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染红了半边天空,另一半天空的颜色却已经是透著昏暗的深蓝色了。连日来吹著寒风,阴霾雨雪绵绵不绝,难得这样一个好天气,只是在宇治川的战场上,仍然飘扬著浓厚的死亡气息挥之不去。尤其是在这激战之後的平原之上,泥土混杂著鲜血的刺鼻湿腥气、雪水腐蚀散落一地的残缺兵刃传出的生锈晦涩味,还有死伤狼籍──不,有死无伤,这是因为在战斗结束之後,赢得胜利的一方,都会将对方的伤者予以当场处死的结果。这般凄惨景像,当真可比做传说中的修罗场也不为过!
然而在这遍目疮瘐的战场之上,却仿佛正有什麽东西在蠕动著似的,仔细看去,便可发现那是一股一股、如同在水中化开的墨汁一般袅袅的黑气正从土地中翻涌而起,令人遍体生寒。那些黑气慢慢的翻腾著,一股一股的相互溶合,汇聚成更大的一股冲上天空,向不知名的地方源源不断的涌去……
若是稍微懂得阴阳道的人在,便会明白那些黑气般的存在,正是那些战死将士留下的怨念……只是,这些怨念的去向委实可疑,如此之巨的怨念,无论是哪里都不堪承受,会是谁呢?是谁在操纵著这些死後被怨恨所束缚的“地附灵”?恶念如果没有受到外力拔除或者强力吸引,是不可能离开束缚已身的“气场”……
“啪!”这宛如修罗场的地方起一声轻响,接著便是什麽东西跌落下去的金属撞击之声。循声望去,只见远远的一个人影慢慢的走近。大概是他无意间碰到了什麽吧……穿行於如此怨念强烈的气场之中,却仿若无事,对那就连普通人也隐约可见的翻涌黑气也视而无睹,只是在偶而不小心踏到死者的遗体之时才会脱口而出一声抱歉,他似乎具备良好的教养,只是在天色将晚的此刻,独身穿行这死者的坟场,对足以令一个正常人疯狂的诡异境界恍若无觉的本身,便足够诡异莫名了。
太阳就要落山了,地面浮起了黑色的薄雾,黑气已经弥漫了整个大地,而那人仍然毫无所觉的一步步慢慢走著,一点也没有著急离开的意思。
他一直低著头,披著一头乱发,看不清楚面目,但是他身上那褴褛的衣衫却依稀能看出原来样式──那似乎是原来京中的年轻贵族常常穿著的直衣式样。只是这衣衫却早已经脏污的一蹋糊涂,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及质地了。
看样子,大概是源氏攻入平安京之後,来不及随平氏逃走的某个小贵族吧!但是又害怕被源氏所害,所以自行逃走,及至流浪在外,沦落到如此地步……
黑气渐渐薄弱了下来,似乎是快被全部吸走的样子,形态也从一股一股慢慢转变成丝丝缕缕。随著地底渗出最後一丝黑气之後,被鲜血染成黑褐色的冻土中慢慢显现出一片片浅白色的犹如指甲般大小的东西。
宛如降下的情景倒转过来,一片片的樱瓣正从地面缓缓地浮上天空,而後轻灵旋舞不止。漫天樱雨,似乎要为这血腥的修罗场增添几分瑰丽旖旎。
年轻的男子对怨念之类的毫不在意,对这奇异的樱雨也抱持著同样视而不见的态度,却在数片白樱有意无意地沾染上他的左手臂之後,才似有些迷茫的站定了脚步。
抬起手来,只见数片白色的樱瓣欲离乏力的自他的手臂之上牵拖出一条条的浓黑气流,却在稍瞬之後被黑气击穿化为灰烬!
对已身的妖气被垂涎不感兴趣,却对被击穿的樱瓣存在极大的好奇,年轻的男子抬起头,在空中用力挥舞著手臂!
越来越多的樱瓣沾上他的手臂,在奋力的牵出一丝半缕的黑气之後,无一例外的被击穿化为灰烬,如此反反复复数十次之後,年轻的男子失望的放下了这只手臂,改用另一只手在空中撷取了一片樱瓣放到眼前。
摊开手掌,孤伶伶的樱瓣儿在他掌心打著旋儿,看上去却也极普通。只是这樱瓣却仿似有自己的意识般的,自动的便向他的左手方向飘去,似乎是受了他那只手臂之上浓厚妖气的吸引一般。
微微的叹了口气,年轻的男子不甚在意的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
天色已经全暗了,什麽也看不清楚,只是在他的眼中,那些弥漫的黑雾无法遮住他的视线、那些隐约的黑气也无法逃开他的双眼而已……如果说从前身为人类之时,能敏锐的察觉到鬼气怨灵是出於阴阳道的修行精深,那此刻的自己能如此轻易的看清这些东西,是不是便要称之为“本能”呢?
──不,虽说是“本能”,可是直到现在,御苑光晓仍然不知道自己算是什麽样的存在……
“义仲……你在哪里?”一声微微的吁叹从他的口中传了出来,御苑光晓怨恨般的喃喃道:“已经……已经不记得我是谁了吧……而我,也只是想再见你一面……”远远的、远远的看一眼就好……
毕竟,现在自己这半人半鬼的丑陋模样,即便是源义仲还记得这可怜的御苑光晓,他也绝不会让如此的自己出现在他的面前!
下意识的向左手望去,在其上紧紧缚满了布片包裹,为的,就是怕会有一丝一毫暴露出来,而会如此之做……也正是御苑光晓为何会在人世间徒然徘徊了三年之久,也忍耐著不敢去见源义仲的原因!
是啊……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又怎麽去见源义仲呢?一想到或者源义仲触摸到了这只手的後果……御苑光晓就不寒而栗起来!
“可恶啊……为什麽……为什麽啊……”御苑光晓的声音说不出有多麽的不甘。左手臂上的邪气,即使是在此刻漆黑的夜里,也分外的分明,那是一种与夜色不同的深深的黑……咬著下唇,御苑光晓俯身从地上拣起一把长刀,用力的向自己的手臂上砍了下去!
没有用……果然还是如此,一点也没有用。
长刀就象他曾经无数次的试过那样,还不曾触及到他的手臂,就被他手臂上突然窜出的、仿佛具有生命般的邪气溶解成扭曲的形状而根本无法触及他的身体!无论御苑光晓多麽用力的想去毁坏掉那只带著剧烈邪气的手臂,都是徒劳无功的。
这只手、这只可怕的手!就因为这只手,御苑光晓才会一直忍著一直忍著……忍耐著不去想源义仲,忍耐著……
直到那一天,他在山的最深处,竟然看见了前来寻找自己的神宫砚道那一刻为止……
神宫砚道也变了。
御苑光晓第一眼看到他以後,就有这样的感觉了。
但是到底是哪里不一样,御苑光晓又不能仔细的分辨出来。是因为太久没见了吗?曾经很熟悉的人都变得那样陌生了……源义仲……他也一样吗?
……他……也变了吗?
一想到此刻的源义仲,御苑光晓就再也止不住对他的思念了。
义仲……他好吗?他还健康吗?他所做的事,还顺利吗?他在战场上……没有受伤吧!他还记著我吗?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这个人呢?他的身边会不会有了另外一个……
关於义仲,御苑光晓有数不清的问题想要问神宫砚道,可是……可是……现在的自己……
御苑光晓犹豫了……深深的犹豫了……
“……御苑!是你吗?”神宫砚道突如其来的呼喊惊醒了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的回答,还好及时的止住了。被发现了吗?御苑光晓躲在树後,沈默的想著。不能被发现啊……但是内心却又有一丝的希望……希望能被发现,那样自己便无法再逃避现实了。
神宫砚道终究是没有发现他,想来他是不确定的吧。看著神宫突然的向前方冲了出去,御苑光晓不由自主的紧紧跟了上去。跟著他跑了几步,却又停住了。就这样跟上去吗?然後不知道什麽时候也许就被他发现了。一旦他确定了自己还活著还存在於这个世界上,那麽与义仲的见面也势在必行了麽?
不、不可以!虽然想见义仲……想见的不得了,可是绝对不能让义仲见到自己!不能、不能、不能啊!
咬住下唇,御苑光晓紧紧抓住身边的大树,将头抵在树干上面,拼命的压抑著内心那无法言喻的痛苦与挣扎……义仲啊义仲……你可知道……我是怎样的心情?你的心里……还有我吗?
神宫砚道……去远了。他的步履声,已经听不到了。御苑光晓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勉强克制自己追寻上去的脚步,直到四周被黑暗笼罩、山林陷入一片寂静。
御苑光晓决定下山去找源义仲。
即使再不能相见,亦希望远远的见他一面就好。
见到他能平安无恙、见到他过幸福生活、见到他功成名就……只要见到他,确定他还好……也就心满意足了!然後,再回来,或者是去别的什麽地方都可以……就怀抱著那曾经的美好记忆活下去吧……
神宫砚道与源义仲两个人那令人感动的……再遇之後,就一路同行。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源义仲已“死”,被诬为“朝贼”而被兄长赖朝讨伐而亡。这个名字,已经是不复存在了……而神宫砚道,由於本身对富贵名利就讨厌之极,加上内心对义仲及光晓两人所抱著的愧疚感,令他也毫不犹豫的抛下了只要回去源家,就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
源义仲在确定了光晓的死讯之後,悲痛不已,在一个人在树下静坐了整整一天之後,第二天的早上,对一直陪伴在他身侧的神宫砚道开口道:“砚道,我想去……”
“……我想去看看,光晓曾经住过的地方。还有……他去世时……”那个人,是真的死了啊……他的脸、声音、笑容、身体、一切的一切、全部都再也触摸不到了,再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了……为何偏偏对这件事,这样的没有真实感呢?
“我明白了。”神宫砚道了解他的心情,於是毫不犹豫的点头应允了下来。丝毫也没有考虑到,在京都做了几个月“朝日将军”的他有多少人认识、此行前去有多麽危险。就与源义仲一同隐姓埋名的踏上了去往京都的旅程。
虽然濒遭战祸,但是此刻的平安京与往日并无太大分别,朱雀大道上也仍然有人来人往,川流不息。走到梅小路,向右边进去就到了崇仁坊,御苑光晓的旧居便位於此。这里僻处八条坻,环境虽然清幽,但一般的达官贵人是不屑居住於此的,那些人有更好的去处──比如嵯峨野、吉野一带。於是在这平安京内,也难得的留下一方优雅之地,令不喜繁嚣的御苑光晓得以安身。
神宫砚道凭著模糊的记忆走到御苑光晓居处之外,他的府坻是崇仁坊的最後一间。朴素的青瓦白墙旁边,石板铺成的路面长满了青苔,想是已经许久没有人往这里走过了。由於数年没有人居住过了,这处居所早就破败不堪。两扇木门业已东倒西歪,露出了大大的缝隙,从中张望,一园杂草枯树,满目凄凉景象。
源义仲触景生情,哽咽道:“这里……就是他去世之前,住的地方吗?怎麽会……怎麽会凄凉至此?”
神宫砚道不知怎麽回答,好在源义仲没有再问下去。长叹一声,神宫砚道轻轻推开那欲倾的木门,与源义仲走了进去。
廊下积满了灰尘,地板也早有腐朽的地方,踏足於上,传出了轻微的吱嘎之声。然而,源义仲却在无意间发现了一件异样之事!在拉开了格子门之後,在房间的正中那厚厚的灰尘之中,竟然凭空多出了数个脚印,朝向内室去了。
源义仲将那脚印指给了神宫砚道看,神宫砚道也觉讶然,虽然御苑光晓不在,不过他所设下的结界多少应能阻挡普通魔物入内。而那脚印凭空出现的如此突然,那决不会是什麽普通的人所能办得到的……
两人走近查看,那脚印痕迹尚新,对视一眼之後,源义仲抽出腰间的长刀,当先向内室进入!
走到帏屏之前,源义仲用刀尖挑起垂布的一角,向里看去,谁知一看之下,差点失声惊呼起来──那不是御苑光晓吗?
内室里明亮逾恒,身穿雪白的衬袍的御苑光晓一脸慵懒的表情,正在寝台之上慢慢起身;他的身後,一个红衣的美貌侍女,正搬过梳箱,从中取出白木的小梳与石青的结绳。
一瞬之间,源义仲的心中不知道是又苦又甜。甜的是见到了御苑光晓竟然未死,仍然好端端的活在这个世上,苦的是他既然活在这个世上,为何又要骗自己说他已经死了?
“原来……原来你在这里……光晓!”源义仲苦涩的喃喃自语……
他语声未落,突然间眼前白光一闪,他所看到的御苑光晓和那红衣的侍女竟然化为幻影,倏忽不见!
源义仲愣住了,他急切地推开了帏屏,向里面跑了两步:“等等、这是怎麽回事?光晓?光晓?你到哪里去了?你……”
“义仲!你怎麽了?你看到光晓了?”神宫砚道拉住了他,急急的问道。他一直跟在义仲身後,然而,他却什麽也没有看到!
“你是谁?……你认识光晓?”几乎与神宫砚道的话同时出现的另一道声音……
源义仲与神宫砚道讶然回头,一个白色的人影正站在窗前。透过窗子映进来的光线,将他的身影镂上了一层朦胧的光圈……
有那麽一刹那,源义仲以为自己是见到了御苑光晓。但马上他就知道自己错了。
白色的人影往前走了两步,让两人看清他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看起来大约有三十多岁年纪,浑身都洋溢著一股超然的感觉的男子。义仲与神宫砚道同时感到心里剧烈的一震、呼吸不稳──这个人到底是谁?
“我说,你们认识光晓那孩子吗?”白衣人冷冷的问道。他的手中,仿佛握著什麽宝石,光华流转,流彩溢光。
“你是谁?刚刚的幻影……是你弄出来的吗?”源义仲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大声的问道。“你知道光晓现在在哪里吗?”
“……是我在问你问题。快回答!”
“没错……我们是认识光晓,那又怎麽样?你到底是谁?快点回答,不然我可要对你不客气了!”源义仲说完,扬了扬手中的长刀。
“哼……可笑。”白衣人虽然冷笑著,但听源义仲说认识御苑光晓,神色多少有些霁然。“……那孩子,是个怎样的人?”
“想知道别人的事之前,必须得先报上自己的姓名这是常理吧!如果不说的话,抱歉,我们也不会说什麽的。”神宫砚道踏前一步,不失有礼的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