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张口想说些什么话,却什么也说不出。
除了不能说,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说话。」
简单三个字,不带感情的平静。
连以前所能感觉到的那种淡淡情感,都不见了。
罗泓堰有些慌,却不知如何是好。莫霜痕是在生气、还是……?知道,这个人一向是冷的,从没看过他动怒的模样,再怎么惹他碍眼的人最多是杀了。而现在,他是生气了吗?还是根本不想动怒,直接要切断这份感情?
挣扎着想再开口,莫霜痕却先说话了。
「有话,」停顿片刻,才续道:「明天再说。」
话,可以等到明天再说吗?
想问、想问、想问!
口唇乃至咽喉却都像僵了,一点声音也发不出。莫霜痕现在是什么表情?是嫌恶是厌烦还是?什么也没有、就像对一个陌生人?一个不想救,却不忍见死不救的陌生人?
比谁都清楚,莫霜痕虽杀人无数,却也十分重视生命。
见死不救的事情,莫霜痕做不出来。
他知道。
但他不要这个样子、不要。
想挣扎,手脚却一点力气都用不出来;睁着眼,什么都看不见,只感觉得到冰凉手指划下,缓缓扯落衣带、拨开衣襟。
寒意透肤,令人心都冷了、冻了。
随着床帐落下,碎了。
这样的关系到底算什么?罗泓堰已经没有答案。
莫霜痕的牺牲到底为了什么?也已不敢问。
他熟悉的那个小莫,好象已经不见了。
已经,不见了……
***
雪在飘。
他站在雪里,发丝微扬。
风很冷。
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
因为那个人,远比风雪还冷,让他的心也变得一样冷。
一伞遮天。
回眸,便看见那个人的脸。
没有表情的脸。
他静静地,瞧得痴了。虽然,那并不能说是一张十分美丽的脸,眉宇间流露的冷酷,更令人不敢逼视。
却令他痴迷,并且心碎。
半晌后他突然惊觉莫霜痕已陪着他站在雪里许久,连忙伸手去接莫霜痕手里的油纸伞,「对不起。」
莫霜痕没让他接过伞,只是轻轻问了一句:「不进去?」
仍旧是,冷得像雪的字句,却掩不去关怀之意。
仍当他,是朋友吗?
或者,只不过是不想白费功夫?都已经花了那么多功夫救人,这么死了岂非功亏一篑。他现在不似一般练武之人可有真气护体,气血处处滞塞难畅,面对天寒地冻,抵抗力甚至是比常人差,若放着不管,冻死不会令人意外。
只是封锁经脉的大难都没能让他死了,却因这种小问题而死,传出去很容易让人笑掉大牙的。
他闹过的笑话已经很多了,犯不着再加上这条。
定定望着莫霜痕,后者没有闪避。
握着伞柄的手,冰凉。
雪轻轻落在手上,竟是不曾消溶。
随着风起,再度飞向不知名的彼方。
看着,突然有种悲伤的感情猛然上涌。
说不出确切理由。
雪舞无定,飘然不知何处停歇。
原应触手即逝,在莫霜痕手上却不曾。
是因为……莫霜痕也是雪吗?就像雪一样冰冷……思及此,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搭在莫霜痕握伞的手上一直没放,刹那间、烫着也似地遽然缩手。
而莫霜痕不动。
凝若盘石,不动如山。
因为他不动。
因为他似乎没有进屋的打算,所以在这里陪他站。
这就是莫霜痕。不太会强迫别人做什么,却很固执,固执得会让人觉得他很狂妄自大、从不考虑别人的想法。
事实上好象差不多的确如此。但,能够让他固执的人,并不多;并且在大多数时候,他的做法不是硬逼,而是像现在这样,接近紧迫盯人的做法。
只要罗泓堰不动,他就会一直站在这里,直到彼此有一个人倒下。
很笨,但很有效的方法。
至少对罗泓堰来说,是最有效的。
罗泓堰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微微,一笑。
「走吧。」
***
「……我不生气了。」
在罗泓堰偕同莫霜痕进屋坐下,一壶温热的酒下肚、为冰冷的身体增添几许暖意后,莫霜痕突然这么说。
罗泓堰本一直垂首把玩着面前的酒杯,闻言略感错愕、抬头。不经意间望进一双黑沉瞳眸里,一双冷得令人心碎的,黑色眼眸。
是不是该欣喜若狂?莫霜痕仍当他是朋友、原谅他了,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
不曾提过只字词组,彼此都一样。默契?
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不生气,好象都猜得到理由也好象都找不到理由。
原谅、了吗?
是不是这样,就可以满足?
理由是什么,到底、重不重要呢?
他注视着莫霜痕的脸,那张脸依旧一点表情也没有。不是施恩、不是要引人注意,只是叙述。
不生气了。
不作任何解释,一如以往那样简洁。
再度垂首,因为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应该高兴的事情他高兴不起来,胸口寒意仍凉透心;不过一个吻就足以令莫霜痕如此在意,遑论求爱。
是该死心吧。总是爱上不该爱的人,注定没有结果。
是该知足吧。莫霜痕愿意原谅他、不再生他的气,不能再贪求了。
笑出声,「谢谢。」不敢抬头,因为他知道自己现在的笑容很难看,双肩几不可察地颤抖、心好酸。
应该够了吧?至少还能够留在莫霜痕身边、至少不是被不屑一顾。
所以他笑。
很真心地、笑得很用力,并非强颜欢笑。
把所有力气花在笑,就不会有精力去伤心。虽然并没有得到真正想要的,但这样,就够了吧?
不能够,再奢望更多,上天对他,已经很仁慈。
不该再奢求。
莫霜痕静静看着罗泓堰,没有任何表示。
从来就不会干涉罗泓堰任何情绪表现,从初识时开始。
眼前仿佛又出现方才雪地里,罗泓堰的微笑。
嘴角明明扬着,却比哭泣还忧伤。
比多年以前那一夜,抱着酒坛放声大哭时还悲伤。
不再外放、凝缩在眼底,织就满满愁绪。
浓得,化下开。
谁都不知道莫霜痕懂下懂情愁,包括莫霜痕自己。
但至少,忧伤的感情,他懂。
他懂……
第十章
雪停了。
天晴,日照落在身上,洒下几许暖意。
虽然风还是一样冷,但天色明朗已够人心情愉快。
罗泓堰在笑。不再阴霾忧伤,好象恢复了往日受伤前的爽朗;但眼底不经意间掠过黯影的机率,却比以前高出不少。
莫霜痕也许注意到了、也许没发现,但他什么都没说。
一个字都没提。
「一个月内,我会回来。」留下这句话,他走了,离开雪影山庄、离开莫霜痕。
莫霜痕没有问他欲往何方,目送他远去。
就像曾经的每一次。
离别时好象总是这样子的,站在原地、看着背影消失在眼界里,对谁,莫霜痕都是留在原地的那个人。
不会追过去、也不会一直待在原地发呆,等到人影消失后,便背过身。
再好的朋友,彼此都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交集,只是短暂的事情。
只是,这样而已吗?
但不知为什么,他仍是回头,多看了一眼。
多看一眼,离人背影早已消失的地平线。
***
日近黄昏。
罗泓堰抬头看看天色,合计着也该是找家客栈投宿的时候了。
才进客栈,迎面便见到一个很熟悉的人坐在角落里朝他直挥手。「臭萝卜~」高高兴兴地迎上前,用力拍着罗泓堰的肩膀,笑道:「你怎么这么慢,现在才到?」
罗泓堰略扬眉,虽然早知道夏谪月的消息灵通,仍不免有些讶异。「你怎么会在这?」
「来逮你啊,好小子上次居然敢抛弃我。一声不吭就这么走了,后会无期啊?呿~咱们的孽缘可没这么容易断。」边说着边皱鼻子挤眼睛,一脸怪模怪样。
微微一笑,「大不了下次我让你抛弃回来嘛,不过,我可没说后会无期。」
虽然早知夏谪月不是会计较这种事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愧疚;如今见他如此直爽地说开,自是宽心不少。
「哼,还敢说呢。」夏谪月亲热地将手臂搭上他的肩,嘴里可没忘了嘀咕:「你就这么跑了还带伤在身,谁知道下次看到你会是什么样子?仗着运气好也不该这么玩,老天爷有时候没长眼睛的。」
「老天爷就是没长眼,才会让我活到现在呀。」嘴角轻一扬,一如以往自嘲。「你别忘了,我是从不干正经事的祸害呢。」
「是是是,你是祸害;我活该倒了八辈子霉才认识你这个祸害,行了吧?」拉着罗泓堰落坐,倒了两杯酒,配着花生米继续闲聊。
「笨罗卜、烂罗卜,上次瑛儿好不容易找到办法可以治你的伤,找到你房间去才发现你已经溜了。矣,要玩也不是这样子的吧?居然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你要有个什么万一,岂不是要瑛儿内疚到死?」
罗泓堰先是一愣,然后略扬眉、咧嘴一笑,不曾回答却反问:「夏大少爷,什么时候请喝喜酒啊?」
「什、什么?」这回轮到夏谪月怔愣,随即脸一红,低斥道:「你在说什么啊?」
「没什么。」悠哉悠哉端起酒杯凑到唇边,「不过,从『小席』到『瑛儿』,啧啧啧,这中间可不到一个月哪。」
「我,这个……」霎时间是有些手足无措,但随即反应过来。「呿呿呿,不要给我转移话题!」
没理会他,罗泓堰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不过之前花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该说是快还是慢了。」没理会夏谪月几乎是吹胡子瞪眼睛——虽然没胡子可吹——的神情,不疾不徐地啜饮一口杯中物,「嗯,这酒不错。」
「姓、罗、的!」一字一顿,蓄势待发。
「怎么?这姓很好,我很喜欢啊。」慢慢地喝完酒,罗泓堰依旧在笑,很一如往常的笑法。夏谪月神色却突然一变,猛然地想起他的禁忌、察觉到他未说出口的话语。
「比姓席好太多了。」
他与席家的仇,永难忘。
想忘也忘不了吧?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被同一个男人害死。而那个男人,正是席家的当家,席尘瑛的爹。
「脸色那么难看做什么?你要和她成婚,我很高兴呀。」为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笑嘻嘻地道:「你是名门出身,不会有问题的。」至少,不会遇上和他相同的问题。
一个父不详的私生子,会碰上的某些问题。
夏谪月瞪着眼睛,一时也想不到该接什么。嘴唇动了几下,终究是拿起酒杯堵住自己的嘴。半晌后,才又开口接话:「算你狠……」夹起一颗花生米丢进嘴里,边嚼着不忘嘀咕:「老是讲到我接不下去。」
哀怨的语气令罗泓堰哑然一笑,「那可真是对不起哪。」并不特别想提醒别人记起那件事情,只是他怎么也忘不了。那明明就已经,过去很久了……
「少来,你这家伙道歉时从来就没什么诚意。」睨着罗泓堰,不是很认真地嘀咕抱怨:「说是说对不起,也从没见你改过。」当然知道这种事不是说想改就能改,因为那并不是说要忘就能忘得了。
甚至是越想忘、就越忘不了。
罗泓堰笑着斟酒,陡然转移话题:「你和小席要拜堂时说一声,我会到的。」
夏谪月眉一挑,「你自己说的喔,可别反悔了。」
罗泓堰大笑,「我等着闹你洞房呢,怎么可能反悔。」
「来呀,怕你啊?不过……」眉头突然一皱,沉吟道:「到时候,姓席的会出现这事儿是免不了的,你……没问题吗?」
「小席嫁你就姓夏了,我不喜欢跟姓席的往来,可没说会不理夏夫人哪。」笑嘻嘻地,明知夏谪月想问的是什么仍旧装蒜。
「喂,」眉头皱得死紧,「别玩得太过份,我是说认真的。」
「我也是说认真的啊,」笑容不改,眼底深沉的光采一闪而过。「没脸见人的,该是他而不是我。」
「……」夏谪月张口想说点什么,终究无语。
那是谁都不能干涉的,愤怒、憎恶、仇恨,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也就代表了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
死去的人已死,死亡,就是定局。
「别提这个了,」再度饮尽一杯酒,罗泓堰笑得很开心。「说说你和小席打算什么时候成婚吧?」看起来好象一点都不在意提到那个男人的事情,但事实上究竟在不在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呿,成婚?当然要先把你的伤势解决啊。」顺从地转换话题,夏谪月也不想在那件事上多谈。斜眼瞄着罗泓堰,「你不会蠢到以为瑛儿可以丢下伤势未愈还随时可能出乱子的你专心准备婚事吧?」
罗泓堰微微苦笑,「她大可不必这样的……」
「但你也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不是?」夏谪月漫不在乎地耸肩,既然大局已定他就不会喝这种干醋。反正他早就知道病人对她来说比什么都重要,任何天大的事遇到她的病人,都得靠边站暂缓执行;更何况这个病人,是罗泓堰。
「反正现在事情也好办,当初对你下手的那个姓卿的女人,已经答应要医好你的伤了。现在就等逮你回去,事情就可以解决了。」
「……她?」怔忡,不由得感到疑惑。罗泓堰很清楚那个名唤卿飕的女子,为了逝去的情人多么伤怀;如今,是放弃复仇了吗?还是,她决定改以别的方式复仇?
***
「公子,罗公子已与夏公子会合,前往涤觞楼。」白衣女敛眉低首,躬身向立于窗边背向她的莫霜痕报告之前出外追踪所得的讯息。
莫霜痕没有回头,仅轻应了声、一挥手示意退下,侍女躬身行礼后离开,整个轩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专注凝视窗外的雪,而无表情地令人猜不透心思。
雪影山庄入冬后便易飘雪,在罗泓堰下山不久后,天空再次为薄云所覆盖、降下像影子的雪。很轻、很轻,却绝对不比一般的雪暖。
他,是不是可以说很像这些雪?
虽然看起来冷漠,心仍有情。
只是轻了点、淡了点、薄了点,有时候甚至……淡到让人难以察觉。
尤其是,被其它事情分散注意力的时候。
伞,横在墙角。
很随意地搁着。
他原不是那种会将东西随意放置的人,何事烦心?不是没有人好奇,却没有人敢问,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容易亲近的人。
雪飘了很久。
他也站了很久。
一动也不动,像已封冻。
就不知,思绪是不是也已凝结?
倏然回身、执剑而出,行至庭院练剑。
雪在剑尖旋舞,他的发在雪中翻飞,黑与白交错,应是泾渭分明又似乎溶成一片。
练剑,一向可以让他平静,也可以让他想清楚很多事情;打从幼年时第一次摸剑开始便一直是如此,现在还是一样。
以后,亦将如是。
但他究竟能不能够,将这件事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