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这一番布局的目的何在,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谁,你想必也心中有数了?”
“……”我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勉强地回答。“不知道……”
北燕王笑了。
“是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吧?你眼光如此锐利,心思又如此缜密,既然能看破这个圈套,还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只管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没关系,寡人只是想听实话。”
北燕王果然是个精明的老狐狸,想瞒过他什么还真够难的。既然他什么都看出来了,再装胡涂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要对付的,其实是三皇子殿下吧?”
拓拔圭的生母韩淑妃是韩雄的妹妹。韩家世代重臣,手握兵权,一直是拓拔圭最大的靠山。只要韩家一倒,拓拔圭在朝中的势力大大减弱,想争夺储君之位就困难了。
不过,韩家的实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们的突破口选得很准。韩雄为人愚钝,喜欢护短,头脑和才具是韩家最差的一个。从他身上下手逐步打击韩家的力量,应该是最快也最有效的途径。
这些事北燕王自己应心知肚明,也不用我废话了吧?
“那么,这件事的主使者又是谁呢?”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二皇子。”
“为什么?”北燕王目光一闪,皱眉道,“弘儿曾掌管内廷侍卫多年,在内廷侍卫中的影响根深蒂固,指使他们做什么事最方便。要做也应该是弘儿做的吧?”
我微微一笑。
“大王是不是故意考我?大皇子生性沉稳,处事理智,从不贸然轻举妄动。他和内廷侍卫的关系这么明显,出了事谁都会想到他身上,他还会做这种傻事吗?这么大张旗鼓地惹上韩家和三皇子,双方斗个你死我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坐山观虎斗的局外人?再说,三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在军中的势力最弱,这个禁军统领的职位,也只有他才最急着想得到……”
整件事中,唯一让我无法估量的是安阳公主。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是内廷侍卫所为,但与她一定脱不了关系。安阳公主的生母早逝,她跟三位皇子的关系都不远不近,表面上保持着超然的中立,没有明显地支持过哪一方。现在看来,难道她支持的是拓拔明?可拓拔明在三位皇子中的实力并不算最强,不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啊……
北燕王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眼中流露出同意的神情,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独自出神。过了好一阵工夫,才往后一靠,用手支着头,废然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明显地露出老态。
北燕王继位的时候正当英年,勇武过人,雄才大略,想当初也曾经叱咤风云,建立过无数赫赫功业,是各国无不畏惧的一代霸主。近些年虽然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衰老枯朽,精神却始终强悍不减。头脑清醒,思虑周密,一双眼睛精光闪烁,比年青男子还要锐利几分。行动虽然略显迟缓,却从未露出过颓然萧飒的衰老样子。
英雄暮年,分外难堪。难怪说‘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看到北燕王此刻的萧瑟模样,我不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老了!”北燕王用力抚了一下脸,叹息道,“岁月不饶人,就算我能骗得过别人,也没有办法骗过自己。现在的天下……已经是年青人的天下了!”
……
对于北燕王突然转变的话题我只能保持沉默。北燕王英雄一世,就算老了也是个骄傲的老人,不会愿意接受我无用的安慰,更不会爱听空洞的废话。
北燕王也没有期待我的回应。他出神地遥遥看着远方,缓缓地说: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早就到了应该立储的时候。可是此事一拖再拖,储位始终悬而未定,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优柔寡断,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了。我一世英雄,处事向来精明果断,多少至关重要的军国大事都是一言而决,可是这三个儿子……”
他又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问我:“以你看来,我的这三个儿子怎么样?”
“……都很出众。”我停了片刻,淡淡地回答。“三位皇子雄姿英发,才干过人。无论文采武功,哪一位都是上上之选。”
北燕王皱眉看了我一眼。“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泛泛的空话。”
我苦笑。北燕王还真是不好伺候。在他面前老实不客气地评价三位王子,那不是自找麻烦吗?难道对他说拓拔弘专制霸道,拓拔明心机阴沉,拓拔圭心胸狭窄?这样的话他会爱听才怪!
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思,北燕王没有再逼我说实话,而是自己道:
“弘儿威严刚毅,精明果断,掌理政务是一把好手,只是性情略失于刚硬,霸气有余而宽仁不足,不能做到刚柔并济。明儿心思精细,机变多智,是块运筹帷幄、统划全局的好材料,却有些过于心机深沉,事事算得太多,最后难免把自己也算了进去。圭儿血气方刚,勇武过人,领军上阵是一员猛将,气量却是略嫌狭窄,心高气傲,不免少了容人之量。这三个孩子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如果能诚心实意地好好配合,各展所长,让彼此的长处相辅相成,北燕必然天下无敌。只可惜……”
他悠悠一叹,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我却是听得暗自叹服,没想到北燕王对这三个儿子知之甚明,各人的性格才具、优劣长短评价得极为精当,他看人的眼光也算是极准的了。
“现在的情形,这三人之间彼此不服,又各有自己的背景和支持者。朝中大臣派系分明,各拥其主。三个人势均力敌,相互牵制,始终在不断明争暗斗。不论我把谁立为储君,其余两人都不会真心顺服。我在的时候还压制得住,一旦我不在了,将来国中必生变乱。我不想看到他们日后为了王位自相残杀,又狠不下心来做出断然处置,一味拖延犹豫,形势便越来越难以控制。再这样下去,只怕……只怕……”
“大王既然深知问题所在,想必心中早有打算。不管选中了哪一个,现在便可以着手逐步削弱其余两人的势力,也免得日后生出麻烦。”
北燕王点点头,接着又微微摇了摇头。
“说来容易,做起来哪有那么简单。那些朝中重臣和世家亲贵的势力早已根深蒂固,彼此声气相通,牵一发而动全身。如果没有足够的理由,哪里能随便动得?若是下手操之过急,只怕立刻就激出变乱来了。
“再说知子莫若父,这三个孩子心高气傲,谁又是甘心屈居人下的?就算把他们分驻边疆,只怕也不会安分称臣。除非……”
北燕王摇了摇头,眼中竟难得地流露出一丝犹豫与不忍。
“他们三个人,毕竟都是我的儿子啊……”
我听得也不觉摇了摇头。虎父犬子,后继无人固然是历代君主最大的遗憾,但几个儿子个个能干,演出一幕诸王争位的剧目也一样不是什么好事。北燕是如此,其实我和祁烈又何尝不是如此?
祁烈他……也是一样的心高气傲,一样的不甘屈居人下啊……
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我们两人之间又何至于此?
各怀心事,各自伤神,房中顿时陷入一片沉默。
过了不知多少时候,才听见北燕王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语气苍凉地道:
“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向你说这些话。但是我身边的人虽不少,却没有哪个是可以说几句真心话的。他们兄弟三人争得如此激烈,朝中的文武大臣、宫中的各色人等,又有哪一个没有卷入其中,指望着押中一个满堂红,给自己赚来功名利禄?也只有你,虽然是个外来人,却是真真正正的清高淡泊,不存私心,不求私利,可以让我放心信任,说上几句真心话。”
北燕王居然这么看得起我?我怔了一下,心里只觉啼笑皆非,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总不能告诉他,我的不求私利是因为我与众不同的特殊身份……
看到北燕王此时的样子,我就算有话也说不出了。
他坐在宽大的龙椅上,衰老干枯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弱,满是皱纹的苍老面容上神情黯淡,头上的王冠微微倾斜,露出一角花白的头发。就连一向精光四射的眼睛也失去了神采,透出几分昏暗和茫然。
很难让自己记起他正是曾领兵侵占西秦大片土地,让西秦在几十年间苦于战火、国力衰微的强仇大敌。
不管他以前曾经怎样地叱咤风云,称雄一世,现在也不过是一个垂垂将尽的老人罢了。
在高处不胜寒的至尊宝座上,也许只有更加苍凉,更加寂寞……
“……大王心里难道就没有做好打算么?”
沉默了半晌,我才轻轻地开口问道,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同情的味道。
……
“当然也不会全无打算。”
北燕王被我的一句话唤回了思绪,缓缓地转过头,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冷静表情。“就算再难决断,我也是必须做出选择的。”
那么你究竟选定了谁?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一闪而过,却没有笨到把它问出口。
这种至关重要的绝顶机密,北燕王又怎么可能说出来?若是过早地泄露出去,就更要闹得天翻地覆了。
北燕王仿佛猜出了我的心思,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淡淡挥手道:
“寡人的话已说完,你可以出去了。”
“是。”
我行礼告退,心里一边嘲笑自己。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北燕的皇权落到谁家,我又何必去操心多事呢?
真不知自己是发了什么神经!
就在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北燕王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
“如果让你选择的话,这三个人里,你又会去帮谁呢?”
我心里一震,有点僵硬地转过身。北燕王并没有看着我,目光投向窗外的如洗蓝天,仿佛根本就没有说过那一句话。
自然也根本没有在等待我的回答。
恍惚之间,我竟也弄不清楚他是否真的问出了这句话,还是我在心里问着自己。
我在北燕是否已呆得太久了?是否早已身陷局中而不自知?
只有苦笑。
却不敢去探寻其中的答案。
第四章
消息传出,我再度成为北燕的新一轮传奇和万人瞩目的风头人物。
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因为卓绝的剑术,而是因为平步青云一步登天的传奇经历和前所未有的升迁速度,以及手中掌握的权力。
不知有多少人在暗自羡慕我的好运。
面对着刚刚接掌的两万禁军,我却只觉头痛。
总是事与愿违。我越是不想卷入其中,就越是一步步地陷了进去。
真不知几时才能脱身。
烦恼起来,真想率领禁军冲到质子府去抢出萧冉,然后把大印一丢,带着萧冉和小晋远走高飞,不再回头。
倒忘了就算回到东齐,面对的也不是什么歌舞升平的安稳局面。
唯一的幸运是我得到了北燕王的允准,仍能将雷鸣和易天带在身边。他们两人也升了级,分别是我的左右副统领。有了这两个能干的帮手,总算替我分担了大半麻烦。
否则光是官场上的应酬人情已经要了我半条命。
用门庭若市形容禁军官署近日的情形绝不过分。我手中掌握着两万禁军,再加上一个地位不高、却因为御赐令牌而权力不小的五城巡戍营,也难怪会在一夜间成为众人或奉迎讨好、或拉拢招揽的对象了。
我自然懒得理会这些,一股脑儿全推给了易天。
以易天温文有礼的态度和宛转含蓄的处事手腕,应付起这些事来可比我要轻松得多啦。
“韩雄带了份极重的厚礼来求见你,说什么也要亲自感谢你的救命大恩,让我挡在外面了,现在只怕还没有走呢。”
易天捧着一杯新沏的冻顶乌龙,闲闲地告诉我。
“哦。”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然后继续喝我的茶,没有出去见他的打算。
“听说拓拔圭回府之后发了一天的呆,说什么也想不明白你怎么会帮他。你们不是有过节吗?”
难得偷来浮生半日闲,没有紧急公务也不用操练新军,易天居然还不让我回房睡觉,硬是拉着我和雷鸣在官署大堂上喝茶,顺便心情很好地讲几句八卦。
这么喜欢闲聊,难怪他的消息比谁都灵通了。
“谁说我帮拓拔圭了?我那天只是照实陈述,不偏不倚,又没帮着他撒谎!我只是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设计害人,这关拓拔圭什么事?”
“因为所有人都认为你会帮拓拔弘啊!他们三兄弟争位争得各不相让,只差没公开破脸了。你既然是拓拔弘的人,当然应该帮他对付拓拔圭才对!”雷鸣居然也一脸兴趣地接口。
‘噗!’……我嘴里的一口热茶全都喷了出来。
“谁说我是拓拔弘的人?!”
“这还用说吗?”
雷鸣和易天的默契倒很好,同时反应迅速地飞身闪开满天的茶水,异口同声地反问。
“什么意思!”
我想我现在的脸色一定不大好看。以至于一名小兵刚推门进来想报告什么,给我看了一眼后,居然脸色一白,又低着脑袋退了回去。
“难道不是么?”易天悠然地呷了一口清茶,笑吟吟地看着我,“你是信王府里的人,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又是他一力向大王推荐才冒出来的。我们都是他的客卿,你说一个‘要’字,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你。你铁面无私地到处得罪人,他就在朝上给你挺着。还怕你中了别人暗算,时时刻刻地派人盯着你。都这么亲密无间不分彼此了,要是还不算他的人,倒要怎样才算是啊?”
“……”我一口茶水全噎在喉咙里,只能脸色发青地瞪着易天,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这件事什么时候成了他们眼中这样!
我哪有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根本是他强迫我做他的贴身随侍。我也没想过跟他要人,是他凑上来硬是要给,我才却之不恭地挑了雷鸣和易天。他在朝上支持我是因为我得罪的都不是他那一派的人,他当然乐得顺便打击对手。至于他派人盯着我……我摇摇头,头痛地不想去探究其中的原因。
可是不管怎么样,也跟易天口中的“亲密无间、不分彼此”沾不上边吧?
简直是……简直是……
唉,懒得跟他们解释了,反正我也解释不清楚……
“别急,别急,先喝口茶。”易天笑容可掬地给我斟满了杯中的茶水,态度殷勤地送到我面前,“有话慢慢说。你说你不是拓拔弘的人,那你们又是什么关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