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差一点……”抬手制止住摇晃自己的臂膀,祁永乐垂下了视线,语声略显虚渺地打断了祁世昌的慌乱,“残雪……阻止了我,只是……”
有差别吗?没出口的言语在祁永乐心底轻声自问着,那张带泪染血面容上最后槁木死灰般的神情又在脑海里冉冉浮现,一如先前预料的,杀了残雪也就等于毁了自己的骨血,至于是不是亲手戮杀……似乎已没太大区别了。
“只是什么?七哥你把话说完啊……那两个孩子现在人呢?”一颗稍稍放下的心又被吊得高起,祁世昌忍不住性急连声催问着。
“我说过,不管你想阻止什么……都来不及了。”喃语般低语着,在祁世昌一再的逼问下,祁永乐开始觉得疲累,每一句问语都像鞭笞般抽开他记忆里试图湮灭的伤口,让那一幕幕嘶声泣吼的画面不断地在脑海里重现,控诉着自己的残忍绝情。
虎毒尚不食子,而自己……一次却毁了两个,这样的自己……是不是连做为畜生的资格都没有?错了吗……真错了吗……挺直的背脊仿如不胜负荷般微颓了下来,祁永乐再次陷入迷惘的思潮里。
“七哥……你说明白好吗?”察觉祁永乐的黯然疲态,祁世昌皱拧了眉,不忍地放缓了口气,他从没见过兄长在面前露出这般明显的倦意。
满是关怀地凝望着祁永乐,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就只是怔忡地望着手上的兵器发呆,顺着视线望向他手臂上套着的勾爪,祁世昌急急忙忙跑向前一把举起那断了一半的爪刃仔细审视着。
“老九!小心上面……”陡然惊醒迷散的神智,祁永乐不禁为祁世昌冒失的举动捏了把冷汗,急忙僵直了臂膀,动也不敢动。
“是‘青岚’?七哥你用‘青岚’吧?是谁伤了?骥儿?不,是残雪?对不对?你说他阻止你的,那人呢?他们人呢?走多久了?”边望着血刃上的青光,边在心底计算着青岚的毒效,祁世昌又开始语无伦次地咄咄追问着。
“老九,你问这干嘛?你想做什么?”半眯起眼,祁永乐顿时感到些许不对,既然已经知道他毒伤了残雪,祁世昌的样子却不是惋惜感叹,不是怨怒责备,仍一副着急慌乱的神态,那模样就像是怕赶不及……赶不及救人?
“难道……你有解药?!这怎么可能?”“青岚”是宫里秘药,向来用做赐死嫔妃皇戚,只因它的寒性能够保持亡者的容颜,可以让人如睡着般安详地逝去,算是帝皇最后的恩典,而这药除了自己因身分特殊能够自宫内取得外,就只有……
“难不成你跟圣上讨的?”陡然睁圆了眼,祁永乐怎么也想不到祁世昌竟会惊扰到圣驾,更想不透他是怎么猜到的,皇上又是怎么许的……
“对,是我跟皇上求来的,我不能再看你做出让自己后悔痛心的事!”
“荒唐!谁说我后悔的!”一甩衣袖,被戳中心田那块脆弱的禁地让祁永乐板起了面孔,对祁世昌也是对自己大声宣告着……不能够后悔!
“一个敌族异民,一个逆伦背德,我有什么好后悔的?”
“……七哥,我既然能猜着你使用‘青岚’,又怎么还看不透你的心意呢?”紧锁着祁永乐逃避的视线,祁世昌将兄长那颗满布创痕的心底里不能想的念头逐字化为言词说出,“大内里能用的毒不下千百种,你又是为了什么选择了这种最少痛楚的?”
“皇上正奇怪为何前些日子你会向他取了‘青岚’,我们的叔伯子侄们都安分得很,根本用不上不是?那你会将药用在谁身上呢……皇上信任你,所以不曾向你问询,而这答案,我却再清楚不过,你不忍心对不对?你……”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情绪再次失控地爆发了出来,祁永乐厉声喝斥着……那些从不敢承认不能承认的如今却被化成具体的言词,一句句宛如利刃般将自己应该坚信的所有片片凌迟,毫不留情地将那层层压抑下的动摇摊显在面前。
“为什么逃?七哥,这不是你的作风……你还想继续欺骗自己多久?十年?再一个二十年?还是要到闭眼伸腿的时候,然后才带着数不尽的遗憾跟悔忏入棺?我不能看着你再这样下去,七哥!皇上也不会愿意见你如此痛苦啊!”
“你……跟圣上都说了?”握紧了拳,祁永乐再次分不清胸口翻涌的又是何种情绪……不想让他知道啊,不想让他在繁重的朝政运筹帷幄外还得分神担心自己,自己的工作应该是为他分忧解劳,而不是增加他的负担,可这次却……
“对不起,七哥,我知道我逾矩了。”低着头,祁世昌何尝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逾越了本分,但是若不这么做,叫他又如何眼睁睁地看着父子相残的惨剧发生?
“你知道他向来心软,替他做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你为什么要多管闲事!唉,圣上怕又是要难过内疚了,老九,你真不该这般任性妄为,你没想过后果。”责备的语声虽已不再激烈,祁永乐的神情却是更沉凝了几分。
“七哥,我求你,没时间争辩这些了,以后你要怎么罚我都可以,先告诉我他俩往哪儿去,我现在赶上还来得及对不对?如果残雪有个万一,骥儿……骥儿他只怕……”呐呐说不出最坏的结果,祁世昌再次催促着。
“我知道,老九,我知道杀了残雪就等于杀了沧骥,他们俩个早已是……一体了。”
覆掌压按着胁下的伤口,祁永乐说不出满心复杂的感受,“你可知沧骥为了他,已没把我当爹看了,这一刀……算活该吧,毕竟是我绝情在先,早就不配做他爹了。”
“七哥,骥儿是被逼急了,我相信他的本意绝非如此。”分不清祁永乐这话是责备还是怨慰祁沧骥的逆伦不孝,祁世昌又再次揪紧了心,“七哥,你该不会因为这样,所以不想饶过那两个孩子吧?”
“我?呵……老九,就算你七哥做了二十多年的小人,肚量也还没缩得那么小。”扬唇笑了笑,却满是嘲讽与晦涩的味道,祁永乐仰首远眺起晴空中的悠悠浮云……
原来就算是兄弟至亲,也还是无法了解自己的坚持与顾虑,天底下大概就只有他能懂了,即便是两人只有一半相同的血缘……只有他,不论什么情况下都能明白自己的用心,虽然他总是过于仁慈地难以赞同自己的所为……光与影,或许本就如此吧,相依相存,却又矛盾对立。
“感慨是一定有的,却是没处可怨呀,一切不都是我自己招惹的?”收回散漫的视线,祁永乐笑看着眼前面露愧色的同胞兄弟,摆摆手要他别介意自己一时的呕气。
“或许我真有几分不舍的心念,可是我却不能不狠下心做恶人……你能保证残雪往后决不惹事?他已经曝光露了面,你又能保证那达那些家伙不会又拿他做文章?老九,这些事,我不能不考虑。”
“我……知道,七哥,你的顾虑不无道理,我也知道斩草除根才是永断祸源的上策,可是……”拳头紧了又紧,祁世昌眼里仍带着一丝希望,“有骥儿在他身旁,残雪该不会惹事的,事实不也证明这孩子虽然冷漠却对骥儿十分用心,难道我们就不能赌一次吗?相信骥儿的能力。”
“赌?老九……你怎能这么糊涂?你可知道你赌的是大祁国运?是千万黎民的身家性命?这赌局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七哥,我说不过你……可是就这一次,能不能求你暂时抛开你那些责任包袱,单以父亲身分为孩子们想想?不值得拿骥儿他们来做牺牲,不值得啊,毕竟我们的胜面很大,你所担忧的很可能根本不会发生,何况,就连皇上他都支持了不是?虽无颁旨明谕,但皇上肯赐药就表示他同意我的做法呀,七哥……”
合上了眼,理智与情感又再次天人交战着,祁永乐的双唇不由地抿得死紧,红润尽褪,只剩斑驳的青白……以一个父亲的身分?是个多奢侈的要求,自己身上背负的又岂是说抛就能丢的?
天真的老九,多少年的历练还这么直肠直肚,扰得自己这颗已然动摇的心左也不对右也不是……要是他的话,决不会叫自己这般为难,尽管他心里是不赞成的……要是他的话……只怕会伤心吧,为自己伤心哪……可恶的老九,为什么要让他知道呢!
“……该死的,老九!你总拿二哥压我!他都应允了我还能坚持什么!”挣扎了好半晌,祁永乐最后终于忍不住粗声咒骂了一句。
“城西石坡外的野林,他们应该在欧阳初晴的墓前,你最好趁我没后悔前救到人!”终是咬牙进声松了口,祁永乐不胜其烦地掉头就往枯林里急步迈去,不愿看到祁世昌满脸狂喜的模样。
算了,都别再想,别再烦了,这一次,就放手吧……祁永乐在心底说服着自己,第一次做出违背原则的决定,心情却是莫名的轻松。
……就当是二哥给了自己可以软弱的借口,就这一次,承认自己对那两个孩子的心疼与不舍,承认自己心底的犹疑与后悔,承认自己不过也只是个凡人,承认做不到……无心……无情……
第二十一章 霁
这……是哪?为什么什么都看不到?不论再怎么努力睁大了眼,横在面前的,仍然是那片不见五指的黑,黑到连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的有把眼睛张开……
除了黑之外,剩下的唯一感觉就只有冷,像那次掉入冰潭一样,整个身子浑不像自己般沉甸甸的,想动根手指头都难,而意识则像被黑暗淹没般载浮载沉地靠不着岸,残雪已记不清在这团漆黑的浑沌里到底待了多久。
这算是天地的尽头吗?那个自己曾一心期待的尽头?没有声音,没有色彩,有的只是无垠的漆黑,就连时间也仿佛被冻凝住地不再向前流逝,寂静到让人觉得虚无得可怕。
果然,善良的晴晴是不会在这儿的,这种鬼地方,连那些在自己手下超渡的亡魂也不见半个,或许,这也是地府黄泉的尽头吧?原来到了最后,就连在冥府鬼城里,自己始终都是被遗弃的那一个……为什么会是这样?绕了一圈的结果终究仍是被所有人撇下了……
这算什么!连鬼卒都不屑同他作伴?这……算是惩罚吗?惩罚自己不该窃取的幸福,所以罚他困在这永无止境的黑暗里,任寂寞与空虚将他寸寸啃噬着?
不!残雪在心底竭力呐喊着,不要又留下他孤零零地一个!不要再留他一个日以继夜地独嚼思念,哪怕是刀山火海、油锅箭林,就算是把他化为渺渺尘埃都好,就是不要再让他清醒地感受这一切,不要!
扯起袖袍的一角轻轻擦拭着苍白丽颜上沁出的薄汗,祁沧骥仔细看顾着臂弯里晕迷的人儿,拉高衫袍的襟领为他挡去瑟瑟寒风,大掌不住呵暖着那双依旧冷如冰霜的指掌。
快三个时辰了吧,祁沧骥睁着发涩的眼眺了眺天边偏斜的光影与云彩,从九叔带来一丝希望后时光就有如蜗牛般慢步着,然而胸前用体温熨烫着的肌肤却依旧与秋风同温,没半点起色,只有吐在颈上的浅浅气息证明着自己尚未失去。
“小雪儿……别贪睡了,起来跟我说说话,什么都好……让我知道你没事了嗯?”温暖的唇瓣轻轻地吮触着怀里这张毫无血色的冰凉面庞,祁沧骥此刻终于深切体会到残雪那时无法挽回初晴的憾恨,是啊,怎能不怨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呢?
只能这样抱着他拥着他,却帮不了他一丝一毫,比诸于残雪当时的年幼,如今昂藏七尺的自己更是郁恨得难以自已……缓缓抬起头,祁沧骥将焦灼的视线凝向矗立在面前的石碑。
初晴,残雪现在是在你那儿徘徊吗?请你别带走他好不?将他还给我,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好好弥补他所失去的,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他的,求你……不要带他走……
闭起眼,祁沧骥诚心默祷着,平素不甚信畏鬼神的他,如今也只能求助天地将残雪还给他。
等待的时间总显得特别漫长,尤其是当心有所希冀的时候,随着天边云彩消散,月华渐升,祁沧骥脸上的神情也就越显得局促不安,就怕这丝微弱的希望火花会灭熄在浓浓夜色里。
老天爷,千万别开这种玩笑,你不可以在给了我期待后又残忍地将它夺走!
……紊乱的思绪如群马奔腾般纷杂,却理不出一点有用的头绪,祁沧骥只知道自己再也承受不起又一次的失去,那种剖心般的剧疼,怕是再难神智清醒地去感受,这一次,他相信自己定会在失去的瞬间跟着发狂!
“小雪儿,快张开眼,你不可以又丢下我,快起来跟我说话啊,再不起来……我会在你妹面前把你吃了喔,不想给初晴见着就快起来阻止我。”轻轻舔噬着残雪小巧的耳垂,祁沧骥在他耳边威胁着,却仍是逃避地紧合着眼帘,不敢去看那张在月光下更显惨白的容颜,就怕那毫无生气的模样会让自己提前崩溃。
“……不……要……”一阵轻若未闻的低喃惊醒了祁沧骥迷乱的神智,反射性地急忙张眼往怀中望去,只见那张残雪苍白的面上竟是神情凄楚地挂下两行清泪,慌得他连忙伸手揩拭。
“雪?!怎么了?是哪儿痛吗?……别哭,乖,别哭啊……”
“……不要……不要再……留……我一个。”模糊的呓语破碎地自青紫唇瓣问溢出,尚未脱离迷茫梦境的残雪拧起了眉头,挣扎的神情就像是想逃离什么般,不受控制的泪水仍旧是汩汩流个不停,沿着眼角淌落在祁沧骥揩拭的掌背上。
低下头听清楚了呓语的内容,祁沧骥紧揪了老半天的心情终于得以一松,急剧的心跳随着吐出的郁气渐趋和缓,如春风轻扬的和煦笑意也终于又回到面庞上,一种精神松弛后的虚乏让他无力地垂下颈,就这么轻抵着残雪额头稍事休息。
“……不会吧,小雪儿,我才是该哭的那一个,到底是谁丢下谁的?”过了好些时候,祁沧骥才直起了上身,宠溺地轻捏了捏那依旧冰凉的挺俏鼻尖,凑上脸将残雪面上余留的泪渍一一吻去……瞧这小子人未醒就先告状,看来自己这积累了满腹的委屈大概是没得哭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