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这次我不逼你,你慢慢想,别怕,我不会再耍性子。其实这些年我一直都惦著你,我原来说的任性的话你都忘了吧,你也知道,就算你真的拒绝我,我不会真的不理你。我,我等你回来告诉我。」
叔成明白,北真肯这样说,是做了很大的让步,北真对自己的一片心,自己哪里有不明白的,可是自己是不是一直能够留在北方呢,大少奶奶这样子不就是想逼自己回去吗?除非自己走那一步,方可能断了她的念头。只是这么多年的努力不是全付诸流水,走到那一步後,自己应该留什么後路呢?头剧烈地痛了起来。
「北真。」深吸口气,叔成说,「我和你说,我这些日子就要回南方去的。一直没机会和你说这件事。年也过了,这边铺子总算是清闲了些,我总是要回家去看一看,我娘也寂寞了,还有蒋先生,我想看看他们。」
北真冷不防听到这一句,迟了一会,勉强笑道,「哥,那你等等我,我休了假,陪你一起走。」
「不,不了,你公事要紧,我,」叔成低头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回去看看我义父,尤其是我们的事情,我总觉得回去了,我心里会踏实一些。」
北真的眼神暗了下去。叔成鼓起勇气,「我只是告诉你,我这次再回来,一定给你一个准信儿,我若是、若是想和你在一起,那便再没有什么可以挡著的了。」他目光再没回避北真,却是十年後他第一次用认真的眼神看著对方。
「这是你给我的许诺?」北真的眼神涣散,还有一丝惊恐。
叔成抿紧嘴,再吐不出一个字。北真看著院里的松树,「我再说一句话,南方的树到了冬天叶子会落,你别看得多了,以为这世上就全像松树一样常绿的。」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叔成走的那天,北真没有来送。叔成在运河边踏上船前,捡了片松针拿在手里。
水路迢迢,前路一片烟茫。
第三章
又是江南,又是快到清明,阴雨绵绵的天气。那树叶儿被雨一淋湿就像变戏法一样,一天要换一件新衣服,从浅绿、嫩绿一直要穿到深一些深一些,把那些枯的黄的灰的,都慢慢遮盖地要再也找不到痕迹。
城南那块墓地前的青草,也抽出绿衣,冲淡了几个萧瑟之意,反而带著很多亲情,就彷佛死去的人,找到了安祥的处所,从另一个世界遥遥无声地望了过来。
叔成便是在这个时节风尘仆仆回到了家乡,故地重走,雨丝更乱人心,一景一物又都牵扯著旧情。
河岸边的柳树也变绿了,堤岸边渔家女撑著小船赤著脚,洗衣的姑娘中有人会站起来吆喝著,听著像首无人伴唱的歌。总督府早已易主,但是围墙里面还能传出来孩子的朗朗笑声,让叔成听得发痴,不知道是不是也这些小孩子会不会也会成为兄弟,许多年後,他们是一起高轿大马,还是各分东西呢?江边的沙滩小孩子们仍然还是玩挖坑和堆房子的游戏,仿佛他们总有无人能进入的世界。
多年没有想过的旧话一一在耳边响起。一直以为自己没有在意,或者还以为忘了呢,看来都留在心里了。叔成想著,笑著。有些酸,有些甜。
捡了个稍稍放晴的天气,叔成拎了个篮子,备了些薄酒去了南郊的坟头。
篮子里放了些小点心,多是娘生前爱吃的。叔成想著,义父到底喜欢什么呢?自己还从来没有机会去留意过,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或者人最喜欢的,总是别人给不了的?
蒋衡的坟上已冒出新生绿草,不知道为什么与自己原来来时不一样,少了凄凉冷清,却有著记忆中蒋衡的温柔。
叔成一边把篮子放在一边,一边坐在湿地上,轻轻用手拔去杂草,想起蒋衡临死前的一笑,那是对著敬王爷的一句,「你说我和你在一起是悔还是不悔?」那时的自己听到这话是什么心情呢?是为蒋衡不平,是惧怕,是心寒,是怕有些事做了连後侮的余地都没有,是第一次知道有些事,是一直到死前还在计量著悔与不悔?
放上祭品,义父,现在的你是不是和敬王爷身虽离,魂却相依?心里想,我还埋怨敬王爷对你不好,没想到他也那么快跟你走了。心里多了好多唏嘘。总觉得他们成不了亲,好像名不正言不顺,在一起就是偷偷摸摸,外面的人也会耻笑,但他们九泉之下相伴,那些快乐,又哪里是寻常夫妻能体会的呢?
「你、你不是华府的秦爷吗?你这是来看谁呀?」问话的是位老太大,也是一样拎著个篮子,到了这个年龄却连拐杖也没拄,不显老态,还有几分健硕。
「是我义父。」叔成被打断了思路,忙起身行礼。「您是?」
「好多年不见了,你那时候小,不记得我这老太婆了。」老太太熟稔地拍著叔成的肩。「我是小时候给你娘介绍过洗衣服的何妈妈呀。」
叔成脸一红,想起幼时还和何婆婆一起江边洗衣服的情景。
「你这娃儿又有出息,又是孝顺。秦妈妈可比我有福气呀。」老太太说著,用衣袖在眼周拭泪。
叔成忙说,「我也算不得什么有出息。我还记得小三子呢?他怎么今天没陪您一起?」
老太太静默了一面,「哎,我的儿子先去了。」
叔成大吃一惊,收住了声,不知道如何安慰。
老太太埋怨著,「这孩子心里也没个谱,朝廷在禁海呢,他不知道被谁说迷了心窍,把脑袋夹在胳肢窝里,说做私船可以发财,结果被人抓了,处了刑。」说著泪眼婆娑起来。
叔成忙问:「怎么会这样?」
「我这老婆婆也不清楚,你不知道,这有些好奇怪的人从外面来了,都是些金头发,蓝眼睛的,像夜叉鬼,不知道为什么硬说他们是什么什么正教。」老太太说得愤愤不平,「说我们拜孔夫子不对,说我们是邪门歪道。皇帝一气,就封了好多港,结果外国人进不来,咱们也不让出去。可是没有海船,听说台湾那边缺盐缺得厉害,才有人唆使我们家小三去做私船。」
叔成听了心里默然,不知道怎么安慰才好。心里倒生了几分好奇,「小时候就听人说这世界千奇百变的,他们都说走万里船胜过读书,若是能在外面走上一遭也不枉此生呀。哎,那些外国人不知道什么样,我却从未见过,外面的世界也不知道。真的是当了井底之蛙。」
「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留下我一个孤老婆子。」老太太话多,叔成也忍不住向娘的坟头眺望了一下。
「哎,对了,你也老大不小了,成家了没有?」
「一辈子,你呀,要有个家,才安稳,便是你娘也放心,做父母都自私,怕你们吃了苦,总想有人能一心一意地对你们好。」耳边嗡嗡地响起。是一连串的声音,近的远的,占满了整个脑子。
「才不是呢,我不要什么媳妇。这是你和我。」
「我们不如也学著三国里结拜吧。」
「不要,我只要你!」
「哥,你长胡子了。」
「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就连兄弟的缘份也没了。」
「如果你不想我抱你,就不要留我。」
「你早些回家,别忘了回我的话。」
叔成轻轻摇头,只怕,这往後,自己再和任何一个别人在一起,心里都多少有了遗憾,有个位置里装上了一个人,谁曾想,牵牵绊绊,已经十多年了。
家,叔成不是没有想过,小时候睡在渔船上晃晃悠悠的就是一日,船就是家;後来和娘亲相依为命,破屋、土墙、简陋的生活,可是是安居之所,是家。只是娘死了,自己就是一个人了,再没有一个地方会有人等他,虽然住的地方,慢慢有了上好的缎子,装饰也华丽起来。但他从不当自己是有家的人。就好像自己的命就是汪洋中的一条船,这船要漂向哪儿,他不知道的,直到现在,现在才发现,原来北真是他船里的一条桨,他掉了桨,这船怎么可能有方向呢?
船上得了桨,在这汪洋里多了勇气,多了希望。心里隐隐有了更多的期盼。只是小船胜得过汪洋吗?
「不和你说了,我走了。」老人站起身,走了。
叔成的心里有火烧著,爽直的北真,口没遮拦的北真,事事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北真,他的火烧得我心里再停不下,再犹豫不得了。有的时候悔是怕自己选择错了,可是有时候侮是怕自己错失了,再得不到再弥补不来。
只是对不住娘,您还有过想抱孙儿的想法,也原谅我的不孝,您那些期许,也许转世後还有别人来为您达成。母亲去世的一晚,似乎闻到了诱人的香,然後他好像梦到了北真回来,与自己一起欢快跑的北真,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放开自己手的北真。娘啊娘,是不是你也懂我的心事,你也只放心我和他在一起。
「义父,娘,没了你们,好孤单,孤单到我都忘了,这个世上我还是有一个亲人的。他像是我的弟弟,又是我的爱人,从今後,我又要有自己的家。」叩首在地,也不管一身泥泞。
夜里丝丝绵绵的雨扑湿了门,也送来了位意想不到的访客。
鸣凤似乎更瘦了。尖尖的下巴,脸早已失了丰润,那份秀气的美在脸上已不易找到,没有,只有一种尖刻存在。「秦爷现在越发不容易见了。可是觉得我们小地方小铺子留不住人了?」就算是笑也是嘴角扯动几分。
叔成稳住气,「给大少奶奶请安,只是回来了後,略染了些风寒,请大少奶奶不要见怪。」鸣凤靠近了些,手指头抬起来搭在叔成的肩上,微仰著脸,「怎么老是叫我大少奶奶,叫得生分了。」微微皱眉的眉间,已经有了些皱纹。叔成没有退,直直地站著。
鸣凤的脸贴在叔成胸前,「其实回来就好,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了扬湖莫家,要他们把我们四十二匹新布赔给我们,他们欺负我是女儿家,你帮我拦著他们,用刀划著莫大的脸,要他们把钱拿出来。」她说著轻轻笑著,「他们都说我们华家好厉害,有你这样的主事的。以後再没有欺负我们华家是女人管事了。」
「大少奶奶言重了,这本来就是应该做的事情。」
「这么些年来了,你不是陪著我把华家越做越大了?怎么会想著去京里,还瞒著我去?你看,你怎么都瘦了定是京里不习惯吧?」说著,鸣凤的手抬起来要摸叔成的脸。
叔成忙一侧头,退了一步。他一句话也不说,鸣凤觉得心被狠狠地剌了一刀。「你可是同情我?怜悯我?」
叔成轻轻摇头,「不是,我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好生懦弱。」心里突然间浮出了北真。「我只是觉得你们都好勇敢,爱或者不爱,都知道,都敢去争取。」
「我们?你指谁?」鸣凤的眉尖得像针。
叔成自顾自说,「江南八大家的铺子的帐,我已理清,北方三家铺子,账我也带回来了。在华府我做了十二年,存了些钱,我也取出来了,加上年底的俸,一共是十万两银子。」
「原来,卖给华府做奴隶的秦爷是想给自己赎身了。」鸣凤冷笑。
叔成掀了袍子,跪在地上,「请大少奶奶成全。」
「成全?我成全你,谁来成全我呢?」鸣凤利目相视,复又一软,「你如果不喜欢我,我不是给你阿缧了吗?她那么年轻漂亮,你一定会喜欢的。干嘛要走呢?」
叔成摇摇头,「请大少奶奶成全。」
「你还真铁了心?」鸣凤的脸再露不出一丝松动,「真要是想走,就按老规炬来,就把我教你的绣技都还给我,还给华家。我学了这功夫,就留在这鬼门里,你也别要走别想走!」
屋外的风雨声更大。叔成从怀里掏了把刀,将手指搁在地上,华府的规炬,为了防止绣艺的外传,学了绣的人,要离开了就得把这身技艺还回去。
「你、你倒是真的铁了心,这都备好了。」
叔成抬著眼,目光沉著,头一低,抽了刀,周围风一紧,自己握刀的手被人死命的握著了。泪水扑扑朔朔地滴了下来,滴在叔成的手背上。半晌才说,「以後还拿得起绣针,别忘了我。」
「大少奶奶,我这辈子,是会记得你的恩的。」
鸣凤的眼睛,就好像是再哭不出泪水一样乾涸。
***
走的时候,就像来的时候,风一刮,就从雨里消失了似的,就好像是雨夜里才会有鬼影。
叔成对华府的记忆是难受的。十五岁的时候进了这里就是在为了生计,满屋子里都是女人,夏天闷热的屋子,那些结婚了的女人早已失去了矜持,汗味里渗入了廉价的脂粉香,女人们露出原本可能会神秘的地方,白晃晃的肉没有矜持和含蓄。一年四季里女人们开著露骨的玩笑。
「忍」是放在第一位的,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思维放进绣花里,来忘掉周围的纷乱。一个男人在这个环境是特别的,女人们喜欢关注自己,那种关注使得他很小的时候记忆里的女人的印象就区分成两种,一种是母亲或者是现在的阿缧,是如家人一样,爱护担心著自己,却不能支撑自己;另一种女人,放肆的,势利地,但没有人给自己伸出过援手,像最早在河边一起洗衣的妇人们。
说著破碎的事情,东家的长短。还有一个是特别的,是大少奶奶,是鸣凤。永远不开心的鸣凤,好像老太太总是骂著她不识抬举的鸣凤,骂不够的鸣凤。叔成能够感觉到她的肩上总是沉沉的,沉得那肩总是削瘦削瘦的,感觉到她的不快乐,也是和自己一样,为了忘记不开心的事,而把自己放在绣花中的世界。
鸣凤曾经对自己很好,若不是鸣凤,自己只是一个学徒。可是一旦知道随後给的所有的好处,升上的帐房,升上的管事,似乎全都是一种交换,叔成为这些别人羡慕而又猜疑的眼光,感到深深的羞耻。
爱,不应该是鸣凤那样,带著种深深的掠夺,可是他又为鸣凤惋惜,吻过自己唇的鸣凤。他没有见过的鸣凤,疯狂的,其实是最苦的……若能,若能有一个爱她的人,是不是会去除她心里的阴影,让她待人待己都宽厚些?可是他也羡慕鸣凤,黑暗中的鸣凤,好像还永远在追求著光源。
叔成站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切断了自己的思维。华家的大门没有变,还是黑得发沉,深深压人,但是到了今天却看得开了,也看得穿了,居然望著这黑门还笑得出来。一路上的犹豫望见这门全都不一样了。迈步进了华家的大门,才发现一晃眼从第一次跨进这门来,已经过了十多年了。自己也早已经不是少不更事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