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老师,你借用自然科实验室在做什么啊?」
路过教室门口的林校长,好奇地走进来,说道:「孩子们告诉我,你说今天乍休有实验要做,不陪他们打球了。是什么实验,赶著在午休时间进行呢?」
老校长低头一看桌上的东西,更纳闷。「这些不是泥巴吗?你拿这些东西做什么实验?」
这些,是今天早上在那块空地上发现的。黄上中央,有一圈特别明显的黑污泥土。虽然光是靠嗅觉已经可以闻出那些尘上是怎么被弄黑的,但他仍想再更准确一点地判定,所以才将它带到学校来。
现在实验的结果已经出来,硝、炭、硫这些残余在泥上中的成分,意味著威力惊人的武器——火药。
「林校长,你认识王逸、莫杰他们吗?就是「碧山庄」的人,
「咦?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你知不知道他们是从事什么职业、靠什么维生的?」火药残留在那块空地上,又有枪响,曜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王老爷子我还挺熟的,我们是老棋友了,可是……你说的王逸,就是他的孙子吧?我只对他小时候有印象,现在长大就不太清楚了。那个莫杰我更是不认识。」林校长淡笑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有,只是忽然想到,问问。」
曜辉目前并没有王逸等人真的在从事什么犯罪行为的证据,这些掺有火药的泥巴交给警方,也不见得能证明什么。况且,曜辉一想到王逸和豪豪约定时,那副高兴的模样,真的不像是与「暴力」有关联的人。
靠一把泥土,便草率地断定王逸一定是个犯罪者,好吗?
砰!
「铁老师!不好了,铁志豪在教室里面和同学打架!」几名小女孩慌慌张张地跑进自然科实验室内大叫著。
曜辉诧异地瞪大眼。平常连「动」都懒得「动」的宝贝儿子,怎么会凶性大发地和人打架呢?
急急忙忙跟著女学生们来到低年级教室(因为人数少,所以一到三年级的学生共用一间),里面的火爆场面,已经在高年级男生们出面制止下,获得控制。扭打成一团的两名小男生,被几名大男孩隔离开来,站在两边对瞪。
「发生什么事了?打架的理由是什么?」
曜辉轮流看了看每个人的脸,大家闪的闪、躲的躲,没人敢主动回答。他叹口气,直接问校内最乖巧、资优的小六男孩。「赖名丰,你来告诉老师发生经过。」
被点到名,脸皮白净的男孩双颊浮现尴尬的红晕。「我也是听到吵闹的声音,才从隔壁教室跑过来看的,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好像……是方永翔骂了铁志豪「胖猪」之类的,两人就打起来了。」
「我才没有骂他胖猪呢!是他自己以为我在骂他而已!」不服气地,三年级的瘦黑男孩抱怨著。「我是开玩笑说他那么胖,一定很会吃,可以去比赛大胃王。结果他就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说我骂他胖猪,我哪有那么说啊!」
「你说谁是胖子?乱讲,人家不胖,人家一点都不胖!我为什么要做大胃王?你再胡说我就打你!」豪豪立刻尖声叫嚷,如果不是一旁的高年级男生努力拉住他,他已经冲上前去揍人了。
「明明那么胖,还硬要说自己不胖,你才奇怪哩!」跟著卷起袖子,方永翔输人不输阵地说:「要打架就打啊,我才不会打输你这个死胖子!」
你…曰、我一语,曜辉可以想见之前肯定也是这样一言地打起来的。「好了,两个人都不许再说话,把嘴巴闭上!」
方永翔当下噤口,但豪豪还是余怒末消地说:「我是胖子,你就是笨蛋!算数都不会,还考鸭蛋,笨蛋、笨蛋、笨蛋!」
「铁志豪!」厉叱。
嘴儿一扁,儿子倔强的眼底,泛著薄薄泪花。
不能在这当下心软。在现场诸多学生的目光注视中,要是自己有丝毫的偏袒,日後这些孩子们也不会再信赖他这个老师了。丧失信赖是其次,最槽的情况是豪豪将来在校内会受到排挤的对待——美其名是敬而远之,实际上是曜辉在父亲+老师的双重角色中,将「父亲」放在第一位,会导致孩子们投鼠忌器,豪豪在他们眼里将不再是单纯的同学,而是老师的小孩。
所以再心疼,曜辉都得板著脸孔说:「你们两个,是谁先动手打人的?」
方永翔瞥瞥豪豪,豪豪哼地撇开脸。
「铁志豪,先动手打人的人就是不对,你要向方同学道歉。」
「我不要!」胀红小睑,豪豪大喊著:「我又没有错!他骂我,被我打活该!我不要道歉!」
「不道歉,就到操场上罚站,好好地反省一下自己犯了什么错!直到你愿意道歉为止,都不许进教室坐下!」转头。「赖名丰,你负责监视他。不用陪他站,只要看著就行了。要是他不乖乖地罚站,在操场上乱动、乱跑或是坐下来,马上来跟我报告。」
「喔。」小六男生叹口气,拍拍豪豪的肩膀。「听到了没?铁老师叫你到操场去,我们走吧。」
本来情绪就已经很激动的小男孩,隐忍不住地大哭大叫说:「把拔是个大笨蛋!我最讨厌把拔了!」说完,低头冲出教室。
这孩子……曜辉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宠他了?失去母爱之後,拚命想弥补豪豪的缺憾,他多少是放宽了对豪豪的要求。成绩不好没关系,再加把劲就行;要任性没关系,再多和他沟通就好,只要孩子能健健康康的……但有一点却是曜辉绝不能让步的,倘若豪豪继续蛮不讲理、拒绝听劝,这样下去,这孩子总有一天会忘记做人的根本。
活在这世上就得遵守世上的规矩。什么事该、什么事不该,父母必须教导孩子是非与对错的观念,不然若因不遵守社会规则而被社会淘汰、变成无可救药的边缘人的话,这将全是曜辉的责任。
「铁老师,对不起。我也有不好,我没想到他会那么在意自己的体重,因为大家都嘻嘻哈哈的,我以为他不会怎样。」方永翔内疚地上前说:「我也该罚,我愿意和铁志豪一起罚站。」
「方永翔,你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是很勇敢的事,老师不会处罚你,因为你知道自己哪里不对。」摸摸男孩的头,曜辉淡淡地说:「铁志豪被罚站,和你们打架是两回事,我是处罚他没有悔改的心。好了,大家都去准备上课吧,没事了。」
空荡荡的操场上,豪豪孤单单地一个人站在那儿。
曜辉知道豪豪很拗,但也没想到他会「这么」拗。都罚站了一整堂课,还是没到教职员室来向自己认错。下课时,许多孩子都到操场上,左一声、右一句地劝他,连方永翔都跟著去道歉了,豪豪还是嘟著张臭睑,谁都不理。
结果有些小女孩还於心不忍地跑来帮他求情,说:「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太可怜了,老师。」、「老师已经罚他站那么久了,可以原谅他了啦!」等等。曜辉不是在跟豪豪赌气,如果这回纵容了他,那下次呢?因此到了第六堂课的下课时间,连校长也跑来关切之际,曜辉还是坚持「除非豪豪认错,否则他就得罚站」的惩处。
「你总不会让孩子一路站到天黑吧?」
「站到天黑,豪豪还不愿反省的话,那我就带著手电筒陪他。」一句话,便让林校长知难而退,放弃劝说了。
可是就在第七节的下课,赖名丰突然面色如灰地跑进职员室。气报告!铁老师,铁、铁志豪他不见了!」
低年级的学生刚刚已经放学,校内只剩八、九名中高年级的孩子等著上最後一堂课。头部不敢抬的赖名丰,哽咽地解释著,母亲交代他每天都必须送小二放学的妹妹平安越过前面那条马路的十字路口,所以他刚刚暂时离开了校内一会儿。想不到就在这个空档中,豪豪不知跑去哪里了,也没人看到。他和同学们已经找遍校内的厕所、教室,都不见他的人影。
「怎么办?铁老师,都是我的错!」
内心虽然焦急,曜辉还是挤出安慰的笑容说:「我想铁志豪八成是跑回家了。抱歉,这是我自己的下对,没替你考虑到分身乏术的困难点。你别放心上,等我回去,会好好教训他的,竟然一声不吭地跑掉,让人操心……谢谢你来告诉我,赖名丰。」
「真的……不要紧吗?我们可以分头去找……」赖名丰看看职员室外头,几名引颈张望的同学们,大家都一睑担心的样子。
怎么可以占用学生的时间,曜辉这么说著,边将学生们赶回教室去上课。说实话,他早已心不在焉、六神无主了,恨不能马上长了翅膀飞回家去看看豪豪是否安然无恙?
这副德行,要帮孩子们上课是不可能的。最後的一堂课,去找校长帮忙代班好了。曜辉想到就做,跑去敲校长室的门,不料却扑了个空。
看了下手表,这时间校长很可能在校门口指挥交通吧?他旋踵往大门冲去。找到了,校长果然在马路边,可是映入他眼帘的一幕,却使曜辉愣住了。校长低头与坐在豪华跑车内的人小声交谈著,探出头来的驾驶,虽然只是侧睑,曜辉还是看得一清—一楚,那是莫杰没错。
……为什么林校长会对我说谎,说他不认识莫杰?
令人不解的疑惑以惊人的速度繁殖著,曜辉开始回溯自己来到这小镇上发生的每件事。选上这儿落脚、住在「碧山庄」,以及找到代课老师的工作……一切会不会进行得太顺利了些?顺利到不启人疑窦都难。要是再添上王逸那些人鬼鬼祟祟的可疑行径,曜辉再怎么粗枝大叶也无法继续安心地住下来。
「铁老师?你怎么会站在这儿?」
在曜辉发愣的时候,白色跑车早不见踪影,林校长也已经走回到校门边,「你还好吧?脸色很糟呢!」
姑且不论这场阴谋的目的是什么,曜辉的当务之急是先确认自己宝贝儿子的安危。将方才的一幕收进大脑的抽屉,他简单地陈述一遍来龙去脉後,向林校长告假。幸好林校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他,让他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返家!
「豪豪!」
打开家中大门,曜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频频呼喊著儿子的名。然而四面墙壁间,只有自己气息紊乱的声音在空洞中回荡。
一道道打开门,怀著的希望,一个个跟著落空。
……你到底跑哪里去了,豪豪?
最後一扇门,也是他抱著最大希望的地方,握著自己寝室的门把,转开。曜辉望著门内凌乱不堪、衣柜抽屉全被翻得七歪八倒的景象,第一个念头是「遭小偷了一!?可是再仔细一瞧,「小偷」拿走的衣物,似乎全部都是儿童尺寸。
唯一的可能,就是豪豪曾经回家过,留下这些「杰作」,并带走他的小行李包——离、家、出、走了!
曜辉咬咬牙,踩著重重的脚步下楼,打开家中大门。以豪豪那双小短腿,如果他想离开村子的话,走在唯二条通往村子的道路上,方才就会和回家的曜辉「相遇」了,可见得他根本还没离开这附近。扣除这些可能後,豪豪最後会去哪里,答案昭然若揭!
怒气冲冲地走到「碧山庄」大门口,他不客气地以拳头敲著门扉。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现身的男子并无讶异,倒显得松了口气。
「他在哪儿?那个该死的任性小鬼!」
推开男子,曜辉横越过大厅,走向曾经造访过一次的客厅。一看见躺在沙发上蜷著身子呼呼大睡的儿子,立即克制下住地想上前痛扁他,然而追过来的男子,大大地层开双臂,横阻在他与豪豪问,摇了摇头。
「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打他屁股!不能再让他这么任性下去了,才七岁,说离家就离家,也不想想我会有多么担心!」
我不让。男子无言的眼神,坚定且清澈。
「我是他父亲,你是哪根葱?」脑门充血的曜辉口不择言地说:「我要教训自家的孩子,用得著你插手吗?再说,像你这种来路不明、莫名其妙装聋作哑的怪家伙,接近豪豪不知道存何居心?你离我们父子俩远一点儿!」
男子白皙的睑益发惨绿,可是他仍然坚持地摇著头,不让曜辉过去。
「你再不闪开,我连你都扁!」作势举起拳。
男子绷起睑,闭上眼睛,眼皮不断地颤抖著……像极了可怜兮兮、吓得腿软的小生物,可是他依旧没栘开脚步。
举高的拳,怎么也落不下。
恃强叹弱的人,是最卑鄙可耻的、连人都称不上的畜生。要是对方是个和自己一样高头大马又孔武有力的家伙,被人下了战帖,曜辉可会毫不客气地予以还击。但是一来王逸既没挑衅他,二来他又像朵在温室里栽培出来的名花,曜辉若扁了他,以後还怎么在豪豪面前讲些「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大道理?
……进退两难的僵持局面,被豪豪怯生生的一句「把拔,对不起啦!豪豪错了,豪豪下次不敢了!」给打破。
顾著争执,没发现儿子已经惊醒过来。
睁著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豪豪揉著红通通的眼睛,抽泣地说:「大哥哥告诉我,现在虽然胖胖的,但以後我会长得又高又大,像爸爸一样。所以……所以……豪豪以後会像爸爸小时候一样努力做运动,长高高、长壮壮,这样就不会被人笑了。」
放下手,惊讶使得曜辉的怒火消了一半,他狐疑地看著王逸,再转头看著豪豪问:「你说大哥哥「告诉」你?他跟你「说」的?」还特别在上头加重音调。
「嗯,大哥哥用图画本跟我说的!」吸吸鼻,豪豪拿起压在屁股下面的素描本,掀开来给父亲看。「这些都是大哥哥画的!」
很久很久以前……
工整端秀的字迹,在第一张画纸上写著,并且画著一颗肥肥胖胖的小种子,埋在土里头。
有颗不起眼的小树种子,它睡在泥土里,拚命地吸收著养分,
想到这是王逸一笔笔努力为儿子亲手绘制的「画本」,曜辉下禁认真地观赏著。故事本身并不艰深,很浅白易懂,困难的字都贴心地标上注音。它讲述著小种子怎么样诞生、怎么样在双亲的爱情灌溉下茁壮长大、脱胎换骨。里面有一段,是在风中飘过的棉絮,嘲笑著小种子长得又矮又胖,和普通的种子截然不同,但小种子却很骄傲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