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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地带? page 1 作者:李葳

  序幕

  生活中,有些时候,会觉得事事皆不如意。

  四处碰壁,跌跌撞撞,伤痕累累。

  会想找个地方窝下来。

  舔舐伤口。

  那儿或许是所爱的人为你打造的避风港,一个称之为“家”的地方。

  可是、万一、不幸——

  你失去了那样一个能让你安心休憩的地方,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能称之为“安全”的地带,你为自己营造的美好世界已然瓦解,你一无所有。

  一大一小的身影,“慢”步在崎岖的产业道路上——真的是慢如牛步。

  “把拔,你还要走多久?人家脚好酸,我不要走了……”仰起白白胖胖的小脸,嘟起嫩红嘴儿,满头大汗的小男孩,气喘吁吁地抱怨着。

  “就快了。”忍下一声叹息。

  “你刚刚就这么说了!”甩开父亲的手,赖皮地坐在尘土飞扬的地上。“人家不要去了,我要回家,带我回家啦!”

  家?皱起眉,男人抑住自嘲且歇斯底里的一笑。

  现在哪里还有什么“家”可回?卖掉那栋买了没几年,位于台北精华地段的公寓;大部分的钱拿去还掉贷款,剩下的部分给妻子当赡养费,再加上赔在打官司所耗的律师费、诉讼费,以及押在法院中的高额保释金后,现在户头里所剩下的金额充其量也只能糊口几个月罢了,再下来便是问号了。

  如今他们过去所住的“家”,早就是别人的东西了。他辛苦打拚十几年的成果,全都化为乌有。

  但,这些话解释给小孩子听,又有什么用?

  七岁小孩不可能明白,本来在公家机关中坐领高薪的父亲,为何会在一夜之间被卷进上司的连说、贪污疑案里,陷入顿失饭碗、前途黯淡的困境。

  原本平步青云、意气风发的菁英人生,急转直下成了声名跌到谷底、千夫所指的过街老鼠、贪官污吏。

  突如其来的强力暗示,要他在事情扩大前自行请辞;失业与身败名裂的双重打击;昔日同僚、旧友亲朋急遽疏远的冷漠态度。昨是、今非的两样待遇,露骨到只要他一现身,众人便避之唯恐不及,仿佛他是X病毒带原者。

  这四、五个月以来,铁曜辉深刻地体认到一夕成名不是什么值得人称羡的“好事”。明明不是自己的错,却百口莫辩的滋味,实在令人无法消受。

  自己的名字像通辑犯一样反覆地出现在新闻报道里,绘声绘影地描写着他与上司串通大捞一票的经过。

  胡言乱语的谣言,未经查证就在报章杂志上大篇幅地刊登。然后,家里的电话号码也不知怎么会落到神通广大的记者手中,他们疲务轰炸地追问着他“事实真相”,还有莫名其妙的人会在半夜时打来“问候”他爸妈,搞得家里无片刻宁静。

  怪不得结婚八年多、快要九年的妻子都要大喊受不了,而向他要求离婚。

  “和你在一起,是以为公务员的生活安定,可以过着平凡的日子,谁知道你竟然做出这种蠢事!我已经受不了被人在那边指指点点,还得被记者追着跑,躲着朋友不敢出门见人的日子了。拜托你,和我离婚吧!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发疯了!”

  “曾参杀人”的效应下,连妻子都听信了那些丑闻报道,而拒绝相信他的清白。这段失去了信赖感的婚姻,勉强维持下去也没有意义,所以他哀莫大于心死地签下了离婚协议书。

  但……自己没做过的事,就是没有做过。

  铁曜辉深信终有一天会水落石出,司法会证明自己是无辜被牵连的。不过在那之前,他势必要忍耐这段纷纷扰扰的过程,暂时沈潜,期待重新出发、展翅高飞的那一日快点来临。

  “好了,别闹了,豪豪。”

  拉着儿子的手,耐着性子说道:“很快就到我们的新家了,听话,快起来。”

  “不要、不要!人家不要!”

  挥舞着肉肉的小肥手与小胖腿,豆大的泪珠咚咚滚落双颊,铁志豪在地上哭闹着说:“我要马麻!把拔最讨厌了,我不要和把拔在一起!马麻到哪里去了?呜呜呜……人家要马麻啦!”

  他×的,空气闷热得逼人抓狂。

  时节都过中秋了,不知道什么鬼秋老虎发威,不仅没有半点凉爽的风,高挂在空中的艳阳依旧无情地晒得人汗水猛流,直线上升的气温和盛夏正午有得比。

  背上的衬衫湿透了大半,贴在皮肤上又黏又腻;提着两人份行李的手臂又麻又酸:在这偏僻的乡野山间绕了半天又迟迟找不到那间据说很“醒目”的大屋——这些,全部都转换为额头边、太阳穴的牙力,噼哩啪啦地抽搐着神经,削减人的耐力。

  这种时候,儿子哭闹不休、魔音穿脑的考验,变成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铁曜辉听到自己的神经啪地断了线。

  “不许哭!男孩子还哭哭啼啼的,丢脸死了!”勃然大怒地一吼。

  “!!”瞬间吓止了泪,一双杏眼圆睁,双唇抖动着。

  糟糕!

  看到儿子呆愣住的模样,铁曜辉急忙缓下脸色说:“把拔也很累呀,可是再忍耐一下下,好不好?把拔买冰给你吃。”

  豪豪颤抖着双唇,瞪着他几秒钟,然后大张开嘴,“哇哇哇”地哭得更加惊天动地,抽抽噎噎地说:“马麻、马麻!我要马麻~~”

  叹口气,放下手上的行李,抱起哭得鼻涕、泪水混成一团的儿子,铁曜辉笨拙地安慰着他说:“对不起,是把拔不好,把拔不该凶你的。你乖,豪豪,把拔背你,这样好不好?”

  抽泣渐渐转为呜咽,揉着红肿的双眼,豪豪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说实在的,儿子该减肥了。

  铁曜辉背负着哭累而睡着的儿子,边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往那栋总算“现身”的山庄前进时,脑海里已经晃过许多次这个念头了。过去的他,因为工作忙碌,无暇他顾,所以对豪豪的妈是如何带大豪豪的,一点概念也没有,可是……七岁的小鬼头,就已经重达三十几公斤,这绝对不正常吧

  呼呼哈……呼呼哈…….

  快到了。

  当曜辉下定决心离开台北的时候,透过父亲的关系,找到了这个落脚处。

  拥有这附近几座山的大地主,曾是父亲的棋友,几年前他过世后,将这栋位于隐密林间的山庄留给了儿子。可是在台北经营进出口生意的儿子,鲜少来这偏僻的中部山区,屋子就这么空了好几年。听说,现在山庄的新主人是过世大地主的孙子,因为发生了“一些事”而隐居在此。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理由想隐居,曜辉对那些理由既没兴趣问,也不想深究。

  不管房东是什么样的人,重点是对方愿意以极端低廉的价格(近乎免费),租给他位在山庄旁边的空屋——好像以前是供管家住的,后来管家辞职后,就空下来了——唯一的条件就是他得负责维护山庄里的设备,换换灯泡、解决漏水之类的小问题。

  能在这风声鹤唳、世态炎凉的时候,找个清静地,舍弃掉过往的阴霾,曜辉已经别无所求了。他不会奢望房东一定得是个大好人,只求他别太找自己麻烦就行。

  “豪豪,我们到了,下来吧。”轻声唤醒背上的儿子,曜辉将他放到地上。

  张着好奇的大眼,豪豪哇地大叫说:“把拔,我们要住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头啊?”

  “这是是房东住的,我们要住的房子……”左右瞧着,曜辉在隔着车道的彼端,找到了一个独立的木造楼房。他指给儿子看,道:“应该是那间吧。”

  “啊……”有些失望地,豪豪垂下双肩。“好小喔,以后我们就要住在这儿了吗?”

  “是啊。”

  仰头看着那栋外表有些破旧的屋子,曜辉不是不能明白儿子的失望,但他还是强打起欢颜,拍拍儿子的肩膀说:“走,把拔要跟房东打声招呼,还得拿钥匙呢!”

  将行李暂放在山庄前庭的院子里,他们走到大门口处,礼貌地敲敲门,等待着。

  隔了半晌,没有回应,曜辉蹙了蹙眉。他事先联络过,对方不可能不在家吧?

  他伸手试转了下门把,讶异地发现它并没上锁。

  不管乡下地方的治安再怎么好,这么做是不是太轻忽了点?这在铁窗文化盛行的台北,是想都无法想像的事。

  抱着碰碰运气的念头,将门开启一道缝,朝里头喊着:“对不起,请问一下有没有人在?我叫铁曜辉,是来跟房东打声招呼的!”

  起初寂静无声,他还以为自己又要希望落空的时候,里面却传来了回应——

  “自己进来吧,我们在客厅里。”

  这么“随兴”的待客之道,曜辉还是头一次见识到。

  无可奈何地,他只好带着豪豪[冒昧]地走进屋内。宽敞的大厅里,厚重的窗帘、西洋盔甲的古董装饰品,略微阴暗的光线洒在木质地板上,沉淀着浓浓的复古风情……也有种死气沉沉的感觉。

  越过彷佛是博物馆的大厅,曜辉牵着豪豪,走到客厅前,眼前开展的一幕光景使人讶然地停下脚步。

  非礼勿近、非礼勿视的强烈暧昧气氛,荡漾在约莫二十坪大的空间里。

  这头,与那厢。

  一道隐形的界线,切割出了两个世界。

  数扇巨大的落地窗,迎入了大量新鲜空气的同时,也以金色光晕镶裹住那两道鲜烈如黑白对比的人影。

  一个是——坐在单人扶手椅上的人,懒洋洋地以一手撑着下颚,半合着眼。

  另一个是——蹲坐在法式小凳上的高大男人,单手持着指甲刀,执起那人的手,专心地一根又一根地替他剪着指甲。

  脑海中不禁进出错觉,以为时空刹那间逆转到仆人与主子处处可见的年代。

  说诡异,还真有点儿诡异。

  曜辉愣住,心里嘀咕着自己该不会“打扰”到什么……

  “噢,对不起,我剩最后一点没剪完,所以没去帮你开门。”高大的男人先发现了他们父子俩,扬起开朗的唇角,放下手边的“工作”,说:“你就是铁先生吧?你好,我是莫杰,请多指教。”

  “莫先生?可是我以为房东先生姓王?”

  哈哈笑着,高大的男人站起身。“不、不,我不是房东,你的房东是他——王逸。我只是他的表哥罢了。”

  顺着男人的话语,曜辉不自觉地将眼神移转到那名坐在扶手椅上的男子身上。

  对方缓缓地转过头来,默默地与他四目相对。

  无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漆黑而美丽的神秘黑瞳,拟似两潭深幽不见底的静泉,攫住他的视线。

  曜辉以为什么“空灵”、“飘渺”、“捉摸不定”的话语,全都是诗人笔下骗人的形容词罢了,可是……

  原来世界上,真有这么吻合这些形容的人存在——似雾、也似风的美男子。

  人生的新页1

  没有PU跑道、没有油绿绿的草地,整个操场不过是黄土覆盖的大片空地,但对这些孩子们而言,如此简陋的活动空间,已经够让他们玩得开心尽兴了。

  不分年级的孩子们,全部聚集在操场中央,分成两队的人马,追逐着一颗躲避球跑。有尖叫着逃窜的人,也有抢着要接下球的人,吆喝、笑声此起彼落,夹在这些孩子们中间的曜辉,成了鹤立鸡群的显著目标。

  「打他,把新来的老师干掉!」带头嚷着的是六年级最皮的一个。

  双手执球,皮肤黝黑的五年级运动健将,迟疑地看着曜辉。

  「你尽管打,老师会接住你的球。」做出防备动作,曜辉一夫当关地守在好几名尖叫着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前面。

  五年级男孩露出洁白的牙,灿烂地笑着。「这是你说的喔!吃我这一记快速魔球,铁老师!」

  「来吧。」

  男孩咻地抛出一道干净俐落的曲线,脏兮兮的圆球夹着顺风,威力十足地攻向曜辉的上半身——「咚」地,发出好大一声,球直扑曜辉的胸口而来,反弹的力道之强,真不像是个十一岁少年能丢出的。

  拚着老师的颜面,曜辉还是牢牢地以双臂抱接住这颗球。

  「哇,快闪,老师接到球了!我们会被打死的!」敌对那一方的孩子们,尖叫着逃离中线。

  一派悠哉的曜辉,唇角含笑地打量着。「下一个要瞄准谁呢?」

  「打他」、「打他」的声音响起,孩子们争相推托、互指伙伴之际,设置在校园讲台上、全校仅有的一台广播器里响起了叮咚、叮咚的下课铃声。知道自己躲过一劫,孩子们又叫又跳,高喊着万岁。

  曜辉无可奈何地笑笑。「今天的体育课就上到这边。大家回教室去做各自的扫除工作,然后就收拾书包准备放学吧!」

  「好耶!」、「放学了!」、「可以回家了!」,孩子们欢天喜地地一哄而散。

  空荡荡的操场上,曜辉独自弯腰收拾散落在地上的球。

  「哎呀呀,我的人气自从你来了之后,就直线下滑呢,铁老师。」外表上完全看不出半点校长威严,灰夹克、黑长裤的穿着,更近似一名普通校工的五十多岁校长,走到他身边和蔼地笑道。

  「林校长。」微微一笑,曜辉摇摇头。「没这种事。」

  「你不必这么谦虚,这是谁都否认不了的事实。哎,有了你的帮忙,我的负担总算减轻了不少。这把老骨头了还要陪孩子们上体育课,根本吃不消啊!」呵呵笑着,林校长摸着自己光秃秃的头顶道:「岁月不饶人,有你这样年轻、英俊的老师在,谁还理我这糟老头子呢?」

  「校长先生……」苦笑,曜辉以眼神求饶。

  「啊哈哈,我这可不是在欺负菜鸟,故意说话损你,而是真的这么想呢!」

  曜辉也不认为这位堆满春风笑容的老校长,像过去自己那些争权夺利不遗余力的上司们一样,会讲些尖酸的反话来刻薄属下,藉此发泄官场角力的巨大压力。可是,纵使老校长没别的恶意,听见上司(校长)这么说,身为下属(代课老师)的人,立场还是很为难。

  还好校长先换了个话题,说:「怎么样,看你和孩子们都已经混熟了,应该可以继续留在这边做代课老师,帮帮我吧?」

  实际上,受到较大帮助的人,是曜辉。

  连在大都市都有就业困难的问题了,搬到这小镇之后,曜辉头一个面临的难题就是该找什么样的工作来维持生计。小镇上务农的人多,他本来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得打一阵子临时工,看是替人家摘水果或是拔草等等……可是老天爷却在意想不到的地方,为他打开了一扇门。

  几周前,为工豪豪转学的事,曜辉来拜访林校长的时候,凑巧看到贴在校内公布拦的征代课老师公告。毕业于公共管理学系的他,虽与上头所列必须是大学相关教育科系出身的条件不合,但是大学时代修过一门教育心理学的课程,又曾是高考二级出身公务员的经历,让曜辉大着胆子向林校长毛遂自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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