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啦?起来试试还有哪里不对的,再请席二小姐你看看。」刚睁眼,便听见卿飕的声音响起。和他记忆中同样低柔、微冷,却多了点感情。
是因为,情人已回到她身边吗?
罗泓堰瞥了她一眼,只见一名看来温柔娴静的女子,很安静地偎在她身旁,颇小鸟依人的意味。第一眼看见不免是感觉有些奇怪,但看惯了,倒也不觉有什么。
也不过就是,一对爱侣罢了。
慢慢地坐起身,房间里四个人八只眼睛会盯着他直瞧……好吧,有待修正,毕竟席尘瑛的眼睛是看不见的。可是,也没必要受个伤就变成任人观赏的东西吧?心里有些嘀咕,
却没有表现出来,因为很清楚,这些人是因为担心他才会聚集在此。
集中精神,试着运气、周身循环一遍。
「……」
「怎么样?」
「是没什么不对。不过……」试着再行运转一遍,确认方才发现的事情。皱起眉,感到有些困惑。
「不过什么?」夏谪月最是沉不住气,紧张地追问。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好象……」不信,又试了一次,感觉更加明显。
「觉得你的内力变强了?」说话的人,是卿飕。
「嗯……」她,做了什么?按一般常理来说,经脉被封那么久,功力不曾减退已属不寻常;违论不退反进?
「那是理所当然的。」她笑,淡淡的。
嘴角弯起的弧度很浅,令罗泓堰不禁又想起莫霜痕。
记忆里,竟是找不到那个人笑起来的模样?
「我用在你身上的手法,原就是一种双修的功法;以锁脉扼止真气外散,从而巡回以收倍增之效。所以席二小姐会找不到医治方法,因为那本就不是用来伤人的。」收起笑,卿飕的表情变得有些凝重。「当初,老头传下来时便讲明了此种修练方式有其凶险性,一者男方必须尽快透过双修之法以疏导体内膨胀太快的真气,否则必将爆体而亡;二者女方在每次修练完,必先损而后进。同门之中,只有我和那个笨蛋懂这套功夫,所以我……才会用这个法子。」虽然似乎是说得云淡风轻,罗泓堰却觉得在她的眼神中看见了愧疚。
原是个很骄傲的人吧?不容许自己犯错的人。
停顿良久,卿飕才接着道:「……把你牵扯进来,我很抱歉。」道完歉,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无法挽回她做下的错事。
气氛很僵。
罗泓堰沉默着,许久没开口。半晌后方答话:「说句抱歉,就算了吗?」
卿飕直视着他的眼,没说话。
没有为自己,作任何辩解。
魏情苑显得有些紧张,握紧了卿飕的手。当然知道这次的事情是卿飕理亏,牵扯到的范围几乎可就是一生;不能原谅,几乎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她原以为、原以为……他可以不计较的。
夏谪月同样错愕,从不记得罗泓堰是这么小家子气的人啊?虽然这事确实牵扯不小,但他……?
席尘瑛则若有所思,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罗泓堰忽然眨眨眼、咧嘴一笑,「至少也还我一坛好酒示诚意吧?初见面时我可是奉上了大半坛的竹叶青哪。」
卿飕先是一愣,随即大笑。「那有什么问题?赔你十坛都成。」
夏谪月也笑了。呿,早该想到的,这家伙的个性,有时候实在不太好……
「是么?那就去备个十坛来吧。」罗泓堰亦放声大笑,「就当庆祝我伤愈!」是该庆祝吧?他不必再让莫霜痕那么委屈自己了。
不必再,伤害他了……
一切终究要归于平静。
***
雪,慢慢落下。
他练了多久的剑?似乎,雪是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反反复复不知几次。当然不会有人敢来打扰他,他练剑时敢靠近他的人一向屈指可数。
而那几个人,现下都不在他身边,也不可能突然出现。
他知道的。
……会不会,有点寂寞?虽然他其实早就已经习惯。
习惯孤独、习惯寂寞,习惯雪的冷。当年师父曾经告诉过他,要追求极致便必须放弃很多东西;要认清什么东西对自己而言是最重要的,才不会后悔。
什么东西才是,最重要的?那时,他没有回答。
至今他做出的事,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只是不免偶尔会迷惑,自问: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一把好剑,必须刚直。要把剑练好,必须与剑同心。」
「困惑么?」记忆中长者的模样依旧清晰,「问你的剑,问你的心。」
「什么东西,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他现在,迷惘了吗?
捏个剑诀,白虹裂空。
剑式、再起。
***
「看不出来你的酒量还真不错,」罗泓堰边说着为彼此斟了满满一碗酒,「我还以为你跟小莫一样不喜欢喝酒呢。」一开始是五个人一道喝。席尘瑛和魏情苑毕竟出身大户,不擅饮酒,很早便先离席回房休息了。而令罗泓堰讶异的是卿飕竟在夏谪月醉倒的许久之后,仍面不改色地陪着他一碗一碗地喝。
但是喝到现在,连他都有些头晕了,她的脸色却还是一如最初没有变过。真的,酒量这么好吗?还是她早就已经醉了而他看不出来呢?
「那个笨蛋?他向来不喝多。」温吞吞地喝着酒,她笑得很开心,看起来有点天真,「倒不是酒量那么差,而是他喝没几杯就会脸红。」
「呃?」总觉得,卿飕的态度有点怪,话似乎变多了……
「你看过吗?」她大笑着,手倒还是很稳。「那个笨蛋平常脸色难看得要命,脸红时却看起来粉粉嫩嫩可爱得很哪。」
「……」沉默不语,脑袋里很难想象莫霜痕脸红的样子。
「有一次过年,难得热闹,一伙师兄弟姊妹聚在一起喝酒几杯,一位师兄不小心说错话而向他赔罪敬酒,所以他虽然已经喝了两杯还是硬灌了三杯下去。结果——」拖长了尾音,眼睛滴溜溜地转,慢慢啜着酒,没立刻说下去。
基于听故事的礼仪,罗泓堰很快地接口问道:「结果怎么样?」
「结果他当然就脸红啦。接着马上找个借口缩回房去躲,我怎么叫门他都不肯出来。」摇晃着碗中残酒,卿飕的眼神和笑容变得有些缥缈。「大伙儿都直笑呢,没想到他居然有这种小弱点。」
遥远的过去、遥远的记忆,遥远得永远不可追回。
人事,全非。
既然无法挽回就老实承认。只不过偶尔还是难免感伤,尤其是带着几分酒意、情感特别脆弱的时候。
罗泓堰轻笑。看起来,卿飕与莫霜痕在过去的交情,很不错吧?虽然一直笨蛋、笨蛋地叫个不停,但听得出来,带了点接近无奈的宠溺。是不是正因此,她的笑声中才会带了点感伤?对他动手时眼中的伤心欲绝,也不只是为了她的情人而已。
那是,伤了他比伤了自己还痛的存在。
停下饮酒动作,卿飕盯着他直瞧了好半晌,突然开口问道:「喂……这次的事,你打算以后怎么办?」话题斗然一转、直切核心,不禁刺得罗泓堰有些心痛。
微微苦笑,「你问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直接?」
卿飕则毫不在意地挥挥手,「多些废话要问的事情还是一样,就不要多花口舌、浪费时间。」
罗泓堰沉默着。到底是本性如此,还是她喝醉了?慢慢地斟满一碗酒,仰天一口气饮下后,轻叹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知道?」
「嗯。」又喝了一碗酒,「也许,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吧。」虽然自己心里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再也不可能把莫霜痕当成普通好友。
「粉饰太平?」卿飕皱起眉,盯着他瞧了半晌,突然问道:「你喜欢他吗?」
「喜欢啊,」再次一碗酒下肚,「很喜欢。」
「普通朋友?」
「好朋友。」
「有多好?」
「……」静默半晌,「我也想知道。」
「想和他长相厮守?」
他再度苦笑,哪有人这么问话的?她大概确实是醉了吧。「如果可以的话。」并不讳言承认,对莫霜痕的感情。
「哪有什么如果不如果,想就去问他愿不愿意啊。」仍皱着眉,浑然不在意这种表情容易让她长皱纹。
罗泓堰只是苦笑不答,猛灌酒。
「……你在犹豫什么?」
喝空了一坛酒,他才停下手面对卿飕的逼问。「他很爱干净。」
卿飕微挑眉,「然后?」
「我不想弄脏他。」
「……你觉得你爱他是在弄脏他?」这家伙如果敢答是,她绝对当场一剑劈了他。这是什么烂想法?太烂了太烂了,又迂又腐,真是烂到不行!
「不。」思索片刻,方启齿。「只是,我会想要他。一般男人会觉得脏吧,尤其他一直当我是朋友。」没有感情的交合,只是发泄而已;单方面的肉欲,好脏。被一个以为是朋友的人用那种眼光看待,更脏得令人恶心。
「他是一般的男人吗?」
「他比一般的男人还爱干净。」
「……之前跟你在一起那么多次都没嫌脏了,你现在怎么会以为他会在意这种事?」
「那是为了治伤,」他笑得很苦,「不一样的。」
「你不要笑得那么难看好不好?」不是很认真地嘀咕了句,「哪有什么不一样?还不都是要做那档子的事儿。」
「不一样的。他帮我治伤,不做的话我会死;他不希望我死,才勉强委屈自己。」
瞪他半晌。良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道:「……我本来以为只有他是笨蛋,原来你也是。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对喝醉酒的人发脾气是白搭,但反正他也不觉得被说成笨蛋这种事需要发脾气,也就算了。只是仍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么说?」
「你没想过,像他那种人为什么会心甘情愿这么做吗?」
「这……」当然想过啊,否则刚才说的话是什么?喝醉的人,讲话果然会颠三倒四?或者,醉的人其实是他?所以才会沟通不良。
「如果你对他来说,不是比这种事情还重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吃饱撑着,闲着没事干?」
「我知道对他来说我很重要,但那是因为他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卿飕挑高眉,一脸不以为然。「那,你亲过他的嘴没有?」
罗泓堰愣着,没答话。
「那么多次了,到底是亲过没有?」
「……亲过。」
「你以为他有笨到不懂亲嘴是什么意思吗?」
「可是,那是因为……」
「没有什么可是!」没等他把话说完卿飕便俐落地截口道:「当年师兄酒后失言,说了一句他头发比女娃儿还漂亮,很想摸摸看,就被他打得满地乱爬;更何况是亲嘴?换作别人没被大卸八块我输你。」
「……」哑然失笑。可以这么比吗?那根本是不同方向的……并且,小莫也不是完全不在意的。只不过是,宽宏大量地原谅了他而已;只不过是,原谅他的一时失控……那并不代表什么。
「你不信?」没有得到回答当是默认,事实上他也确实是默认。「那我问你,做那档子事儿可以说是为了治伤;亲嘴呢?你以为他可以拿什么理由原谅你?一时神智不清?他是吃这套的人吗?」
低下头,仍然没有答话。
那毕竟是太过狂妄的假设。肉体接触要跨过朋友的界限很容易,尤其是莫霜痕在这样的关系里并非担任侵略者。感情呢?
要从朋友变成情人,需要多少时间?
或者,需要什么样的理由?
他知道自己爱上莫霜痕,可是并不知道理由。没有任何一个理由可以顺理成章地说明一个人怎么会爱上另一个人,不论是男是女。
「你在逃避。」盯着他沉默的脸庞许久后,她下了这个结论。对也好错也好,这个男人需要刺激。
是逃避吗?罗泓堰没有答案。也许确实是吧。逃避莫霜痕可能会露出的嫌恶表情,逃避可能遭受的不屑一顾,至少,可以安全地留在莫霜痕身边。
「不去问他,你难道打算一辈子这样子下去?」
一辈子吗?是不是能够支撑那么久?未来会是什么样谁都不知道,感情什么时候会崩溃也没有人可以预料,自制又能够维持多久?长相厮守、一辈子,如果到老还能携手,要一直这样下去他也甘心情愿;怕只怕,他保不住这样的幸福。他留不住东西,太多了……
「这是欺骗。」语气在刹那间变得冰冷。
他霍然抬头,睁大眼注视卿飕。四目对望,卿飕的眼神和语气一样冰冷。「你爱他却还要一直伪装成朋友,你到底想骗谁?欺骗世人、欺骗他,还是欺骗你自己?」冷冷的眼睛,像是来自莫霜痕的指控。
他一直知道的,眼前这个女人在某些时候比谁都像那个人。
那个人,也会这样怪他吗?
会不会、会不会、会不会?
「你该知道他有多相信你,你却要骗他。你不会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他讨厌谎言吧?」眼神、声调、言语,无一不寒。
就和那个人说话时,一样。
和那个人那一夜阻止他说话时,一样。
好冷好冷的手抚过胸膛,好冷好冷的眼睛不带一丝感情望着他。
就连呼吸好象都一样冷。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冷得令他,心都碎了。
「我没有骗他!」冲口而出的反驳,在瞬间哑了嗓子。
没有、没有、没有!他只是、只是,太害怕……太害怕失去,这个人;甚至怕得让自己变得懦弱,变得不敢面对现实。他好怕……
注视他好半晌,卿飕慢慢伸出手。「……你呀……」冰凉的手指抚过温热脸颊,拭去一滴滚烫的泪。「哭什么?他又还没说不要你。」
罗泓堰茫然地回望,直到卿飕提问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醉了?是谁醉了?
自眼角滑下的,是泪是酒?
为情而愁的酒他早就已经喝得太多。酒入愁肠愁更愁的滋味,他更是尝过不知多少次。无措地凝视着卿飕,下意识试图在她身上找寻莫霜痕的影子。
那个人会怎么想,那个人会怎么说,那个人会怎么面对,他这份不知何去何从的感情?卿飕不会投以嫌恶眼神,正主儿呢?
「要哭,也该等到他拒绝你再哭。」
尾声
罗泓堰回到雪影山庄时,夜未深,雪已飘。
莫霜痕静坐长廊,似方沐发不久,园中寒梅冷香幽幽,檐下灯火随微风摇荡,彷若亘古的寂静,与那长发一同在长廊上延展开来。
几许纠葛缠绕,如丝。
没有多问罗泓堰为什么这么快就回来,即使据他所知依罗泓堰的身体状况从涤觞楼到雪影山庄,所需耗费的时间应需将近半月。
维持姿态凝若盘石,注视。
也许是在看无声飘落的细雪,也许在看似柔实韧的寒梅,也许,什么都没看。
仅是张着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