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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旧一点新 page 12 作者:亦舒

  遂心没想到她间接撮合了一对情侣,悲凉中有一丝喜悦。

  悠悠说:“请关督察做我们的证婚人。”

  真没想到事情会有这样戏剧化的转变。

  “可以休假。”陈晓诺说。

  遂心笑了,“哪里一时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这个建议真够诱惑。”

  “考虑一下,通知我。”

  他再带她进图画室参观,只见室内墙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经装修完毕,恢复旧貌,韵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灯,直立钢琴,金边镜子,朦胧间遂心彷佛看见小儿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亲在钢琴前弹曲子指挥。

  遂心发呆。

  这个炒卖股票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调了。

  “陈晓诺,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对每个女人都这样说。”

  “这是你赌一记的时刻了,信他,还是不信?”

  “有期限没有?”

  “有,我已经三十二岁,顶多等你五十年,人总有寿终正寝的时候。”

  “你怕死吗?”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载细看?”

  “欢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轻轻说:“周妙宜,谢谢你介绍陈晓诺给我认识。”

  她说得一点不错,的确经妙宜才找到他,否则天大地大,怎会知道北国大湖的一座木筏上,会住着这样一个人。

  遂心吁出一口气。

  天色暗下来。

  放下一切,到长岛去等待春季来临吧。

  穿上白色蓝边的水手服,到海边散步,嗅盐花香味。

  不要放弃这千载难逢的好邀请。

  生命无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载,甚至只有三、两个月。

  快乐永不嫌少,也不会嫌多。

  但是,关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个旧工厂区去找咆吼动画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发。

  工厂大厦在一条运输河边,不知怎地,河水有点混浊。遂心抬头看去,见到五楼所有窗户都被封实,密不通风,也好,这条河没有景观。

  她乘工用电梯上楼,一层一层,都是货仓改建的办公室,电梯停在五楼。

  她走出电梯,像是进入另一个世界。

  空气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职员忙碌工作,接待员过来问:“找谁?”

  “胡子均。”

  有人走出来说:“子均刚睡着,他已经三十小时不眠不休,刚完成《盗墓者》程式,有甚么重要的事吗?”

  遂心说:“我下午再来。”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时便可以起来工作,你看本杂志就行。”

  “可以到处看看吗?”

  “不妨碍他人工作就行,那边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这时发觉所有职员都是年轻女子,且个个容貌不俗,分明经过挑选。

  好比一队女将,又像进了女儿国,不过,统帅胡子均却是男性。

  这应该是周妙宜的最后一站了。

  遂心走进茶室斟咖啡。

  她发觉桌子上放着一大盒甜圈饼,她嘴馋,拿了一只巧克力酱的送进嘴里。

  一连喝了两杯咖啡。

  有人进出,向她说早。

  咆吼动画职员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紧身上衣与黑长裤,动作轻巧,软底平跟鞋一点声音也没有,像猫。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们其中,一点不觉碍眼。

  她走进制作室,只见几个女生正聚精会神,帮一具机械头部模型设计五官,看上去十分诡异。

  遂心对电子科技一无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个漂亮的女子身边有一大只放满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进嘴里,一边吃一边盯紧荧幕,逐格设计打斗动作。

  看见遂心站在身后,她嫣然一笑,“请坐,吃糖。”

  吃那么多也不胖,真是奇迹。

  只见荧幕上其中一个角色拧住敌人,伸手进他的胸膛,把对方心脏拉出来。

  遂心呵一声,太暴力残酷了。

  那女子说:“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说,可怎么办好?改为挖出双眼好吗?”

  遂心骇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还有谁爱玩?”

  她又把糖果放进嘴里。

  遂心走到别处。

  这是一套图文并茂的小学板育器材,以问答游戏形式考学生分数。

  “辛亥革命在甚么年代发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么?”

  “好望角由哪一人发现?”

  办公室光线调校得很幽暗,荧幕更加闪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员说:“你在这里?子均可以见你了,请跟我来。”遂心跟着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时不休息,只睡半个钟头又可以工作,真是厉害。

  一定要非常年轻才有这样的精力。

  她们走一条旋转楼梯到阁楼,听见沐浴的声音。

  接待员笑笑说:“他五分钟就好。”

  原来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个怪人接着一个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第八章

  终于,他出来了。

  “我是胡子均。”

  他伸出手来,“你想担任甚么样的岗位?”

  只见一个鬈发的年轻人,相貌像拉斐尔前派画中美少年,恐怕仅仅够二十一岁。

  都说搞电脑成功的都是天才儿童,遂心这下子可信个十足。

  他穿白衬衫牛仔裤,坐下来,看着遂心。

  “事先说明,我这里,不分日夜,没有阶级,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养足精神,再来苦干。但是,需达到工作目标。”胡子均说。

  一开口,果然像个主管。

  他笑说:“我自己也一样,同员工没有分别。”

  遂心轻轻说:“我不是来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记者,来做访问?”

  遂心不加否认,“你愿意回答几个问题吗?”

  “我不接受访问。”

  “放心,问题不会刊登在杂志上。”

  他看着她,“我只有十分钟。”

  “子均,她们都这样叫你,你可记得一个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甚么人?”

  遂心答非所问:“人家都说我像她。”

  胡子均答:“是有一点。”

  “那么,你记得她。”

  “妙宜?当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么多人当中,只有胡子均一个人知道周妙宜已经不在人间,他声音中带着许多惋惜。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我不知道,消息由同事转告我,她们读到网页新闻,认出新闻主角正是吴妙宜。”

  妙宜已决定不再姓周。

  “她曾经在这里工作过一段时间。”

  “担任甚么职责?”

  “造型设计,成绩优异。”

  “就是这么多?”

  “不,”年轻的他说:“远不止这么多,但是,我为甚么要对一个陌生人讲太多?”

  “因为我是一个警察。”

  遂心把证件放在他面前。

  他立刻根据资料核实遂心身分。

  “关警官,你正在放假。”

  “不错,我愿意用自己时间追查这件事。”

  胡子均转过身子来,“妙宜与我已经和平分手。”

  “你们认识了多久?”

  “一年多两年,她是一个十分敏感美丽的女子,非常缺乏安全感,对工作并无太大兴趣,极度希望被爱。”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甚么时候?”

  “有好几个月了。”

  “你肯定?”

  他又去查电脑资料。

  遂心觉得这个大男孩的记忆不存在躯壳之内,他的脑袋与身体分家,他的思维即是电脑,储藏在机器之内。

  他忽然抬起头来,“妙宜有一卷日志在我这里!”

  “甚么?”

  “我也是刚刚知道,”他充满讶异,“她是几时把日志放进我的档案中?”

  “她知道你的档案密码?”

  他打了一个冷颤,“这会是妙宜的遗言?”

  “你不介意让我一起看?”

  胡子均站起来,他考虑片刻,“我问心无愧,关小姐,让我们一起启读她的日志。”

  遂心暗暗佩服他。

  他出去吩咐手下不要打扰他。

  娇滴滴的助手答:“是,子均,可要咖啡?”

  “拿一杯威士忌及一桶冰进来。”胡子均说。

  “知道,子均。”女助手回答。

  遂心看着他。

  他已无心说笑,但仍然答:“我这里薪酬高三倍,而且,时时亲手做早餐招待她们。”

  酒来了,他调一杯给遂心,另外做一杯自己喝。

  无论他多么有天才,感情上他仍然只得二十一岁。

  他开启妙宜的日志。

  遂心一看,大为讶异,那不是一篇文字,而是一出动画制作。

  胡子均却毫不意外,看样子,动画已是他生命一部分。

  只见荧幕上出现一个小小大眼睛女孩,造型可爱。

  镜头推近,特写出现,女孩眼中含泪。

  遂心心酸。

  抬头看胡子均,十分钟前还踌躇满志的他忽然沉默,凝视荧幕,他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

  遂心肯定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套动画。

  只见那小女孩向观众鞠一个躬。

  荧幕进入一片黑暗,有十多秒的时间,一点光线也没有,然后,一扇门推开,小女孩在门角出现。

  她轻轻走进房间,看得出是间寝室。有床、有几,床上躺着一个成年女子。

  遂心混身寒毛竖起,“啊,”她叫出声。

  女孩一步步走近,带着询问的神色。

  床上女子动也不动,女孩过去,握住她的手,把手搁在自己脸边,良久,不说一句话。

  忽然之间,许多大人涌进房间,把女孩拉开,送出房间。

  慌忙间,女孩只看见大堆人头,门关上,荧幕恢复黑暗。

  遂心震汤。

  短短黑白片段,像乌云般压在观众心中,绝望意味沉重,遂心落下泪来。

  女孩再度出现,胸膛上有一个大洞,她低着头不语,坐在房间一角,有许多人走过,她渐渐长大,个子拉长,手足纤细。

  周妙宜是一个有天分的画家,简单笔触,形象迫真,讯息清晰。

  少女睡着了。

  那女子在她梦中出现,轻轻抚摸她的头发。

  遂心默默流泪。

  然后,有一个男子出现,动画片本是黑白的习作,可是那男子脸上,却有两团粉红色胭脂,他用手把粉红色摘下,递给少女。

  少女无措,想了一会,放在胸前,那团粉红跟着她到处走,她与颜色追逐玩耍。

  遂心知道妙宜的故事,这小小一朵粉红色,一定是辛佑了。

  但是忽然有一团黑影来抢夺颜色,少女不愿放手,拉扯间她不见了一只手臂,鲜血溅出。

  这时,胡子均取出酒瓶,对着嘴喝一口。

  他大声叫:“唤海青及曼衣来,准备复制器材。”

  他的助手立刻去叫人。

  胡子均颤声问遂心:“她为甚么不把痛苦对我说明?”

  太大的痛苦,有时说不出来。

  胡子均的手下匆匆赶到。

  “我要把这段动画自记录中取出印成拷贝。”胡子均说。

  那两名助手笑着答应,彷佛没有事难得到她们。

  “子均,已播放部分经过特别装置,一经播映,自动洗去。”

  “甚么?”

  “作者是故意的,子均,只能看一次。”

  胡子均急得团团转,“剩余部分呢?”

  “我们想法子破解。”

  镜头凝固在鲜血上。

  遂心呆呆站在一旁,忽然,她取过胡子均的酒瓶,对牢樽口喝一大口。

  十分钟后她俩抬起头来,“子均,只能把动画解象,变成一张张素描,但你不难再自图画重组影片。”

  胡子均高声说:“那会大大失真。”

  “只有这个办法。”

  胡子均问:“为甚么只能看一次?”

  遂心拭泪,她说:“你要是记得,一次足够。”

  他像一个骄纵的孩子忽然遇到挫折,用手痛苦的捧着头。他喉咙里发出痛苦呻吟的声音。

  遂心明白,给他写一封信,或是面对面谈话,必不能造成震撼。

  周妙宜很了解他。

  “子均,可以继续播放了,要停的话,请按这里。”助手静静离去。

  遂心忽然不想再看下去。

  可是,她已经花了这么多时间精力追溯这个故事,到了最后关头,实在走不开。

  荧幕上鲜血凝成一小滴,少女空洞的神情令人凄然,她忽然把手指放到铡刀下一只只切掉,她开始自残肢体,她觉死不足惜。

  遂心悲痛地看着少女最后挖出一只眼睛。

  她身体各部分渐渐消失,可是嘴角始终含笑。

  她仍有生存本能及意旨。

  她一个人上路,缓缓向前走,乌鸦飞过她的头顶,烈日、风雨,这是她心路历程。

  然后,她来到一个湖边。

  遂心当然认识这个湖,她一震。

  一座木筏飘浮过来,有人向她招手。

  她只余一只手臂、一只眼睛,强烈自卑。

  忽然,木筏上那男子取出一对翅膀,替她装上。

  她尝试往上飞,终于摔下,悄悄摘下双翼,还给那男子,黯然离去。

  这时,她的另一只手臂也落下来。

  胡子均惨嚎一声。

  少女坐到一个角落,蜷缩身体,恢复到胚胎模样。

  少女的母亲又出现了,她示意少女跟随她。

  像是在说:来我的世界,没有哀伤,让我来照顾你。

  少女抬起头,她渐渐远去。

  有一名助手进来,“子均,这套动画是谁的创作?它有魅影,它可怕极了。”

  遂心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软,身体一侧,倒在地下。

  那个女子连忙扶起她。

  遂心不争气,呕吐起来,弄脏人家的衣服。

  “对不起──”遂心说。

  “不怕,我帮你清理,你先躺下。”女助手扶她到长梳化坐下。

  遂心说:“我需要室外空气。”

  “跟我来。”胡子均扶起她,走到一只书架前,推开它,原来可以通往露台。

  他打开长窗,让她喘息。

  遂心不但没有好过一点,她呕吐得更加厉害。

  胡子均说:“我叫人送你去看医生。”

  在日光下,他双眼通红,遂心知道她的情况更差。她靠在栏杆上。

  遂心茫然,脚像踏在云上,她知道她一定要看完故事。

  “进来。”他拉起她的手,握得很紧,像是一个已经走了,另一个非得抓紧不可。

  从这一天开始,他一定会比较懂得珍惜身边的人。

  遂心轻轻说:“如果你不想看,可以把记录洗掉。”

  他摇摇头。

  他们回到室内继续看周妙宜的遗言。

  这也许是世上最奇特的遗书。

  胡子均终于出现了。

  在周妙宜的笔下,他是一个裸体漂亮少年,他们在一起,路旁开出花来,天际出现若隐若现的蔷薇色,这时,胡子均大声痛哭。

  两个主角眷恋对方,荧屏上出现一连串性爱动作,绝不猥琐,遂心从未看过这样诱人的动画。

  可是随即,那少年的神情冷却,身体添上盔甲,他伸手进少女胸膛,取出剩余的一点心血,把她推倒地上。

  遂心颤声问:“你拒绝她?”

  胡子均面色苍白。

  少女垂头,走向高塔。

  她的母亲来了,走近,把她拥在怀内。

  她与母亲自高塔跃下,两人都忽然长出翅膀,少女不再愁苦,她的手臂又长出来,胸中大洞被光芒填充,与母亲飞向天际。

  影片播放完毕。

  遂心完全明白了。

  她挣扎着站起来,离开那间写字楼。

  在门口,她拨电话给黄江安。

  “阿黄,请来接我。”

  “阿黄快要变成一条黄狗,呼之来,挥之去。”

  “不,阿黄,我要看医生。”

  “马上到。”

  他的车子五分钟就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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