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原来她的快乐如此易得,只要一份可以有点发挥的工作,即使在毫不起眼的小小角落里,她也眉开眼笑的没有微辞。
当然,她的身分自然是得到了诸多礼遇,但她的身段极为柔软,没有坐过高位的她不会有颐指气使的姿态,因此,一早到公司引起的小小骚动很快就平息了,一下就看不见探头探脑的同事在身边徘徊。
他三不五时走进业务部,美其名是交待副理公事,实则是观察她的适应状况。她倒是认真起来了,几次都见她蹲踞在一堆档案夹和参考用的专业书籍里,脸蛋都看不见。
中午时分,他再次走进业务部,人员几乎都走光了。
「霏霏。」他敲敲她的桌面,她整个人几乎埋在座位后方的书堆里了,只看得到背影。
「嗨!是你。」她直起腰身,大概是蹲太久了,她揉着脊椎,笑着回应。
「还习惯吧?」他淡淡地问,抑制着揩去她鼻头汗珠的冲动。「这几个电话有空打一下,询问客户的满意度和最后一笔款项入帐的时间。」
「喔,我知道了。」她接过纸条。「副理出去前教了我一遍,我知道怎么应对,你不用担心。」
「我不担心,你一定会做得很好,因为你不会想再和皇太后朝夕相对的。」话一脱口,他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他并不想在这里和她针锋相对的。
出乎意料地,她并无不悦,会意地朝他展颜一笑,便又转身继续方才的工作。
他呆了一下,她竟放弃了和他舌战?!没想到她的注意力移转到工作,便不以他的冒犯为忖了。他的乐趣消失得这么快?
「别忙了,吃饭吧!」他唤道,眉头微拧。
「知道了,我马上去……」她突然顿住,想到什么似地一跃而起。「啊——我忘了,你的便当还在冰箱里,我马上替你微波弄热,」
她跨出书堆,伸手用袖子抹去额角的汗,越过他亘奔茶水间。
这是老人的条件,她一早仍得准备他的午餐,不能中止。她不介意一大早得起床下厨,只要能跟着盛士暐出门,叫她扫厕所都没问题。
捧着热腾腾的饭盒,她边和擦身而过的职员点头示意,边呵着发烫的手心。
经过业务部,她随意一瞄,他已不在里头,大概回办公室去了。
她继续朝尽头走去,在半掩的门前站定,近似争执的交谈声从门缝传了出来,音调一高一低,明显是一男一女。
「别告诉我把你的小妻子搞到公司来是因为老太婆,找点新鲜的词说说吧!」
「不瞒你说,的确是因为老太婆。你不明白,李宛霏日子不好过,我也得不到安宁。我知道你一向明理,再说,她和你不同单位——」
「盛士暐,真不知道你是高估还是低估了我,你连声招呼也不打,趁我出差时让她登堂入室,你到底想怎样?」
「别说得太难听,她不过是个业务助理,对你并没妨碍——」
「别说了,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最好搞清楚,女人的限度可没你想的那么宽大。我今天想请假,假单你替我填吧!」
她听得入神了,来不及避让,门一拉开,陆影娟怒气难掩的艳容直逼眼前,在见到她的刹那怔了一秒,很快又恢复漠然。明眸往她周身扫了几遍,最后停在她掌心的两个便当盒上,隐忍地闭了闭眼,微勾樱唇,贴近她耳廓道:「你不恨他了吗?小傻瓜!」
她不发一语,静待陆影娟拂袖而去,鼻端弥漫着一股悦人的香水味,很熟悉,曾经出现在盛土障身上,缠绕不已。
她慢吞吞踱步到他办公桌前,将两个饭盒放好,低着头,没看他铁青的脸,只柔声道:「明天,我不用来了吧?」
他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打开饭盒,拿出备用餐具吃了起来。
「对不起!」她也不知道为何道歉,她只是一个身不由己的过客,不该有人受到她影响,即使是冤家对头。「我会跟她解释的。」
「快吃吧,尝尝你今天做的菜,太咸了!」他打开她的饭盒,夹了一口她的配菜,放进嘴里。「你的比较好吃,不是动了手脚吧?我们交换!」说着,真的拿起她的吃了起来。
她沉默不语,拿起筷子,吃他嫌弃的菜,一到嘴,她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她根本忘了放盐巴!
「明天早上别贪动作快,调味要对,水准要一致,我会等你一道走的。」他依旧没看她,饿坏似地吃着饭。
她眉眼轻扬,浅浅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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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屏住呼吸,闭起眼睛,唇轻触碗沿,只啜饮了一口,欲呕的感觉亘达胃神经,她抬起头,扯扯在餐桌旁看报纸的男人衣袖。
「快啊!」她悄声催促,不时注意着在餐厅与厨房间来回收拾的张嫂。
「知道了!」他不耐地合上报纸,厨房的碗碟碰撞洗涤声持续着,他端起药碗,看了眼厨房门口,再凑近嘴边,瞬间将药汤一饮到底。
她抽了一张面纸递给他,让他擦拭嘴角的汤渍,边发出赞叹,「太强了!」
他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她大概只有在这些「特异功能」上才会觉得他厉害吧?
「我最近好象胖了些。」他摩挲着自己的面颊,斜觑着她。「我看不能再喝下去了,影响形象,牺牲太大了。」
「不会不会,壮点才英明神武啊!你没看到,每次女客户看到你出马都眼睛一亮,你不要想太多了!」她眯着眼,讨好地笑,将刚打好的鲜果汁双手呈上。
「是吗?怎么在你身上一点都看不出效果,霏霏?」他冷眉一扬。
「我们不一样。」她挨近他,耳语道:「我们是『战友』,要理智冷静的对付敌人。」
战友?他倒是从她的宿仇升级为战友了,也不过就是每天偷偷摸摸将她的汤药偷渡到自己胃里这项战功。
「走吧!趁老太婆下楼来之前快点出门,我不想听她罗唆,」他拉起她,将喝了一半的果汁放下。
「等等,饭盒!」她抓起餐椅上的手提袋,蹦蹦跳跳地随他走出门外。
张嫂将凌乱的桌面收拾妥当,整理妥桌椅,从厨房端出一碗十锦粥,安步上楼,在长廊第一扇房门上叩两下后,扭开门把进入。
「老太太,吃粥了,休息一下吧!」她将餐盘放下,垂手站在床边。
老人摘下老花眼镜,将手中的文件折迭好,放在床头柜上,朝张嫂点点头。
张嫂手脚麻俐地将老人抱起,谨慎地安置在轮椅上,然后调好方向。
「那两个年轻人今天怎么样?」她拿起汤匙,照惯例地问了句。
「老太太,今天药还是少爷喝了,连续一星期了。」张嫂倾身恭谨答道。
「兔崽子,倒真撑得住,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还当我是老废物呢!」老人不疾不徐,低缓着速度道。「结婚两个月了吧?」
「是!」
「满三个月他们就要搬出去了,在这之前,那场好戏我是一定要看的。」老人尝了一口冷热适中的粥汤,闭目沉思了几秒,意味不明的微笑道:「张嫂,我这么做,对得起我那死去的老鬼了吧?」
「老太太……」张嫂不安地陪笑,「您觉得对的,就不会错。」
「是吗?」老人望着窗外因风摇曳的榆树,眼眸蒙上一层灰。「我活了大半个世纪了,只有你这么说,只有你……」
老人低沉的呓语,渐随风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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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早告诉过你了,刚拆卸的工地很乱,也危险,这下后悔了吧?」他略施小力在她臂弯,帮助鞋跟深陷在泥块的她脱离困境,然后不悦地瞪着她。
「人家好奇嘛,我想看看这里的设计前后差别有多大,瞧瞧设计师鬼斧神工的功力啊!」她困窘地揉揉脚踝,早知遍地障碍物难行,她应该着球鞋才对。
工地是商办大楼的十楼,占地约七佰坪,由知名美容机构承购下来后,决意将旧装璜全数拆除,再重新设计、整修过。在长达一个月的竞标后,「盛晖设计」脱颖而出,这算是年度大案子之一,盛士暐虽不参子设计,但还是会实地勘察,然后再和旗下设计师商议整个设计重点与形态,务求能将客户要的概念执行无误。
拆卸工人已进行了三分之二,视线所及之处几乎都是坑坑疤疤的水泥墙、部分裸露的钢筋、满地堆积如山的旧建材,且尘土也到处飞扬。
她新奇的东张西望,走到最后,几乎是由他一手搀扶着,才能顺利前进。
绕过几个巨大的梁柱,一行早到的工作人员在不远处讨论着施工细节。
一袭黑自局级套装的陆影娟在其中极为显眼,她下意识的朝对方黑色窄裙底下的纤长小腿望去,完好的丝袜,及不沾土的两寸黑色高跟鞋。她暗地咋舌,对这硬底子美女由衷佩服。
陆影娟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盛士暐,没有忽略掉他在同行女子臂膀上扶持的手,原本淡漠的神色瞬间僵硬。
「影娟是这个案子的主要设计师。」他放开了李宛霏,随口解释着陆影娟出现的原因。
他失算了,不知道和他冷战半个多月的情人会同时会勘工地,而且自己还不智的带着一个麻烦出现,他这段感情已称得上是岌岌可危了。然而瓜田李下,若换作是他,恐怕也不会轻易相信孤男寡女朝夕相处能有多清白。
察觉了在三人间高升的诡异氛围,工人们识趣地散去各行其事,他硬着头皮打破僵局,对陆影娟道:「辛苦了,亲自来这一趟!」
「好说。在商言商,我希望这个案子会是我的代表作,不多来几次怎行?我可不像有些人,上班纯粹是打发时间,娱乐自己。」
这些话,无论听者再怎么迟钝,都不会听不出它的弦外之音。李宛霏的耳根霎时因难堪而发热,她看着一旁脸色转青的盛士暐和转身离去的陆影娟,犹豫了几秒,随后迈步追上后者。
「陆小姐,请等等,我有话要说!」她抓住她的衣袖,急切唤道。
陆影娟不是轻率任性之辈,她有礼地停下脚步,面对着急追而来的女人,微笑道:「李小姐,小心点,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很危险的。有话回公司说也可以,再说,我们之间有什么可以讨论的吗?」
「有的有的……」她忙不迭地点头。「你大概是弄错了,我和盛士暐什么事也没有,我们只是……只是……」她搓搓手,寻思恰当的形容词。
「对了,只是暂时的室友!」她咧嘴笑,殷切地扳住对方的手臂。「你放心,他不会看上我,我也不会喜欢他的,我另外有喜欢的人,是我大学的学长,真的!」
陆影娟抬起手臂,示意她放手,她会意地松开,只见黑色衣袖沾上灰色的五指印,陆影娟面不改色地将灰泥拍去,拍拍她的肩道:「别紧张,你们之间有什么,也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不过是不想膛这浑水罢了,等大家都自由身了,再讨论也不迟。」
「你还是不相信我?我说的是真的!我讨厌他讨厌了快二十年了,怎么可能会喜欢他!」顾不得几步远后的男人有何感受,她即使口无遮拦也不想当个名不副实的第三者。
「李小姐,你不会天真到以为世事都不会改变吧?」陆影娟已有些愠怒。这个臭男人,竟让个女人为他辩白?
「别的我不敢说,这件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
四周响起的刺耳电钻声,掩没了她滔滔不绝的誓言,陆影娟看着举起右手发誓的她,扯着嗓子打断她,「大吵了,我听不见,别说了!」
「陆小姐,我……」此起彼落的电钻声加入干扰,她连自己的声音也快听不见了。
她懊恼地向身后施工来源望去——钻墙的力道震耳欲聋,木屑泥灰四散。盛士暐在向她招手,示意离去,她摇摇头,回身继续向女人表白心迹,陆影娟叱喝道:「我说停止,你听不见吗?别烦了,跟他走吧!」
对方怒容已现,她勉强打消了说服的念头,向陆影娟欠身抱歉,一抬头,那张明艳的脸突然布满惊异,她顺其视线看去——
数支电钻的力道不断传导到四面八方,未拆卸完全的木制天花板在震动中摇摇欲坠,盛士暐站立的上方,有一片剥落的水泥块承受不了震动正向下倾斜,因压在已没有支撑力量的残留木板上,眼看就要坍塌下来了。
陆影娟愕然,一手指着天花板,一手抓着前方的她,「叫他让开!」
「盛士暐,让开!让开!」李宛霏蓦地回过神大吼道,两手奋力挥动着。但他似乎听不清楚,仍旧对她招手,还不耐烦的指指手上的腕表,要她走过来。
震动没有停止,水泥块终于向下滑动,在间不容发的瞬间,她挣脱身后的女人,飞快向前窜去,两掌击在他的胸前,无预警的施力使他朝后倾倒;那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抓住了她的手,但是她没有幸运的随他跃开那块危险的方寸之地,她的鞋跟再度卡在石块缝隙之中,动弹不得,五只手指从他掌心溜走,他跌坐在两公尺外的泥地上,瞠大了眼,看着她像脆弱的泥娃娃般在扬起的粉尘中倒卧在木堆石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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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而广泛的痛楚,一波接一波的袭来,她集中意志后,尝试移动肢体,可随机的碰触立即引发更剧烈的疼痛。她勉强撑开眼皮,刺眼的白光闪现,缀满老人斑的褐色面庞随即在前方浮动,她惊骇不已,赶紧又合上眼皮。
「醒啦?再不醒,我就用水泼你!」老人权威的嗓门在上方响起,她知道躲不过,只好张开眼皮看向老人。
「姨婆。」她怯怯地叫了声,看了眼雪白一片的周围,床边环列着盛家的大人们,独缺男主角。
「宛霏,没事吧?」盛母向前一步,摸了摸她的前额。「差点被你吓死了!幸好你戴着工地帽,没伤着头。」
「真好!没死!」她咬紧牙关,试试四肢反应——还有知觉,真是命不该绝!
「是啊,是很好,你要有个三两短,我不会让那个混小子好好活着的!」老人歪着嘴,笑得悚然。
「他没事吧?」居然不见人影,不会也被波及,躺平了吧?
「他没事。刚才公司来通电话,他到外头说话。」盛父摇头叹息。「唉,真是多事之秋!」看她无事后,便两手背在身后出去了。
「你身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伤,虽然没伤及筋骨,但还是得好好休养,这阵子走动不会太好受。」盛母将她床头升高,方便她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