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簪已磨得异常光滑,灿亮如新,犹自带著温热。
“玉堂……”
迎上了展昭微带担忧的眼神,白玉堂忽然一笑,神采飞扬,潇洒如风。
挽起那柔顺的长发,轻轻簪紧,握住冰凉的手,“猫儿,我发誓,再不会让你生气担心了……”
展昭眼帘低垂,却掩饰不住那深深的笑意。
玉堂终於……成熟了……
对不起,皓铮,可以用我的性命报答你……只有这颗心,早已给了玉堂,再也容不下别人……
仿佛听见了展昭的心声,白帝眉间的皱痕更深,坚毅的面容直如刀刻。
碧湖正和金风拉马车过来,远远看在眼中,好生羡慕,“喂,你几时也帮我簪一回发?”
金风哼了一声,“这种骗女人的手段我可不会。”
碧湖踢了他一脚,“别扭什麽?人家情投意合,与你何干?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快上车,等著玄武宫的人追过来吗?”金风不耐烦地大声吆喝。
马车向南方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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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走入空旷的宫殿,留恋地四顾,寂静,空气中只有灰尘飘落的声音。
宝座上的黑帝抬起了头。
月明肩上的包袱格外刺目。
“你要走?”黑帝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为什麽不走?”月明苦涩地笑了,“这些年,我看著你在仇恨中越陷越深,想尽办法也无法挽救……两个哥哥决一生死,我无能为力,阻止不了,真是令人灰心……”
“当初是你选择留在我身边的,现在要反悔?”
月明眼中掠过一丝苦痛,“玄冰,如今我也不想再维护你了……当初,是爹要我跟著你的……原以为你看在我的份上,对展昭能手下留情,可是,你居然……”
她慢慢地摇头,“我想,错就错在爹太宠著你,我太维护你,让你根本不知道如何自处。从前的玄冰虽然狂傲自负,任意妄为,全凭自己喜恶行事,可还不失高手风范。现在,你已堕落到只会用那些江湖宵小的手段,滥用千情和万,你……太让我失望了……”
“沧海……”
“往後不管你做什麽,我都不会问了,我已经……太累了……”
无声地叹息,转身向门外走去。
人影一闪,黑帝拦住了她,脸色异常苍白,“你真的就这样走了?我是你哥哥啊……”
“如果你当我是妹妹,就不会在展昭自断心经之时,不顾我和他的生死,强行欺侮他……我从来没有恨过别人,可是在那一刻,我真的恨死你了……”
黑帝似乎被猛击了一棍,禁不住身体一晃,气血突然乱了。
月明看他深受打击的样子,不觉心头一酸。她一直偏向这个不会照顾自己的任性哥哥,玄冰每次瞒著她搅闹白帝宫,知道他不是皓铮的对手,每每大败而回,她也就不追究了。但是展昭这件事,玄冰做得太绝,她再不能原谅他。
她也有……自己的原则……
轻轻从黑帝身边走过,人已消失在门外。
“沧海,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啊,为什麽要离开我?”黑帝对著空寂的宫殿大吼,如受伤野兽一样的声音回响不绝,“我可以什麽都不要,只要你陪著我……沧海,你回来……”
到最後,吼叫声竟然变成了呜咽,“沧海……你真的丢下我不管了……沧海……我究竟做错了什麽……”
第三章
重重阴云密布,雪又开始飘扬。
金风一勒马缰,两匹疲惫不堪的马喘著粗气停下,“主人,赶了一天的路,马不行了,歇一会儿吧。”
白帝跃马上前,“不能停,这样的天气,留在野地过夜极其危险,必须要找客栈借宿。”
白玉堂跳下马,钻入车内,“猫儿,觉得怎样?”伸手揽过展昭,心疼地看著那已显憔悴的脸。
碧湖一笑,一跃下地。
靠在白玉堂温暖的怀抱里,展昭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他自幼生长在南方,不习惯这酷寒的天气,受尽摧残的身体更加抵抗不住寒冷,面白唇青,强自支撑到现在,已经受不住了。
一个精巧的玉壶递了进来。
“药酒的力量太猛,不要给他喝太多。”
“谢谢你,皓铮……”
声音虽低,却含著真挚的谢意。
白帝一语不发,远远地走开了。
小心地喂了猫儿两口酒,那苍白的脸颊渐渐泛起了红晕。
放下酒壶,马上替他搓揉冰凉的手脚。
展昭微觉羞涩,以前也很亲密,不过那是在无人之时。如今白玉堂毫不掩饰情意,总令他心中忐忑。
毕竟,这一份情,不会为世人所容……
“玉堂,别忙了……”
“瞧你冻得一丝热气都没有了,还嘴硬,非要冻伤了才肯让我帮你?”满意地看著肌肤重新现出红润,拿过狼皮大衣盖在展昭身上,趁机抱紧了他。
不再说什麽,只是自然地靠在白玉堂的肩头。
经过了多少生死、奔走、受伤、流血,难得平静的这一刻,备觉珍贵。
碧湖拽住了金风,“我也冷。”
“从小在冰天雪地里长大,你还会冷?”
“死木头!”碧湖一赌气,掉头就走。
金风笑著从背後拥住了碧湖,“小王八蛋,就会跟别人学这些肉麻的事。”
“那叫情趣,你懂不懂?真後悔当初怎麽看上了你这个傻瓜。”
“都是我的人了,後悔也来不及啦……”
碧湖涨红了脸,用力踩了金风一脚。
风雪如烟雾,遮住了白帝高大的背影,孤寂,似徘徊在原野的猛虎。
茫然四顾,没有一处是自己的归宿。
苦涩充溢了整个心。
一股沈郁之气塞在胸膛,左冲右突,几欲爆炸开来……
惊雷滚动,劈开这绝望的世界吧……
惊雷?
天边果然传来隆隆的震动,滚滚如雷。
这是……马群奔腾之声!
白帝一跃而起,“快,避入树林中去……”
连车带马很快隐没在乱树丛中。
片刻之後,马队急驰而来,迅如流水。
刀光枪影,全副武装的士卒整齐地列队,马蹄声急,不闻半分喧哗。
这是……辽国的精锐骑兵!
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无形的重压沈甸甸地,逼得人喘不上气来。
转眼骑队已逝,雪地上只留下交错纷乱的蹄印。
为什麽辽军会出现在这里?
此处边境只有两百余里,辽军的突然出现,定然有针对大宋的军事行动。
展昭温润的眸中流露出深深的忧虑,“按辽军往常出兵规律,应在春秋两季。春季青黄不接,为的是抢夺粮食;秋季粮草丰足,为的是开疆辟壤。如今寒冬腊月,犯忌行军,必有异常。只怕大宋的将校麻痹大意,至今毫不知情……”
白帝沈声道:“不会只有几百名辽军单独在附近出没,大军一定就在附近。”
白玉堂剑眉飞扬,“跟著蹄印走,就能找到辽军大营。”
“好,金风碧湖,你们照看展昭,我和白玉堂去探个究竟。”
“不,我要亲眼看个明白……”
“猫儿,你有伤在身,别逞强了,我死都不准你去。”白玉堂坚决反对。
展昭神色严厉起来,“事关大宋生死存亡,我非去不可!”
见白玉堂倔强地沈默,不觉放缓了口气,牵起那紧握成拳的手,“我也算是朝中官员,受百姓供奉,就要为百姓办事……再说,有你和……皓铮在,还怕照顾不了一个人吗?”
暗暗叹气,猫儿决定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
“记住,千万不能随便冒险,否则,我扛也要把你扛回来。”
清淡的微笑掠过唇边,“什麽都听你的,行了吧?”
这句话好似天音仙乐,听得白玉堂心花怒放,若不是有人在旁,真想狠狠堵上猫儿诱人的嘴唇。
展昭转过头,不去看白玉堂一脸的得意。
白帝眸中爆起一丝精光,随即又一黯,默然走开。
淡淡地吩咐:“马车目标太大,不能用了,金风碧湖,把马卸下来。”
“只有四匹马,五个人怎麽骑?”
“展昭……一个人不能骑马!”
明知是前去探险,可是拥了猫儿一马双骑,白玉堂的心飘荡荡的,几乎落不下来。
这些年相守相伴,直到今天,才有了同生共死、永不分离的信心。
猫儿的心是属於他的……
寒风冰雪,说不尽融融春意浓……
忘记了身外的一切,眼中只有猫儿的微笑……
幸福,近在咫尺了吧……
白帝纵马在最前面,所有的危险和不测,都一肩扛下。
只因身後有著自己一生想要呵护的人,虽然,前方是永无止境的寂寞……
沿著杂乱的蹄印追踪下去,绕过一个山丘,远处,辽军大寨在风雪中静默。
展昭低声道:“靠近一点,查看清楚。”
白帝令金风和碧湖拢住马,原地等候,和白玉堂扶了展昭向山丘顶登去。
风狂雪横,积雪直没过膝,由下向上攀登十分艰难。还没上到一半,展昭已颜色雪白,气也喘不上来了。
白帝剑眉一皱,突然打横抱起展昭,大步向山顶奔去。
“这家夥下手倒是快。”白玉堂嘀咕一句,努力跟上。
自从在镜湖那一次深深地伤了展昭,痛悔之余,已学会了克制。何况,他几乎确定了猫儿的心意,再不会无谓地闹气了。
“放我下来……”感觉到白帝异常灼热的气息传到自己身上,展昭不自在地挣扎著。
“大事为先!”
心中一震,白帝光明磊落,反显得自己杂念太多……
大颗的汗滴从白帝脸上渗出,腾起缕缕白汽,冰冷地滴落下来。
白帝的行动似乎有些吃力……
“你……”
展昭的话还没出口,白帝已放下了他。
极目望去,山丘下,辽营近在眼前。
星星点点的帐篷,成圆形驻扎,延绵数里之远。壕沟鹿柴,处处遍布。巡逻的士卒来往不绝,井然有序,忙而不乱,一看便知领军之人精通阵法,韬略不凡。
展昭按帐篷数一推算,此处辽军人数起码在五万以上,若加上後援人马,恐怕七万不止。
这个数目的军队,攻城夺关有余,占地辟疆不够,辽军到底有何用意?
不管如何,决不能让辽军偷袭边关!
回去报信肯定来不及,如何阻止辽军的行动成了头等大事。
一共才五个人……
白玉堂忽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杀了领军之人,辽军必然大乱,不攻自退。”
白帝平静地道:“不可能,大军出动,定有正副两名将军,即使都杀了,还有偏、副将领,随时可统军,辽军的实力也丝毫无损,意义不大。”
“哼,光会说大话,敌军在此,你有什麽办法退得了?你是白帝,武功通了天,也杀不了几万人。”
展昭一笑,“玉堂别急,有一句话,叫做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天寒地冻的,给养一定困难,只要烧了他们的辎重,辽军无衣无食,非退不可。”
“不错,这放火嘛,原是我看家的本事……”
想起当年火烧庞太师的府第,两人不觉都笑了起来。
白帝倏的明白了。
难怪展昭会在白帝宫放那一把火……
展昭的过去是和白玉堂连在一起的,谁也拆不开……
“好,泼足了酒和油,烧他个翻天覆地。”白玉堂豪情逸飞,兴奋不已。对战斗的渴望使他浑身散发出宝石一样夺目的光芒。
无惧风雨,向往搏杀,这才是真正的白玉堂!
展昭的目光转向白帝,隐含著一丝歉意。
“对不起,这本来与你无关……”
白帝打断了他,“我也是大宋的子民……回去好好计划一下……”
心中苦笑,从来不问世事的自己,居然也有为国请命的一天,真是讽刺!
正因为展昭的心开阔雄大,装著天下和百姓,才值得自己如此深爱吧?
想来白玉堂也是这样被吸引的……
忘我,原是最难得的境界……
三人下了山丘与金风碧湖会合,共商大事。
天气更加寒冷,旷野中风雪呼号。碧湖怕展昭受不住,叫上金风,在背风的地方掏出一个雪窝,垒实夯紧,五人挤在一起,果然暖和多了。
金风取出干粮,分给众人。
白帝想起一事,“碧湖懂契丹话吗?”
“在辽国哪有不懂契丹话的,怎麽了?”
“懂就好,你想办法问出辽军辎重所在之地。金风,你手脚灵活,去找辽军的马棚,如果出事,就放马冲散辽国的骑兵。白玉堂和我放火,一看到火起,所有人马上撤退。”
他计划周详,指挥若定,别人都没有异议,只有金风叫了起来:“什麽,主人要去辽营?不行,我们去就行了,主人千万不可冒险。”
白帝喝道:“少罗嗦!”
金风口唇一动,可是看到白帝铁青的脸色,终於还是咽下了要说的话。
“那我呢?”展昭微笑著看向白帝。
“留在这里等!”
“对,我也同意。”白玉堂赶紧支持。
“你们去拼杀,让我置身事外?”
白帝不容他分辨,“你有伤在身,想送死吗?”
展昭的笑容颇有几分狡黠,“金风背了四十斤药,总有一两种提神强功的药吧?”
“你……”白帝气结。
“不给我还是会去!”他的脸色忽然变得严肃,“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份力,放火容易烧起难,要烧个透,必须事先做足准备,如此多的辎重,又在千军万马之中,短时间内要完成,十个人也未必够,所以,我一定要去。”
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同生共死,绝不分离。
玉堂,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意……
白帝久久凝视著展昭清瘦的容颜,酸楚的感觉在心头荡开。敏锐如他者,怎麽不明白展昭心中所想,只是,看穿了别人,却伤了自己……
宁愿什麽都不知道,反而要幸福一点……
“金风,给他半粒龙虎续命丸……”停了一下,似是解释,“这药吃了是可以提神,增强功力,让人片刻之内恢复如初。可一旦停药,伤势会比从前发得更严重,所以不可多服……”
金风全身一震,直直地盯著白帝,胸口起伏,“主人你……”
“金风!”白帝的声音越发严厉。
怔了半天,金风突然扯下一个葫芦,狠狠地砸在地上,掉头冲出了雪窝。
众人全都愣住了。
碧湖反应也快,立刻跪了下来,“宫主,金风不是有意的,求你别责罚他……”
白帝脸上闪过怒色,却又忍住了,只吩咐,“出去看著他。”拾起葫芦,倒出一粒朱色药丸,掐成两半,连药酒递给展昭。
“吃了药先睡一会儿,一个时辰後就行了。”解下身上的狐皮披风扔给白玉堂,便默然离开。
“金风好像有心事……”展昭沈吟,只觉得似有一道黑雾挡住了什麽,隐约的不安在心中缭绕。
“哎呀,别想了,国家大事也要管,小事也要管,你就是神仙也吃不消的,快点吃药睡觉!”白玉堂不由分说,逼他服了药,搂在怀中,盖上了白帝留下的披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