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这个钱……」
「给你钱,我给你银子!」小福急出了泪,死死地拉住他,「我这就给你银子!」他摸摸口袋里,掏出一些碎银子,拉车的人掂了掂,这才绽开笑脸,「好说,好说。」
颠颠簸簸地回到了住的客栈,小福背著我进门,把个客栈的老板吓了一大跳,就这样子被小福背著上楼,趴在他的肩头,阵阵酸楚袭上心头,不得不感叹自己。
进了房后便昏昏沉沈,时醒时睡。待到再睁开眼的时候,望见有人在我腿上摸来摸去,我一下子警觉,想要坐起来。
「老爷,别紧张,只是大夫来了。」小福道。
我叹了一口气,复又躺下,不知何时冷汗已是满额。总是感觉到有点不对,再回过头看时,这才发现太子就站在一旁,目露担忧之色,似有什么要说,却紧紧地抿了唇。
「只是旧疾复发罢了。」老大夫道,站起来拉小福过去,我听到那边轻声道,「此处尚未有大碍,只是下次如果再这样……恐怕就要这样子残了……」
要残,还得要这时?三年前断两足筋脉,一时间几乎成废人一个,如今,还不是如此活生生地,在人面前,笑了会哭,哭了会笑。
这一生如小丑般,自小便未得天之恩宠。
我笑一声,「小福,给大夫诊金,按方子去抓药。」
「老爷!」小福叫道。
「让我静一静。」我转过身,面向著墙,眼里酸酸的,我重重地闭了一闭眼,咬了咬唇。
「李斐……」太子的声音似是犹疑。
「客倌……」小二在门口踌蹰了好长时间才进来,「老板要我问问你们,如果人要是活不长了,就快结帐……呃……这人死在店里面……」
太子听言一下子站了起来。转过身,眼睛对上那个小二,眼里飞出小刀子,一刀一刀地刺死他。
「呃……」受不了这种目光,小二一步一步后退,「是老板要我问的!不关我的事……」
几个侍卫站了起来,一个个向他围去。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的——」小二道,「我这就走,这就走。」他两手扶在后面的楼梯扶杆上,赔著笑,「这就走。」脚向后退出一步,楼梯上立时传来「咕咚咕咚」的声音。
「真是世态炎凉。」太子哼一声。
我回过头来,虚弱地笑笑,「只是担心我的身体,过来问一声,何必为难人家小孩子呢。」
「哼,小孩子。都跟我这般大小了,还算是小孩子。」太子从鼻孔里哼一声,「想我十几岁的时候,也是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格斗打猎,哪样不一一练过来……」说了几句后,突地似乎又想起一些事来,叹一声,「只叹我如此才华,却连多说一句都——」话说到这里,突地停了停,转头看了看我。
我眯了眼,半醒半睡。
太子也就这样子静静地站在那儿,好久,没有离去的意思。
我耐不住,道,「太子殿下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有什么事?」
「……」太子沉默了下,抬眼道,「父皇要杀你。」
我轻笑了下。
「我却阻不住。下午陵王回宫,父皇大发雷霆……」
「不用欠疚。」我淡笑一声,「京师本就不是我待的地方。太子殿下此时还想留我下来?」
「……」太子无语,半晌,才轻语,「是我的错……」
「死不了,别担心了。你父皇就是想杀我,也得费心费力想个罪名。到如今,我还有何新罪名可按?」我笑著转过身去,「朝迁之事,也并非是由得他想杀便杀。」
眼一阖,便入了梦乡。
如今好事,只得到梦中去寻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小福柱著下巴在我床前一下一下地打嗑睡。我悄悄掀开被子看自己的两腿,腿上被涂了厚厚一层草药,包得像两根大柱子。把脸轻轻地靠到上面,有一股草药的味道隐隐透出来。我再叹一口气。
叹气声似是惊动了小福,他猛的一抬头,「老爷,你怎么可以这样子坐起来!」
我笑笑,「坐起来不碍事的。」
「快躺下快躺下!」小福道,急急推我躺下。
我笑道,「这下子你倒成了老妈子了,怎么,把老爷我当什么了!」
小福脸一凛,「老爷!你都把自己弄成这种样子的,还拿小的开玩笑!」话说著,突地眼眶里就扑簌簌地滚下两串泪来。
吓我……一大跳……
心惊肉跳。「怎么了?」
人家小孩子干脆扑到我身上大哭起来,「老爷……老爷……」
我拍拍他,「都这么大了,还这种样子……」
「太子来过了……我都知道了……可是老爷您这个样子,想逃也逃不了,我真怕老爷您会死……」说了一句,他又哽咽著去打自己嘴巴,「混!我怎么可以这样子乱说!」
我笑逐颜开,摸摸他的头,「老爷我命大,死不了。」真是可爱的小孩子啊!「你看看想当年,老爷我不是比现在更惨嘛,都活到现在,还不是好好的?」
「可是老爷你现在……」小福望著我的腿,哽咽著。
我瞅瞅两腿,挑起眉,「现在怎么了?你想说老爷我这两条腿真难看?」
「……不敢。」
「可是真的很丑啊……」我皱了眉,左瞧瞧右瞅瞅,「像象腿……」
「……」
「小福,你帮老爷把那些东西弄下来好不好?」我诱哄道。
「不!」
小孩子就是这么不懂事!我气极,愤怒地躺回去,头重重地靠到枕头上,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小福,中午将军如何?」
「回去了。」小福愣了一下。
「费话,谁不知道他回去了。」我叹口气,「他怎么回去的?」
「走著回去的啊?」小福再愣,「老爷你糊涂了……」
「……」
火冒三丈。
「我是问应大将军怎么回去的!有没有淋雨?!有没有生气!有没有拿你给他送的伞!有没有说什么话!有没有骂你!……」火大地问了一大堆,忽得心里觉疲倦至极,摆摆手,「罢罢罢,你不用回答也罢……」
小福说得极为无辜,「老爷,应将军就这样子走,小的追上去,他理也不理小的。」
「呵呵呵,呵呵呵,」我突地笑了起来,「是啊,我错了。如何可以叫你上去?哈,」喉咙里呛了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涌了上来,我咧开嘴,「哈,哈哈哈——」
一连串的笑声如爆竹一般地震动了房间里的空气。
望著小福愣愣的样子,我大笑不止。
笑,竟是如此之简单。
「小福,你不懂!我也没有想到!我真是错到底了!」我大笑著,「怎么可以叫你上去!哈哈哈——」
李斐……你真是……蠢到家了……
有些事情,就这样子唾手可得……
小福愣愣地,待我笑完,收拾了衣物,服侍我睡好。
我紧紧地闭著眼,感觉到有两只手在被子四角掖了掖, 而后是轻轻的关门声。闭了眼,闻著被子的气息。
天可怜见!有些事情,老天爷给了我,如此的唾手可得……
如此的唾手可得……
我却视如敝履……
怎么可以叫小福去!怎么可以叫小福上去……
应劭。
应该是我追上去的啊……
暖意上心头,哽咽,泪两行。
第五章
「你看你,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应非笑在廊前走来走去。
应劭紧紧地抿了唇,拉开弓,眯起眼瞄准了院子尽头一棵树上挂著的的黄色物体,「卡——」的一声,箭飞出去,穿物而过,钉在树上。
再抽出一支箭,继续拉弓搭上,继续瞄准。
细雨朦朦,脸上莫名的一阵一阵发热。
「嗒——」 「嗒——」 「嗒——」
几声下来,树上的黄色物体如一片枯叶般落了下来。
应劭放下弓,怔怔地站了一会儿。
「我就搞不懂,一个李斐,能让你如此的神魂颠倒?」应非笑紧紧地盯著院子里的那人。
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院子里有著俊朗面孔的男儿慢慢地走过去,拾起那零零碎碎的箭靶。是昨日的信,信封上一个又一个的洞,是刚才的箭穿的。
略嫌粗糙的手指轻抚过信封表面,是什么样的感觉,能让人伤心如此?
「昨日圣上的庆功宴,你不去!昨日父亲要见你,你也不去!」应非笑道,「三弟,你到底想如何?」
「庆功宴我已让副将代为领功,父亲那儿我自会去拜见。」抿了唇,应劭进来,虽然外面雨水不大,但是站久了,还是一头一身的雨水,挂了弓,在练武堂里站了一会儿,抽出一把剑练了起来。
应非笑叹口气。
「你该休息了,从昨天开始,你都已经练了那么长时间了。」
没有回答。
大堂里的人儿抿了唇,身上的雨水随著他的动作洒了一地。
「那李斐,确实是个人物,可是,你也不该如此的……」停了嘴,只感觉到自己庆该责备自家弟弟这般行为,却不知如何责备。
「将军,有位叫李斐的人找。」小仆进来传话。
应劭一下子停了下来,倏地转身,「他在哪儿?」急急地跑去,到大厅,却不见心中人儿踪影,愣了一愣,心头满腔热情先是淡了几份,再看这十七八岁小仆,识得是李斐身边的人,心中复又焦急起来,「李斐呢?」
小福一愣,「李大人也没有在将军这里?」
应劭眉头蹙了起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早起来的时候,我家老爷就已经不在客栈了。我著急,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找到老爷。只得跑将军您这儿来问声,看老爷是否到您这儿了。没想到也不在!」小福焦急道。
「怎么会这样?」应劭大惊,「今天早上皇上要宣他!到时候不去,是怎么也脱不了罪的啊!」
「我也没想到啊……」小福急得满头是汗,「可是我找了好多地方,都没有……」
「我去!」抓起小仆,应劭匆匆向门口走去。
「三弟,你可想好了。」身后有一人踱出,「昨日庆功宴你没去,今日早朝,你非去不可。圣上除了要宣昭他李斐,同样也要宣昭你。你想要跟他同时落个藐视朝纲之罪吗?」
应劭停下来,没有回身, 「这又如何?」
而后,一字一句,「我应劭,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让我如此动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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雯云楼。
还是昨日的酒香与冬日寒梅芳香。十二三岁的店家小二一边揉著昨日摔疼的屁股,一边擦拭著桌子。
门口进来一位二十左右的少年,也是那样静静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方才走来,轻敲柜台,「小二。」
「嗳,客倌您是要吃酒呢,还是住——」一溜殷勤的话立刻跑出了嘴,小二边说边抬起头来,一下子愣住,「是,是您——」
一时心头突地狂跳一阵。
「昨日那间上房,如今还空著吗?」少年问道,手中递过一块银子。
「空著,空著。客倌您是要住房?」小二道。
「不。」李斐淡淡道,「只是我上去坐一会儿,你给我上壶酒,炒两盆菜来。」
「嗳,马上就好。」引领著他到房内坐下,望见少年就这样子呆呆地坐著,小二砌了茶下来,口中喃喃,「奇了,酒楼的回头客多的是,看到一个再来的,我高兴个什么劲!真是——」
端了酒上去,发现少年犹自呆呆坐著。唤一声客倌,他竟呆呆地抬起头来,望了他好长时间,方回过神来,「放这儿吧。」
放了酒下去时,听得身后一声叹息。
再端了菜上去,听得房内人儿轻吟:「嗯」。
饶是小二不懂多少诗词,也能听得出词中悲凉之意。
坐了一会儿,少年便出来。
小二过来收东西时,见酒菜几乎没减,摇摇头。
收拾了碗筷下楼来时,却发现刚才那位少年根本没走,坐在楼下的大堂里,跟著几个文人墨客有饮酒淡笑。
看著他脸上那淡淡的微笑,小二不由地叹了口气。
能笑出来就好。
心里忽的这样子想,又忽地转了转,真是的,人家客人想笑想哭,跟他有什么关系。
真是——
眼瞅著刚才那位少年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小二心里又有些不放心,提出一壶酒过去,却听得少年放下酒杯,口中低吟,「……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吟罢,又仰脖一杯酒。
旁边的几位文人鼓起掌来,「好词好词,贤弟此番心境,也只有这阙词能当得!再来一杯。」又是一杯满满的酒,递到少年身前的时候,酒液都溅了出来,那少年也真不含糊,扬一扬眉,一杯干尽。
又是大笑一阵,这几位文人在一旁吟诗作词,旁若无人,惹得旁边的几位大汉都侧目了。
一位大汉走过来,坐到了李斐身旁。端起在他桌前的酒,一饮而尽,拍拍他的肩膀,「小兄弟,就算是老婆被人抢走了,也不用这样子借酒消愁啊。」
我只觉两颊「哄——」的一下子热了起来,低声哑道,「不用你管!」这种感觉,就好像什么都被人看穿了似的。
「小兄弟,男人这东西,本来就不好弄。再加上是皇上的人儿。」那大汉道,我不由回头看他。但见他紫铜肤色,长相煞是威武,只是两眼奕奕有神,有神到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
我冷哼一声,旁边几位刚才还谈得入巷的文士也过来劝,京师就是这点好,京师上两年兴过男色之风,文人雅士狎男色也不是少数,「是啊,就算了吧。人家是皇上的人儿,再说了,你别看陵王这几年那个可怜哪,人哪,最看不清的就是心了。七八年前,在我还是小的时候,就听说过圣上宠男人,宠得大权旁落,当时那个叫惨哪,死伤无数,血染京师哪。」
「是啊是啊,当时我还小,才十二三岁,就听得京师里传闻,皇上都是被他害死的,没想到,现在换了个小皇帝,还是在他的掌控之下。前几年皇上总算是夺回了权,没想又被他给迷惑了。你说,现在这世道……」
「是啊是啊,听说前几年,又一个新科状元被陵王迷住了,结果哪,那个叫惨哪!家破人亡啊!」
「哎,人道是红颜祸水,这男人更是不一样哪……」
「不止吧!听说是株连九族……」
我低了头,只顾著喝酒。
那位大汉拍拍我的肩,我一把把他的手拿开,他悻悻道,「昨儿个你过来找他的时候,这儿早就埋伏了皇上的人了。」
「是啊是啊,贤弟,当时我还以为,你出来就得死啊!」一位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文士道,「还是女人好啊,又香又软。」
「是啊是啊,女人最称心如意了。」有人点头。
我放下酒杯,站起来,「承蒙几位兄台不弃,留小弟在这儿喝几杯。小弟还有急事,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