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才听得他道:“其实并不全为门第。”
她反应了下,才意识到他这是在说萧继容的事,便答:“若是为人品,大公子也曾见过那人。”
却听萧继宁沉沉的叹:“远不止此。总之是由不得她,也由不得我。”
抱琴这才知道事情远非自己所想的那么简单,但长公子长叹背后的话语已非她该打听。直觉的,她知道此次谈话已到尽头。
果然,只听萧继宁道:“不论你作何感想,我只有一句话:这件事,到此为止。从此便只管拦着你家小姐,须知:家里永远是为她好。”
“是,大公子。”她答应了,并不全为他的身份。
第五章
自从那日萧继宁敲山震虎之后,萧继容果真安分了许多,从此再不碰琴,每日只是一味在院中练剑,真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抱琴先时还有些惊奇,后来待自己因事出了院门,才知道了她安分的原因:折栀院四围竟多了许多家丁护院,且都是二公子萧继安的手下。这才知道萧家二位兄长竟是已联起手来管教妹子了。
但这一切显然都已为时过晚:老天偏不遂人愿,越想挽回的东西往往破碎的越快——好景果不久长。
不过七天,萧继容便趁夜乔装溜出家门,但还未走出一里地去,便教他二哥的人给抓了回来。
萧二公子这几日正在准备迎娶正房奶奶,忙得不可开交,抓到人带回折栀院后便撒了手,于是来的便是萧继宁。
萧继宁看着女扮男妆的妹妹,眉间皱痕已如刀凿。
萧继容发丝凌乱,灰土满面,看来抓她回来是费了很大的力气。她原本是被押在屋里坐着,一见萧继宁来便挣扎起来,家人们也不好拦,便任由她冲到了她大哥面前。
萧继容梗着脖子,抬脸望着萧继宁,眼睛已然涨红,却掉不下一滴泪来。
萧继宁看着她,眼里满是心疼,却道:“好,你很好。”
萧继容也看了他良久,终于开了口,她道:“大哥,你好狠!”
“大哥都是为了你好。”
萧继容咬着唇,抓住她哥哥肩上的衣料:“你凭什么说是为我好?你知道些什么?!你可曾见过他?你可曾了解他?”
有一瞬间,侍立一旁的抱琴看见萧继宁眼中深深的有两团星火闪亮,但很快便封藏不见,恍惚是她错觉,然后她听见他对她妹子道:“可他今天并没出现。”那样淡静的语调,多情却似总无情。
萧继容像被鞭子抽了一下,几乎是跳将起来,拽住她哥哥的衣服,用力的摇着:“不!不是的!他只是没来得及,没来得及!我们是约好的,约好的!”
萧继宁没有说话,紧皱的眉头让他沉默的脸色看来竟有些煞气。
萧继容摇了一会儿,终于绝望,一把推开了兄长,对着他大声的喊道:“大哥啊大哥,你自己不快乐,也不让别人快乐,是不是?是不是?!”
萧继宁后退了两步方才站定,抱琴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是被什么给狠狠的撞了一下,却见他勾了勾唇角,似要一笑,但终于没能如愿,于是他的声音听来便格外的冷,他道:“给我封了折栀院。”说罢,扭头便走。
萧继宁一离开,折栀院便被家丁护卫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而抱琴竟成了这院子里唯一获准自由进出的人。抱琴心知这是谁的安排,虽然不是滋味,却也只能接受。
而从当晚开始,萧继容便开始绝食,至此已是第三日傍晚。满院的下人都已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想尽了各种办法,萧继容却依旧是粒米不进。
抱琴实在无法,便被众人推了去找公子们,早已听说二公子不在,便只能去找萧继宁。
三日不见,抱琴却觉得他眉心的痕已是抹不去了。
他静静的听她说完,然后用手揉了揉脸,抱琴却觉得那手指下的面色如同揉碎的月影,便别过了眼去。
良久,方听他道:“她当真什么都不肯吃?”
“除了清水,小姐粒米未进。”
萧继宁“哦”了一声。
抱琴等不着他表态,便试探着道:“大公子,非得如此吗?”
他抬起眼来看她:“怎么,又怪我狠?”
“抱琴不敢。”
他苦笑:“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能直说的?你我都是真心为她。”
“抱琴……抱琴自然知道公子是为了小姐好,可是……”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这样下去,小姐是要出事的。”
“你放心,一时不会有事。”却听他笃定的说。
她不解,于是他便道:“她肯喝水,是不是?”
她点头,他冷笑:“从没见过真心绝食寻死的是肯喝水的。”
她心里一惊,却见他的目光淡然的投远了去:“除非她并不想死。”
抱琴心里像裂了个炸雷:“这么说,小姐是在使诈?”随即连自己都不肯信:“这……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萧继宁的声音像是窗外掩至的雷声,“她既能做得出假造凶案,这样的假绝食又有什么干不出来?!”顿了顿,他转眸看向了她,眼中翻涌的是聚散离合的浓云:“其实说来连我都不肯相信:萧家后门小径,失踪过一个叫侍琴的丫鬟,所有的人都以为她是被人杀害了,其实她竟好好的在乡下活着。而整件事的真相竟是:她的小姐用重金买通了她,让她诈死失踪,这样那条小径从此便再也无人敢走,而她就可以放心的约见她住在路那头的情郎!”
她的身子一震,问道:“这么说,大公子难道是已找到了侍琴?”
他点点头,随后便摇头苦笑:“你是不是不信?——继容对你那样的好。”
“不,大公子,我信。”她却如是说。
弄得他蓦然望住了她,她听着外面沉闷的雨声,如同自己低缓的音调:“其实,抱琴也早看出来了,小姐已和以往不同。”
“多半是那男人的主意。”他道,眉宇中浮现出难得的孩子气:即使伤心透顶,却毕竟还是向着自己的妹子。
抱琴望着说话的萧继宁,心里有丝疼,更有丝冷,眼前所有的萧家人事都仿佛是雨帘后的风景,想要伸手触碰,却只摸到冷雨如冰。
于是她说道:“抱琴明白了,抱琴知道该怎样做。”
萧继宁点头笑了笑,抱琴便告退。
徐徐走在横梧院中,忽然一阵风雨大作,她下意识的猛一回头,只见蓝衫雨伞正在不远处凝立相望。明明没有伞的她却飞跑了出去,任身后雨打高桐,浓绿的叶子却也坠了一地……
虽那样答应了萧继宁,抱琴却还是觉得对萧继容不住,于是便从厨房里端了罐参汤,进屋去。
萧继容蜷在床上,见是她来,只抬了抬眼皮。
抱琴盛了碗,端过去,走近了才发觉萧继宁当真说得没错:她也从未见过一个真心寻死的人能有着那样亮的目光——萧继容虽已饿了几天,身子已是真有些虚弱,但目光却没有一丝含糊,依旧澄澈明亮。
“我不吃。”萧继容道,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抱琴心里一酸,忙凑近几步:“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萧继容冷笑:“难得你还关心我。”
抱琴便跪下了:“小姐的恩抱琴是一刻也不敢忘的。”
萧继容却已然冷笑,扭过头去。
抱琴便端着碗,不起。
过了一会儿,萧继容忽然转过了身来,问:“你当真对我忠心?”
“神佛作证。”
“好,我果然没看错你!”萧继容道,正说着,冷不防便从身后抽出了宝剑来,指着她,抱琴一惊,碗便落了地。
萧继容咬了咬牙,对她道:“你别怕,只要你对我是真的忠心!”
抱琴定了定神,抬了眼看她:“小姐?”
萧继容反像比她更慌,急急说道:“抱琴,你快,快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来!咱们换换!”
抱琴立时明白了她的用意,二话不说,便除了外衫。
萧继容拿过穿上,抱琴已然将裙子也递了来,萧继容接过时,眼中已有了动容之色。
一番穿戴完毕,萧继容对镜一照,自觉已能蒙混过关,提了剑便要走,却被抱琴拦了,她道:“小姐,抱琴平日里哪会提着这个。”
萧继容脸一红,便依言将剑放下了,看着仅着贴身小衣的抱琴,眼中的感动又多了几分,轻轻道:“抱琴,还是你对我好。”
抱琴心里一颤,却连眼皮也没动一下,只道:“小姐,你的包袱也太扎眼了,该减些东西。”
萧继容也觉有理,便将包袱放到桌上,也不知当初是怎么系的,竟是左右也再解不开,顿时恼红了脸。于是,抱琴便走过去道:“我来吧。”说着,便将包袱解了开来,里面东西本就放得杂乱,刹时就散了一桌,什么衣裳玩物应有尽有。萧继容自己一看,也觉的确是该精简些,可又哪一样都舍不得,便对抱琴说:“你替我扔下些吧。”
抱琴便一件一件的往外拿:“这件云锦的衫子太扎眼了,若是穿到大街上只能让人给劫了。”
萧继容不舍的摸了两摸,道:“拿下吧。”
“这件石榴裙上坠了二十颗珠子,也不是寻常人家能穿的。”
“这还是去年庆生的时候爹给添的……算了,丢下吧。”
“还有这个……”
……
不多时,包袱里的物事便不是因太沉,便是为太贵而纷纷被扔下,萧继容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抱琴却像没注意到似的,又拿起一样来:“小姐,这个香炉,你也要带着?”
“这可是当初我刚学琴的时候大哥送的,专焚龙涎香。”萧继容按住。
“小姐,你可是去过平民日子,不是再作小姐。”抱琴淡淡道。
萧继容的脸色却一变:“那又怎样?作平民便不过日子了?”
“龙涎香价值连城。”抱琴道,“小姐你身上带的那点盘缠,买了龙涎香,便买不了米。”
“那我还有相公呢!”
抱琴想起了那青衣的男子,那样纯净的面孔,摇了摇头:“小姐,恕我直言,焦桐馆的生意也并不能维持你这般生活,相反的,焦桐馆其实一直是依仗你这位老主顾才能得以维持。”
萧继容并不笨,对情郎的满腔信赖被这冷水一浇,立时有了几分清醒:“抱琴,你是说我离了家便活不下去,是不是?”
抱琴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萧继容咬着下唇:“最多不成便像你一样,你一个弱女子不是照样好好的活着?”
抱琴摇了摇头:“小姐说的真是傻话,抱琴这样的日子值得羡么?”然后便是轻轻一笑:“抱琴原本也是好人家啊。”
想起了她的遭际,萧继容不觉沉默了。
抱琴便趁势道:“小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谁不羡慕萧家这样的好家境?”
“好家境么?”萧继容苦笑了下,却已不觉坐了下来,“你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却看它似牢笼。”
“越似牢笼,硬撞便越出不去。”萧继容看着她的丫鬟,看她沉着的说道:“慢慢来,说不定还能有取得钥匙的一天。”
萧继容听懂了她的意思,犹豫道:“家里人会肯吗?”
“自古以来,待一方出息了,另一方随即破除门第之见,成全好姻缘,也并不是没有的事。”抱琴自己说着,却也觉得心虚。
萧继容的眼里却慢慢腾起团火来,嘴里却仍道:“那要等到何时?只怕我已被闷死。”
“闷死也总还有些希望。”她自觉说重,便顿了顿,“小姐还年轻呢。”
萧继容沉默了会儿,似在思索她的话,终于道:“抱琴,你知道吗?你说话越来越像一个人。”
“噶?”
萧继容看着她:“我大哥。”
抱琴默然。
当晚,萧继容便喝下了第一口参汤。
第六章
三小姐的事至此终于平静了下来,过了半月,见她已然恢复了往常气色,萧继宁也就松了口,解了折栀院的封禁,但抱琴知道他必还是暗中派人盯梢的。所幸萧继容倒也真似听了抱琴的话,软等好过硬碰,也不再干什么出格的事了。如此,萧家上下总算放下了一颗心,齐力操办起了二公子的婚事。
其实这已不是萧继安第一次娶亲,在此之前,他已有了多房姬妾,但这一次才算他的明媒正娶,而那新娘子娘家据说也是大有来头,家里乃是江南绸缎业的一方霸主,两家结亲更多了结盟之意,因此婚礼分外不能马虎。
萧家下人虽多,但到婚礼那日却仍觉得人手不够,见萧继容那边已然安定了,便连抱琴也叫了来帮忙。
穿梭在一片红海之中,只觉洋洋喜气扑面而来,连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萧翁也拄了杖出来亲自观看验查。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笑容,好似一匹大红的锦缎,绣满花团锦簇,俗到极,却又艳到极。抱琴匆匆走着,手里抱了个花瓶,羊脂白玉的,四周全部景物都能映在上面,但她却只看到大团大团的红,像是玉面上的红泪,却又像是浓艳的鲜血。
耳听得不远处有人正窃窃私语:“你瞧她那样子,失魂落魄的,自以为欲拒还迎便能栓牢了二公子的心,谁知道人家早就将她给忘了。”
“人算不如天算,当初让她做小她不肯,现在有了新奶奶,只怕她连小都捞不着!”
“不过一个贱丫头,怎配得上公子爷!”
抱琴面无表情,只是走得更快,却不料迎面撞上一人,她一惊,手上的瓶子差点落地,幸好那人及时接住。
那人将花瓶还她。
她忙称谢,低头行礼,眼中映出不变的一袭蓝衫,但也大约是为了婚礼的缘故,换成了绸缎材料,有风来时,袍脚便掀得更轻,也更高。
“你并不是会在意的人。”他开口道,显是听到了人言。
她低眉看着瓶上蓝影染上,红影弥散,道:“大公子怎知?”
“还是你自己说过的:富贵百年不比贫贱一夕。”
她觉得那瓶上红蓝颜色氤氲成一片,苦笑:“难为公子还记得。可是世上之人有谁不是追求荣华的蝇苟之辈?”
“你竟也是如此作想?”他微愕。
她的目光移向他泛着亮光的华丽绸袍,道:“倒也不尽然,抱琴自己只是时常想念儿时情景。”终于抬了眼望他,望他抑郁无华却毕竟贵气天成的脸,一时心坠:“抱琴原本也是好人家。”
他的眼底刹那光影变幻,她瞧见了,却又疑心不过是堂内明灭的烛光,正在这时,却听身后有人道:“三小姐?”
她忙转过身去,果见萧继容走来,也是一身明艳喜气的颜色,却衬得她的脸色更加如玉似雪,她对萧继宁道:“大哥,在跟抱琴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