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彷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甚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甚么年代发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第八章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甚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甚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转告我,她们读到网页新闻,认出新闻主角正是吴妙宜。”
妙宜已决定不再姓周。
“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担任甚么职责?”
“造型设计,成绩优异。”
“就是这么多?”
“不,”年轻的他说:“远不止这么多,但是,我为甚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遂心把证件放在他面前。
他立刻根据资料核实遂心身分。
“关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错,我愿意用自己时间追查这件事。”
胡子均转过身子来,“妙宜与我已经和平分手。”
“你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多两年,她是一个十分敏感美丽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对工作并无太大兴趣,极度希望被爱。”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甚么时候?”
“有好几个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电脑资料。
遂心觉得这个大男孩的记忆不存在躯壳之内,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他的思维即是电脑,储藏在机器之内。
他忽然抬起头来,“妙宜有一卷日志在我这里!”
“甚么?”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充满讶异,“她是几时把日志放进我的档案中?”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甚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彷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甚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甚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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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