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启越被开除消息传来后三天，钟扬终于离开了人世。对于饱受疾病之苦的他而言，那未必不是福气。
陆家大家长去参加了那人的葬礼，虽然他什么都没说，陆巡却从其它地方听闻他很受了些冷遇。回来后，父亲只是摇了摇头，对他说：“王侯将相，一抔黄土而已。”
气氛一下子重了，陆巡朝他笑笑：“爸，所谓王侯将相并不是看死后风光，人一世，就是看生前伟业。要是生如蝼蚁死如草芥都没个响动，算什么一世呢？”
陆家老爷子看了看儿子，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冒出一句很让陆巡喷饭的话：“你总算是长大了。”他又看了儿子一眼，低下头状似无意地说道，“对了，钟家那个钟启越回来了。”
陆巡点了点头：“哦，是吗？”
父子俩看来平淡无奇，但陆巡知道父亲正在偷看自己的脸色。
其实他知道这个消息应该远在父亲之前，圈子里自有自己的一套消息途径。听闻钟启越将回国后，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换我出国吧……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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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陆巡在咖啡馆遇到了钟启越。
那一日他本来是约了朱槿喝咖啡。那个伪雅胚硬是约了咖啡馆，陆巡也便顺了她的意。
对了，大家是不是都不清楚陆巡与朱槿已经成为好友的事？别误会，真的是好友，完全没有发生性关系的好友。
许多年后陆巡推究，或许是朱槿曾在他面前曾经流露出一瞬间的脆弱，才让他觉得这个女人分外真实的缘故吧。而在于她，由于曾经在陆巡面前流露过一刹那的脆弱，才让她觉得这个男人很有些可靠。于是，他们两人奇迹般地成为了好友。
那次事件之后，朱槿极少出入H市的交际场所，后来她告之陆巡，之前已经托了人脉将不少钱财投资在一些实业项目上，几年下来小有所成，而且她对于再做一个左右逢源的交际花兴趣不再，故而冷了下来。
然后朱槿的身边再没有人了。从原来的风光一时到看来将冷清一世，她倒也甘之如饴，仿似妓院老鸨一下子伴了青灯古佛。只是偶尔，陆巡听她淡淡地提起，原来那个青梅竹马早早换了职业，钟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第二天他让老爹麾下某公司人力资源部主管向朱槿联系要人。第三天。朱槿约他见面时，只是朝他感激笑笑，一切尽在不言中。陆巡也回了她一个笑容，朋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各人有各人的业，你的手腕再玲珑通天，也是一样的。
然后那女人转移话题，直接来训斥他：“你也老大不小了，怎么老晃荡着？羞不羞耻？”那话对于陆巡，实在是不痛不痒，他只当成过耳闲风。
那日约会的理由陆巡倒是早已经忘了，只记得坐下几分钟后，就看到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咖啡座窗口。他只是无意间转头，但只看到个背影就能认出，下一秒，陆巡只能傻傻地看着玻璃窗。
一瞬间，连呼吸都忘掉。
他看着那个人自在行走的样子，过了很久才发现胸口发疼，那是因为一直屏息着的缘故。而对座朱槿关心地看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怎么了？”
陆巡回过头看她，才知道自己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桌子的边角，因为太过用力，整个手已经青白。他勉强笑了笑：“没事。”
朱槿狐疑地转过头去，看到了对街的人，恍然大悟。
而那时，对街的人也望了过来。
恍如隔世。
陆巡看着他黑色的发在阳光下闪着光彩，然后他的眼如刀般刺了过来，那眼睛里满是杀意，转头便走了。
朱槿反射性地放开了手，对他说：“他……误会了吗？”朱槿约莫知道些他们的事，但陆巡没向她仔细说起。
他摇了摇头：“误会不误会，又有什么关系呢？”只不过是恨一分与恨三分的关系罢了，于他，有什么差别？
侍者放下饮品便走了，陆巡急急抓了一杯喝了起来，入口才知道苦涩，朱槿嘲笑：“还说什么没有关系，你喝的是我那杯咖啡！”
他苦笑着放下杯子，换了自己那杯清水。
然而苦味已经入舌入心，再多的水也冲不去那令人难受的味道。
朱槿看了他很久，久到让陆巡不耐烦起来，把那杯子放到面前，他冷冷看回她。
朱槿忽然叹气：“有时候真觉得奇怪，你说这人一生……是为了什么呢？”
陆巡不语。
“你还爱他不是吗？”
“别管这档子事！你那边的混水先清清吧。”他硬梆梆地说。
朱槿苦笑着摇了摇头。
陆巡从来也不知道自己会把某人的野蛮作风学会并且用到朋友的身上，果然近墨者黑。
当天晚上，他接到了个电话。电话号码熟悉得让人心碎，那是钟家的电话号码。
陆巡犹豫了很久，看着闪动着亮光的手机，一直希望在自己有所决定之前它能先停止响动，然而，一切事与愿违。
他按下通话键后很久，对方没有一点响动。他们互相伏着，可能都在狠狠捏着那通讯工具，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听着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然而，这样也很好……
陆巡忽然想到曾经在夜里看着他睡觉的样子，听着他的呼吸然后睡去。那样的时候离此时已经那么遥远。
那边的声音终于响起，陆巡屏住了呼吸。电话那端传来生硬的三个字：“我恨你。”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陆巡什么都来不及说，那边只留下了嘟嘟声。手无力地垂下来：你怎么知道我不恨你呢？
我也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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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钟启越站在陆巡面前，胜利状地看着他，眼神挑衅地让人想殴打。他真的恨他……正如陆巡也真的恨他。
陆巡很想冲上去把他撕成碎片，但最终只能用力握住拳头，控制着自己：“可以了吗？玩游戏玩够了吗？那就滚吧。”
他们对视着，好像是一条窄道上两只相对而峙的野兽，这一刻谁都不想让谁。
陆巡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回到这个城市，他自私地希望钟启越没有回来，这样的话自己就可以守着这个小小的城市，把它变成记忆的容器。如果钟启越永远不回来，那该有多好？不用提醒他一切都变了，不用提醒他他们互相仇恨，虽然谁也说不上理由，不用提醒他彼此再不是一年前的彼此。
一年之后，陆巡变得更加圆滑，而钟启越，却越发的剑拔弩张。
一切已经物是人非。
钟启越一直瞪着他，正如陆巡也一直冷冷看着他。
最后，钟启越的肩膀垮了下来。
看着他的样子，陆巡的心一紧。
钟启越忽然问道：“你喜欢那个唐以闻？”
陆巡知道自己应该什么都不回答，不过最后居然开了口：“不。”
钟启越朝他笑了笑，慢慢走过他身边，按下了电梯按钮。
陆巡忽然犯傻，转身叫住了他：“喂！”一张嘴就后悔了，抓了抓头发。钟启越就停在电梯门口，电梯的门开了，他的手指按住键，居然没有走进去。
一分钟后，陆巡才清清嗓子：“你把我的钥匙弄丢了就走吗？”
最终的结局是，钟启越居然也真的帮他找钥匙。结果到最后，他们两个精疲力竭地靠在一起。
草很长。但是太累了，他们什么都顾不上，原本还小有洁癖的陆巡首先一屁股坐到地上的。他一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一边骂着身后那个人：“你什么习惯，扔东西干嘛这么扔？你看好了吧，哪里找得到？”
钟启越朝他冷笑：“我爱扔关你屁事，给你找已经给你面子了，不要给脸不要脸。”
陆巡沉默了。
现在的情况很诡异，他们居然像没事人儿似地坐在一起讨论怎么找东西的问题，甚至为了一串小小的钥匙在草丛里爬来爬去爬了半天，最后居然还能靠在一起。这状况实在诡异得让人不适应。
钟启越捏了捏自己的肩膀：“算了算了，不找了不找了，你找锁匠来帮你忙吧。”说着转身就要走，他的脚边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结果两个人就像是闻到了骨头味道的狗似地朝声音的地点看去，钟启越弯腰下去，万般惊喜地捏起那串钥匙：“找到了！”
陆巡看着那串钥匙，却不知道应该高兴或者遗憾。
钟启越把钥匙砸到他脸上，陆巡闪了闪却没避开，刚好砸到耳朵那边，很疼。
钟启越抬高下巴默默地走开，手插在裤袋里的样子像个孩子。陆巡握着那串钥匙，无语可言。忽然想到，这已经是自己第三次看着他离开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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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就有关心的电话打来，朱槿的笑声听来实在很难听：“听说你昨天跟钟大少直接对上了？”
“关你屁事！”陆巡心情不好，管他是天皇老子也一样照顶不误。
“哟哟哟哟，难得你这么不给我面子嘛。”她又嘲笑着。
“少废话。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排了探子。朱槿，你是不是太闲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朱槿微笑。
陆巡默了默，然后也微笑，可惜她看不到：“那你也一定知道昨天我们起争执的原因喽？有没有通报你我们是因为一个姓唐名以闻的男人？”
朱槿的声音一下子蔫了，过了很久才说道：“你居然还记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呢？他那工作我少说还是出了点力的。你朱槿的人我怎么可能不罩着呢？朱槿，你又欠了我一个人情。”
“废话，你自己要送的，我干嘛要还？”对方也跟着无理起来。
“好，行，你既然这么说了，我直接对那个唐以闻说去，就说他一点能力也没有，要不是靠了女人的羽翼，怎么可能在陆家下面吃饭？”
“陆巡！开玩笑也有个分寸！”
“那你就少嘴硬！”
朱槿软了下来：“行了行了……说真的，要不要紧？”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他又不是恨到要杀了我。”
“你少装没事人。”
“那你也少装慈母状。”
那边不声响了。
过了很久，陆巡才说：“对不起，心情不好。”
“没关系，我知道的。”
“对了，”陆巡强笑了笑，“做我女朋友吧？”
“做你女朋友？我还真不想折寿。”那头也笑了。
“行不行？我还真缺个女朋友。”
朱槿不言语。陆巡也知道她跟她那个青梅竹马之间始终没解开结，没人要的女人怕什么呢？他稍嫌无礼地这么想着。
最后，朱槿以壮士断腕的口气说道：“随便你吧。”
陆巡微笑：“这才算得上好朋友。”
“这话无论如何也不像夸奖的话啊。”那边很有苦中作乐精神地嘲讽着。
“喂喂，你不要像进了火坑似的讲话行不行啊？”
那边忽然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才问：“请问……你就那么想要避开那个人？这样子的你无论如何不像我所认识的陆巡呢。”
陆巡沉默了。对方终于也不再问了，只是听起来像是想打起精神安慰他似地微笑：“好吧，我知道情况了，你放心。”她过了很久才说，“也好，没准我也能借你这幌子清静两天。”
陆巡知道她说的是谁。
真奇怪，那个人到现在还没有放弃。
这个世界就是那么的傻，明明追求不到的东西偏偏看来最是诱人，每个人都在徒劳无功地赴着自己的劫数。
放下电话的时候，陆巡知道自己真的很傻。无论站在哪个角度看来，他都是个彻底没救了的自私男人，最后居然还要依赖朋友。只有陆巡自己知道，那只是一道墙，是给他自己限定下的一道墙，不能逾越。
割舍的确痛苦，但如果割舍后还是拖泥带水，无论对谁都不公平。
他抱住头，希望自己坚强一点。
真讨厌这样的自己，一方面残忍，另一方面却软弱，结果只使得自己更痛苦而已。
等到陆巡抬起头的时候，看到母亲站在面前，“啊……”
“阿巡……”她叫了一声，最后却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从他的身边走过。
第九章
很快圈子里就传出消息，说朱槿的石榴裙下再度拜倒了个小开。借着这个宣布，朱槿再度被卷入社交圈内。
陆巡本应该对她感到抱歉，但真的，当时的他没有多少心思能顾及别人的想法。
他们频繁出入于各种场合，热衷于堆砌各种谎言。朱槿拾起旧日的长袖善舞，陆巡却少了一份心思游走在灯红酒绿之间。
然后，当然会遇到钟启越，那个人看到朱槿和他在一起时露出的表情陆巡知道自己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黑色的眼睛没有了光，什么都没有了……
真奇怪，已经没有关系的人为什么会露出受伤的表情呢？每当这时，朱槿总会用力地拉住他的手，仿佛生怕他会冲上去干什么坏事一样。
其实陆巡不会。
谁都不知道，那一刻的陆巡没有退路。
既然是自己选定的路，就要昂头走下去。
结果那一日，他们居然遇到了钟启楠。事后想来，那人大约是听到了风声特地过来的。以他的脾气，其实很少出入于酒吧场所。
最先发现他的人是朱槿。自她看到了他靠在吧台后，就下意识地转过头再也不朝那方向看了。陆巡则是因了身边女伴的异样才发现了那个沉默的人。平时向来很有存在感的钟家大少那一日看来并不起眼。他点着一支烟，默默喝着杯酒，很少会朝朱槿这边看来。即使这样，却还是影响了朱槿。
陆巡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波涛如何汹涌，只是朱槿的神色多少也影响了他，结果只使得他玩得更疯狂。
没过多久，朱槿起身去了洗手间。出乎陆巡意料的是，钟启楠居然踱到了他的身边，朝他点了点头：“陆少。”
陆巡压下心底的惊讶，朝他礼貌微笑：“好久不见。没想到钟启楠也会来这儿啊。没记错的话，你现在已经是钟家的掌舵人了，日理万机，来这儿不是浪费时间吗？”
钟启楠只笑笑，没理会陆巡的尖刻，只是忽然道：“我们聊聊？”
陆巡只犹豫了一下，终于被自己的好奇心压倒，朝身边人说了声“朱槿出来说我出去透口气”后朝钟启楠指了指门外。他先走了出去。
门外的空气异常清冷，冷得令残留着里面沸腾气氛的大脑立刻冻结起来。
他们停在一个拐角处，路灯斜斜地照进来，所有热闹的声音全部消失了。陆巡问道道：“有什么好聊的呢？”
“你……真的和朱槿在一起？”他问了陆巡意料之中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