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煮茶的店长抬眼对着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让映里一时之间反映不过来。
店长一边煮茶一边看着映里微笑地等他回神。
“呃……我叫郭映里!”映里装傻,笑着回了这句话。
吓到他了,店长居然突然说这个……
这招好,以退为进?
“陆榕深”
店长笑着说出一个没有所有格的名字,一定就是他的了吧?
“日央映,邻里的里,我喜欢我的名字。”
“榕树的榕,深远的深,我倒是无所谓喜不喜欢。”
店长微笑着放了块垫子上桌,然后是映里点的水果茶,透明的壶透明的杯、色泽轻柔的茶汤。
一回神店长就煮好了?
“您点的水果冰茶,请慢用。”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和他交换了姓名,总觉得店长现在这样的笑容不是职业用的那种。
只不过是交换了姓名而已嘛。郭映里想想有点嘲笑自己。
提起壶,倒茶,看着色泽柔和的茶汤拉成弧线流入杯子。壶依旧提在手上,看着里面的茶汤,透着茶汤与壶看着前面整理柜台的店长……
因为折射而看来膨胀稍稍扭曲还带着茶汤颜色的店长,噗!虽然非常幼稚而且别人一定觉得这样很无聊,但是映里这阵子一直堆积的莫名郁闷的心情真的因为这个在茶壶里变胖成S形的店长而开朗了许多…………只要不再想到踏出这里后有多少人无聊的在关心他什么时候交女朋友、什么时候结婚的话,他就会开心。
一盘切排得漂亮的水梨片无声滑到映里面前。他有叫这个吗?没有吧?一抬头,店长在面前笑着说:“配着茶感觉应该很好的。”
“谢谢!呃……这个,应该不是附加的吧?”
“特别送的,就算是连名字一起加值酬宾的吧。”
加值酬宾?这个店长还挺幽默的嘛!映里笑了,真的很开心的那种,“谢谢!”
喝着茶,和陆榕深,这个在今天之前他还不知道名字的店长有一句无一句的聊着,天气、北上求学、学校里的学生……
虽然说的不多谈的不深,而且两个人真要说交情是一点也没有的,但是不知为什么,映里就是觉得和陆榕深闲聊的感觉挺好的。
因为知道了他的名字,而且上次和他聊得颇愉快的,所以,最近映里愈来愈常去“角落”了。说常,是一个礼拜大概两三次。
他最喜欢坐在台边看着陆榕深为客人煮茶煮咖啡。
陆榕深是个很好看的人。银边眼镜下深沉锐利的眼及眉形、抿着但常微笑的唇、高挺的鼻;小麦肤色柔化了他某种程度上看来太过冷淡尖锐的感觉,揉合斯文悠闲的气质,让人不想多看一眼、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也难。
映里知道有些常客是为着陆榕深而光顾的,他也常在柜台听见女客人和陆榕深闲聊,最常问的就是陆榕深的名字是什么?但是他从来就没回答过。
陆榕深只会装作一副颇自恋的样子回答:“我是帅哥店长。”
映里第一次听到时心多跳了一下觉得很不好意思,以为陆榕深还牢牢记着他第一次来时闹的笑话并且把它广为流传。后来才知道原来那是他从以前到现在千篇一律的玩笑式应付回答。
觉得有点高兴。因为他知道有个客人是常客,但是她还是不知道陆榕深的名字;而映里不过踏进这家店两个月又多一点的时间、又和他是第一次交谈而已时,陆榕深就对映里说出自己的名字了。
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其实也没有什么嘛!但是映里还是觉得有点高兴,原来他也挺虚荣的。
映里只要坐在台边就会和陆榕深闲聊,陆榕深会教他怎么选茶叶、怎么泡红茶煮水果茶,有的时候还会给映里一些好的茶叶让他带回去煮。
他们会谈天气谈时事谈学校和社会的生态,无所不谈,就是不谈私事。
有着一样的默契,知道对方守的底线在哪里,他们只在门户之外交集。所以郭映里只知道陆榕深叫陆榕深,其它的全部都不知道。他的年龄、背景、为什么不轻易告诉别人他的名字、为什么会想让自己知道他的名字…………映里全部都不知道。
这样的模式很好啊,他非常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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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有一天,突然有个学生到辅导室来找映里。但是她只有踏进门口时很腼腆的叫声老师,然后就什么都没说,只是不知所措的站着。
这个学生映里认识,他记得她叫黎梅裙。
黎梅裙是映里之前在辅导室里无意中结识的二年级学生。她固定找一位女辅导老师在午休时间谈话,在辅导室里进出时映里都会微笑的跟她说午安,久了也会交谈个一两句无关紧要的话。
平时从同事在办公室里的闲聊中,映里听得到一点关于黎梅裙的背景…………她有个嗜赌的父亲,失职的父亲和苛刻的祖父母造成母亲的精神紧绷。在精神不稳的母亲教养下动辄得咎,所以她非常敏感、情绪起伏大。
郭映里实在不喜欢这样在闲聊里,把自己的学生当话题。不过他只能要求自己,对于同事的行为无法多说什么。
看到她暑假时突然出现在辅导室门外,映里心里觉得有点讶异,但是也没表现在脸上,只笑着请她进来,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饼干?黎梅裙看来非常紧张,呼吸有点急促,脸稍稍惨白。问她有什么事吗?
她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是问他能不能在这里坐着?心里觉得怪异,但还是跟她说如果要看书就找张桌子坐着看,这里随时都欢迎她。
他们就这样一大一小的在辅导室里有点怪异、安静无语的相处了好几天;映里有时会跟她说话,闲聊之间会探探一些话,感觉她并不是很想说,而不是不知道怎么说或不好意思说,也就不再问了。
他并不是很了解黎梅裙的状况,也不想随便胡乱猜想。黎梅裙既然只想坐在辅导室里什么都不想说,那就让她坐着吧!辅导老师的定位,应该是在客观的立场鼓励向他求援的人解救自己,而不是一头热的自以为要保护拯救他们。
在这几天里郭映里注意到了黎梅裙非常的敏感,还有在闲聊时她的回话的速度颇慢,并不是因为反应迟钝,而是她在思考该怎么回话比较好。就算映里告诉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她还是会忍不住思考一下。
这些都是长久以来因为外力因素而养成的下意识动作。映里猜想她的家庭大概不是很平静的那种,不然不会教养出一个这么敏感时时注意别人举动,又会仔细思考说出的每一句话的小孩。
还有,黎梅裙在和他谈话时,对“精神病患”这方面的话题会特别注意,发问的也多。
是她***关系吗?“老师……”
“恩?”映里从书本里抬头,看着黎梅裙。她的表情看来颇紧张。
“我……我几乎每天都来,又没有说什么话,是不是很奇怪?”
“不会啊。想来就来呀,不然我一个人在这里气氛也满可怕的。人多才热闹嘛!”映里笑着回答。
梅裙抿抿嘴,看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的样子。
“你……你有那种……那种……神经……不!是精神病的朋友吗?”
“我不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什么是精神病患。”映里在“不知道”上加重了语气。
梅裙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说,错愕得嘴巴还张在刚刚问话结尾的形状忘了合上。
“不然这么说吧,我不知道‘正常’的定义是什么、什么样的人才算是正常人。”
真是不好的话题,让映里想到高中时的一个同学,非常不好的回忆。脸上的微笑也支撑不太起来了。
“……老师?”梅裙非常敏感,马上就觉得他有点怪异。
“怎么想要问这个呢?”映里马上又把微笑挂回脸上转焦点。
梅裙沉默了颇久,久到让映里以为她不想说而开始要转话题不让她尴尬了,她才再开口:“老师……我的妈妈是精神病患。”
早就听说了。
“那让你困扰了吗?还是……你有什么觉得很难过的地方?”
“老师难道你都不会惊讶吗?一点点也没有?”黎梅裙不相信郭映里一点都不感觉奇怪或惊讶。
“那有什么好惊讶的吗?”就算刚才是第一次听到,他也不觉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某种程度上,郭映里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正常的人。
“……”梅裙深深的吸了几口气,说不出任何话。
她有一种自己是白痴的错觉。自己挣扎了那么久,想着该怎么说、要不要说?…………结果他居然只是淡淡的说那有什么好惊讶的!“老师,你让我有一种我是白痴的感觉。”梅裙头低低的微颤着说。
映里惊得坐直,无比正经的说:“对不起!我没有任何嘲笑的意思。这样的事情让你觉得难过吗?只要你说,我就听。”
“只要我说你就会听?”
“是啊……只要你说。”
黎梅裙霍地拍桌站起身来,看来愤恨的大叫:“老师就算你会听我说,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家里有个神经病的痛苦!”
她大叫完就很快冲出去,连早上背来的包包都没拿走,傻傻的看着黎梅裙冲出去,映里没叫住她,就这么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呆了几秒。然后静静的起身把她放在桌上的书都收进她早上背来的包包里、好好的放在桌上让她如果改天来可以自己拿得到。
该死!他刚刚到底是哪句话踩到了梅裙的痛处?他根本就不知道啊……
懊恼的抓抓头,映里气自己居然不经大脑的就说了让梅裙觉得受伤的话(虽然自己根本不知道到底哪里说错了),真是一点都不谨言慎行。可恶!脑袋里一片混乱。突然有股火气烧上喉头,忍不住一拳击上身旁的墙来发泄莫名的怒气。
反作用力痛得让映里知道自己刚刚的行为连连失常。
“老师就算你会听我说,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家里有个神经病的痛苦!”…………根本就不了解?这句话真是狠狠的打到他心里去了,好痛。
趴在桌上,脑子里一直倒带回放着黎梅裙刚刚大叫的那一句话。
心情真是郁闷到了极点。
第三章
下午去了“角落”,不同于前几次的柜台边,这回他选了靠窗的位置坐着。
郭映里现在只想趴在桌上看着透明玻璃外的景物,连店长的饮品推荐都不想听。
陆榕深一走近要为映里点单,他马上说:“卡布奇诺,谢谢。”简洁又快速,明显的打发。
他现在没心情,一点心情都没有。只想什么事都不做、什么话都不说的趴在这里,甚至没注意到刚刚居然点了自己最讨厌的咖啡。卡布奇诺是他妹妹喜欢的咖啡,常常在他耳边念着企图催眠他也似的。
外面的天气也阴阴暗暗的,跟他的心情一样。真是郁闷毙了。
老师就算你会听我说,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家里有个神经病的痛苦!…………这一句话里就有两个地方踩到他的痛处。
根本就不了解?神经病?映里想起他以前高一时的一位同学,一个可怜的同学……
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如何,他行为举止有些怪异,某些反应太过夸张,同学都不太喜欢和他打交道,言谈之间也会嘲笑他、说他不正常,有人会“神经病、神经病!”或“疯狗!”的叫他。当他反驳他不是神经病时,这么笑他的人反而会哈哈大笑,他脸上就会出现愤恨不满的表情。他还曾经因为这样在学校里和人打架,被记了几次过,映里那时觉得他的行为真的是满奇怪的,虽不会刻意避着不理他,但也不会主动和他说话就是了。同学嘲笑他时,行事向来正义热血的映里也不会仗义执言什么,有时还会忍不住附和着笑;虽然那时的自己从来就没有恶意,但现在长大了想来,觉得以前的自己真麻木不该。后来听说他持刀严重砍伤了他的爸爸,然后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了。
在课堂上,有个老师提起这个同学的事,看来一脸不屑的样子说:“他早就该去看病了。”映里知道那个老师指的是精神科,心突然凉了起来,好冷好冷。
在课堂上嘻笑、凉言凉语地说着别人的痛处,映里第一次觉得人好可怕。那个老师当时的嘴脸,他一辈子都记得。
看什么病?谁有病?用谁的标准来看算是有病?这真是愚蠢又可怕。用自以为是、其实是肤浅的眼光去评判别人,然后非常可笑的自认为正常而讥嘲那些他认为不正常的人,却又莫名地害怕他们会以暴力伤害他……
举止怪异…不正常…神经病…可怕…需要隔离。这是什么定理?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大部分的人都这么认为?随着年纪、见历的增长,看过愈来愈多因为不了解而错误对待所谓的“精神病患”的人,映里只能清楚地明白一件事,就是误解比无知更可怕。
报纸不也常在报导吗?精神病患持刀伤人、疯汉砍人……郭映里觉得这样的用词真是过分。
因为成长的过程中遇过这样的人,而且对于自己当时的行为深深地感到抱歉,映里在言行举止上对于弱势的人总是特别在意,而且在意过了头;见到不公平的事件时,思想愈来愈倾向负面,变得有点愤世嫉俗。
可是他本人并没有发觉。
太令人不愉快的事,反而记得比什么都清楚。
就因为这个老师这一句嘲笑的话、那样的嘴脸深深的烙在他的脑海里,郭映里决定志愿要成为辅导老师。
告诉自己,有一天当他为人师表时,绝对不可以对学生这般冷嘲热讽、绝对不会这么用别人的痛苦说笑取乐、绝对要尽自己的能力给每个彷徨的学生再往前踏步的力量……
老师就算你会听我说,但是你根本就不了解,家里有个神经病的痛苦!或许是吧。或许他真的不了解精神病患的痛苦,或许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的辅导老师……
…………思绪已经坠入自暴自弃的无限回圈里,郭映里自己却没察觉。
“您的卡布奇诺,请慢用。还有这盘水梨是附送的。”
陆榕深的声音在头上响起,把映里从忧郁到极点的漫想拉回现实世界。
“谢谢。”映里点点头。“啊!咖啡吗……?”自己刚刚有点吗?“是的,卡布奇诺。”陆榕深微笑着回答。
怀疑地看着桌上的东西再看看陆榕深。“……这个……我刚刚真的点了这个?”
“卡布奇诺,谢谢。”陆榕深倒带回放着映里刚刚说的话。
“唔……”嘴角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