敲门。丘庭枫打开门,她正在画画。
遂心走近,只见色彩斑斓,且见神采,“画得很好。”
丘女很高兴,“是吗?家母一直希望我读管理系。”
“母亲们总希望子女过安定生活。”
“我帮你画一张画像。”
“好呀。”
“不过,你需裸体。”
遂心叫出来,“不不不,谢谢。”
“进了艺术系,为什么还这样拘束?”
遂心笑,“这是纯美术系,不必做习作,你的裸体艺术用不到我身上。”
“才说我画得好,”她自床底搬出一叠素描,“看,本宿舍不少女同学信任我。”
遂心一看,“啊,你肯定有才华,所以有权不羁。”
“唷,你何必这么客气。”她放下笔。
“有无想过在报上或网络刊登广告争取街外顾客?美加的艺术系学生时时替大人、孩子,甚至猫狗、住宅画像,帮补收入交学费。”
“好主意。”
“不过,你母亲可能不同意。”
她笑笑,“家母与父亲的另一名妻子不和,老是想我出人头地,替她争回一口气,读完管理可以到父亲公司去做事,与大哥争威。”
呵,原来有这样的故事。
“这张是妙宜。”
妙宜!遂心取过那张粉彩画,只见画中半裸的周妙宜坐在椅子上看书,纯真专注,没有半丝猥亵,遂心忽然明白裸体画的真意。
丘庭枫当着遂心换衣服,一点不觉尴尬,她天生豪放。
遂心和庭枫步行到戴维斯堂去。
遂心忠告:“不要走小径。”
“不怕,人多,热闹。”
她说的是真话,小小山路有人提灯,有人用手电筒,像一个节目般好玩。
风大,遂心把披肩拉紧一点。
有人在身后叫她,“妙宜──”
挑花羊毛披肩正属于妙宜。
又听见有人嘀咕:“你别乱叫好不好,妙宜已经不在。”
“我不怕。”
“人家会不高兴。”
看样子妙宜人缘不错。
遂心从没来过这种舞会。
大堂内一片漆黑,守着在大门口检查手袋口袋,看有无毒品酒精混入,乐声震耳欲聋,遂心估计有五十分贝。
她有点震惊,在这种地方,不能交谈,也看不清脸容,只不过是随噪音闪灯节拍扭动身体发泄,有什么乐趣?
只见那边已有十多人肢体都缠在一起,互相抚摸,陆续有人加入。
另一角有个女孩被举在半空,底下人群把她自一双手交到另外一双手,她似乎很陶醉,紧闭双眼。
自诩见多识广的关遂心今日才知道自己孤陋寡闻。
调回行动组的确有助增长见闻。
有人递一只汽球给她。
遂心一看,原来是那个吴汉宁。
“你来了。”他教她吸那只汽球。
遂心立刻知道球内有不知名麻醉气体,处理不当,会引致心脏麻痹,呼吸停顿。
门外的警卫如同虚设。
她按住小吴,把他拉到一角,“我有话说。”
吴汉宁笑,“你到这里来说话?”
“你们也算是天之骄子,为什么不快乐?”
小吴一呆,“我们并非不快乐。”
“那,”遂心问:“为什么要用毒品?”
小吴大惑不解,“这些不是毒品,不会上瘾,不妨碍生活。”
“何需麻醉自己?”
“因为想更加快乐呀!来,试一试,你立刻明白。”
遂心推开他,走向后门,去争取新鲜空气,她忽然明白了,几乎所有成年人都认为少年喜欢用麻醉剂是因为他们苦闷。
不,他们已经够开心,他们追求极乐。
这是成年人苦口婆心永无结果的原因之一。
屋外一轮明月,空气冷冽。
遂心觉得她已进入周妙宜的世界,轻轻打一个冷颤。
她循小径缓缓走回宿舍。
这时,路上已经静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