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慢慢睁开眼,今天特意在房里留了盏小烛,所以她能清楚看见李祥凤,他专注压按她每一寸的肌肤,不放过任何一处,温热的手掌衬着她身躯的冰冷,他脸上自始至终都维持着淡淡蹙眉的紧绷,认真得并没有发觉她正看着他。他小心翼翼且如临大敌,比周旋于敌人间的尔虞我诈还要煞费精神。
「你不会是害怕得不敢见我吧?」虽不想打断他,但她看见他的神情,再也不忍任他深深陷于沉默,他看起来正如她所说的……害怕。
李祥凤闻言才将视线攻、她的芙颜上,没说话,反倒探来长指,轻轻抚摸她的脸庞。
「先帮我一个忙,替我将两条手臂挂在你的脖子上。」
她的要求很诡异,他挑动了眉峰,但她很坚持地回视他,他便动手做了,轻执起仍然虚软得无法使力的手臂,搁在他肩颈。她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坐直身躯,他只能倾弯着长躯,这个举动,让两人完全贴近。
她满意一笑,但不能摸摸他的头好遗憾。
「别怕啦,我还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闻言,李祥凤浑身一僵,手掌不自觉揪皱了覆盖在她身上的那条丝被。
他竟然又是如此轻易地被她看穿!
没有人看出他在害怕。韶光没有,小彩没有,所有的人都没有。他们只认为他在愤怒,愤怒着花盼春被下毒;愤怒着韶光没尽到保护她的责任;愤怒着文贵妃的该死——他当然愤怒,她差点在他面前死去,像他的娘亲一样!
若不是他曾经经历过失去亲人的剧痛,他不会对那种毒产生探究的欲望,让他从十三岁开始聘遍名医——这毒对他并不陌生。他虽然不懂医术,却独独学了解此毒的方法,才能在她最危急之际,抢回她的性命。
但她是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病人,直到此时此刻,他还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救活她,即使她仍在呼吸、仍能说话、仍笑着回视他,他心头的恐惧依然高高悬挂着,无法落地……
一想到会失去她,他真的好害怕,害怕得……忍不住微微颤抖。
「我好怕救不回妳……我不知道我用的方式行不行,我不知道我下的药对不对,我不知道妳会不会醒过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他低哑而脆弱地喃道。
如果不是深知他的倔性,她会以为他哭了。
「结果证明,你用对了方法,下对了药,我醒过来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我还不知道你会救人呢。」
她的声音不像数日前那样虚弱,一听就知道活力满满,甚至听得出她的笑意,他为此感动地热了眼眶,他紧闭双眼,感觉她的吐纳就吹拂在他颈窝,带着淡淡的药味及存活的温度。
「我学过解毒,但只限于这一种毒。我从没有救过人……」
「我呀,我就是你救回来的,你有没有听见?是因为你,我才逃过死劫,你变成我的救命恩人了,我是你救回来的,是你……」她没办法收紧挂在他肩膀上的双手,她努力试着,双手却仍不听使唤,她只能一遍又一遍在他耳边说着,反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用声音拥抱他、抚慰他。
她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肩线正在逐渐放松,缓缓的,像肩上最沉重的担子终于放了下来那般。
「但我还无法让妳恢复以前活蹦乱跳的身子……我一定会让妳再站起来,我一定会……然后我带妳去放纸鸢。」他沉哑地保证。
「你确定是你带我去放纸鸢吗?」挑眉对她而言还算轻而易举。「明明就是我带你去放纸鸢——不,是看你摔纸鸢才对吧。」哈哈。
被她挑衅耻笑,他反而溢出了笑,环臂将她抱得好紧,啄吻着她因微笑而更形柔软的脸庞。
又是那么轻易……轻易看出他的恐惧,也轻易消弭他的恐惧,两三下就安抚住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她用最健康的笑容面对他,与他拌拌嘴……
他在她面前像是完全的透明清澈,她完全看穿完全明白完全懂他。
「摔纸鸢就摔纸鸢,反正妳会跑来帮我,嘴里虽然说着几句嘲弄,但是妳就是会。帮我拿着纸鸢,教我什么时候该跑,又帮我将纸鸢放得高高的……妳额上全是汗水,漂亮得像闪闪发亮的珍珠,好看极了……」他沉沉在笑,嗓音却轻柔。
她颊上染起一抹淡红,让因病而苍白的面容多了粉嫩的颜色。
原来真正的甜言蜜语并不是单指辞汇上的修饰完美肉麻,而是听在耳里让心窝口暖暖甜甜的,即便像他仅是在陈述一件事实,也能在心湖泛起圈圈涟漪。
「我不得不将妳带回来这里。这里对妳而言最安全。」他突然对她解释她会回到花府的原因。「或许妳是对的,皇城不适合妳……妳不该学会面对这种勾心斗角的生存方式,妳该要更快乐更无忧地过日子。」
她不答腔,只是温柔听着。
「我不再奢求将妳留在身边,时时要见妳拥有妳,我要妳好好活着。」
他以不压着她的方式枕靠在她肩上,左手掌摊放在她腹间,并没有触碰到她,所以她未曾察觉——
一如她也未曾察觉那儿孕育过一个孩子,在毒发的同时从她体内流逝。
骇人的情景,像是刀痕深深刻划在心上,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落下眼泪,若不是更惦记着要救她,他不确定自己那时能否撑得下去。
虽然救不了孩子,但他救了她、救活了她,是吧。
他并没有失去她,是吧。
他还能紧紧拥抱着她,是吧。
他终于明白,她所说的,喜欢与离开是两回事的道理。如果将她送离他身边才能保求她的安全,无论再怎么喜爱她,他都甘愿放手,不再强留她,只求她能平平安安。
「你的意思是,桥归桥,路归路,你回你的皇城,我回我的花府,以后老死不相往来?」恕她驽钝,她不懂他抖她抱得恁紧,嘴里却说不奢求留她在身边,这是何意?
「表面上。」
「表面上?」她顿了顿,想通了。「你想当我的地下姘夫?」平时呢,他当他的皇上,她当她的淫书作者,看似全然没关系,只有在夜里,两人偷来暗去,瞒过众人的耳目,去做悖逆伦理的偷情坏事?
「妳就不能用好听一点的字眼吗?」地下姘夫?这是他的新身分吗?
「想不出来。」原谅她辞穷,也原谅她无法替偷情找到好听的字眼。
他摘下自己尾指上的玉戒,将它套进她的中指,大掌包覆住她的掌。「我李祥凤,将成为妳花盼春的夫君。」
他低头,吻着她的指节,也吻着那只玉戒,立下誓言——
「而七王爷,为妳,终身不娶。」
第十章
呀?
哦。
听完他的誓言,她只发出两个单音。
前一个表惊讶,后一个表了解。没有更多的感动涕零浙沥哗啦的生死相许至死不渝的同等回应。
他想娶她,但是不想将她推上战线。
「七王爷的妻」绝对比「李祥凤的妻」还要危险。若成为七王爷的王妃,代表她会面临皇族的一切礼法干涉,就算她想置身事外也未必能如愿,所以他准备将她藏起来,安置于暗处,做他单单纯纯的妻子。
她不是不明白他的用心,她想他是真的被她毒发时的情况吓坏了。
偏偏她现在又不能拥抱他……也许,她这辈子都没办法伸手拥抱他,真令她挫折得想叹息。
真想将他脑子里看见她扭曲着脸,不断呕血的丑样给消抹掉,至少……别让他这么的恐惧,看在她的眼里,舍不得。
「妳不想嫁我吗?」久久等不到花盼春有其他反应,李祥凤心急了,扳正她的脸蛋,「我知道我们的相识不算是太愉快,妳对我的印象应该很差,换做是我,哪个人逮我进牢又说要斩我手指哼哼哼哼别想我会轻易饶过他——」
发现自己说错话,他立即封口。
他这样说哪算替自己辩解?!他一改狰狞,露出他最不擅长的慈祥,挤出良善笑容,「不过知错能改更是难得,我有稍稍反省自己。」真是只是稍稍,再多也没有了。「除此之外,我对妳真的算不错……吧?呃,好吧,那次浴池的事,我欠妳一个道歉,我的确玩得太过分了些——」
不对,这种时候干嘛又重提自己做过的坏事来提醒她呀?!一提到那件事,她一定又怒火中烧,气他气得牙痒痒的。
他懊恼地想咽回失言的话,努力想替自己多找些好话来说服她,但是——
最失策的就是一开始让她看到他蛮横又霸道的王爷傲气,然后还像个恶徒强占她,只给她两个选择,要她自己乖乖躺上他的床,再不然就是他将她五花大绑送上床——这句话说出来是很快意,但现在竟变成他最恶劣无耻的罪证……
哦,对了,他还强逼她当他的爱妾。天呀,哪个女人会乐于当个妾,即使那是他唯一拥有过的!
他还当她的面撕掉她写的《缚绑王爷》,对作者而言,还有什么比自己的作品被撕毁更痛更难以释怀的事?
看他这双手做出来的好事……
一切都是败笔败笔败笔败笔……
啧,想不到还有哪几件事可以说出来替他拉抬拉抬优势的……
「我没说不嫁你呀。」他直按着眉心认真思考的模样好可爱,苦恼得像他已经完全词穷,却又急于说服她而慌乱了手脚。这个大男人,真的好可爱。
李祥凤偏偏漏听最重要的这句话,紧皱着双眉,正扳指在数自己对她做过、又值得拿出来炫耀的事迹,偏偏连第一只指头都没有弯下去的机会——
「你为了我去篡位。」花盼春好意提醒他。
「但是她说篡位是不对的,她说那是不孝。」绝对不能拿出来说,会弄巧成拙。
「你放纸鸢的模样很可爱。」
「我还在她面前摔纸鸢!」那么火爆又输不起的丑态全被她看光光,他非但没能豪气潇洒地成功放起纸鸢让她钦佩迷恋拜倒,反而弄砸了男人的好形象,悔恨吶……
「你天天夜里偷跑到我房里为我按搓无法动弹的四肢。」够温柔够值得赞赏了吧!
「对,我是偷跑来的。」啧,又是见不得人的事。
喂,都没认真在听人说话吗?她的重点在于他温柔体贴的行为,而不是偷跑那两个字好不好!
「你救了我!」她都有些动气了。
「她还全身瘫痪,我还没找到完全治愈她的方法……」无能的自己!废材的自己!连他都嫌恶的自己!
哼哼,他真的该庆幸她全身瘫痪,否则她倒想试试扛张桌子砸他,看他能不能恢复神智些。
「你很爱我!」敢说不是,马上叫他滚!别想再踏进花府!
「呀!这个可以。」
第一只指头终于缓缓如愿以偿弯入掌心。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清清嗓,注意力重回她身上,认真坚定地对她说:「我很爱妳。」唯一一个值得说出来的优点。
「好。」她也很认真坚定地回视他。
他微怔,好像没料到她的回复会这么干脆,他原本还在担心区区这一条会被她轻易驳回,结果她回了什么?
好?好?!
「你呀,比你自己想象中还要好。」她对他瞇瞇眼笑。笨男人,心里的话刚刚都不小心说出来了啦,她听得够清楚明白了。干嘛老是将他自己看得扁扁的?她还以为他骄傲自负到不知天高地厚,唯我独尊得目中无人,面对她时,他却总是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她真的没有那么严厉好不?他做了多少,她就看见了多少,没有狼心狗肺地无视那些付出,他别如此妄自菲薄嘛。
李祥凤一脸茫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他刚刚……好像被夸奖了?
「你打算浪费时间在那里继续发呆,而不吻吻你的新媳妇儿吗?」
他立即回魂,「当然不能继续发呆,美好的时光不能这么荒废——」
他倾身,也倾尽爱恋地吻她。
他的,新媳妇儿。
「不过……为什么是七王爷终身不娶,而不是当今圣上终身不娶呢?你该不会是想替自己留后路吧?」她还残留最后一丝清明的理智,没忘记他已经脱离「王爷」好一段日子,升格成皇上。
「当今圣上娶或不娶,与我何干?」他舍不得从她唇上离开。
「什么叫与你何干?」才刚夸奖他好,他马上就拿乔吗?男人果真是夸奖不得。「我绝不和人共享你的肉体,听懂了吗?」
「我忘了跟妳说。」因为不觉得是啥大事,一时给忘了。
「嗯?」
「当今圣上是我二十六弟。」
她愣住。她发傻。她惊讶。
「等等,二十六皇子?他不是个小娃儿吗?」连路都还不会走的小娃儿耶!
「他是小娃儿没错。」有长眼的人都看得出来。
「小娃儿有什么办法将你从前座上扯下来?」连李成龙都赢不了李祥凤,何况是个还得靠人把屎把尿的小婴孩?!
「这是当初我和我十七叔谈好的条件。」
「跟你一块篡位的十七叔?你们谈好的条件是什么?」一狼一狈做出什么阴谋决策?
「亲眼见到九五之尊是教人抱上龙座,并且在龙座上尿湿龙袍或是哇哇大哭吵着要喝奶。」
「……就这样?」
一个篡位的理由是为了祸水红颜,另一个篡位的理由却只是想笑觑奶娃儿披龙袍?!
李成龙若是知道了始末:心里不知做何感想……
「所以我仍只是七王爷。」
「一个七王爷玩不够,再来一个十七皇叔继续玩……」
这国家社稷及百姓的幸福安康到底被当成什么了?!
她已经可以想象一个在龙座上哇哇哭着找娘抱的小小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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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想过,我一辈子都只能这样瘫着,再也不可能靠自己站起来?」
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适合出游,他也确实带她出来晒晒太阳,他褪下尊贵华服,换上寻常百姓的布衣,长发随意披散在背后,皇族的气势仍没稍减少分,与生俱来的气质,无论做出什么打扮,都会源自于内散发于外。
风,暖暖的;花,香香的,景色宜人美丽,在城外不远的湖畔享受难得的闲逸。
她却像故意想杀风景地问了他这么一句话。
「那我就天天抱着妳出来赏花。」
「抱久了也会腻吧。」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话也可以套用在夫妇身上。
「抱腻就改用背的。」像背小娃娃那样。反正他也很喜欢她的软胸压在背上的柔腻感觉,非常的……享受。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笑瞪他。
「我知道妳想说什么。我跟妳不太一样,我迷恋的不只是妳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