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了——”一如多年前,她道别的尾音总拉得特别长。
韩以为自己又看见了那张无忧的小脸,每一回听见她的道别,那声调总是暖暖的又略带点稚气,让人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等等!”见她离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开口,“你的腿是怎么一回事?”并不是对她有着泛滥的同情或关爱,他只是不想对她有任何的亏欠,在他的直觉中,她的腿肯定跟自己有些关联。
沈倚帆以为这么多年来,已经没有人会察觉到自己左腿的异状,她甚至认为双腿走路时的自然程度已和旁人无异,想不到还是有些差距。
“你说左腿?”她眼光一闪,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前几年某天夜里骑车没看清楚路况,不小心栽进大水沟,结果就变成这样。”
韩目光变得严厉了起来,“不是那一次?”
她在心中苦笑,脸上却佯装着失望,“我也希望是那一次,这样的话,我现在就能狠狠的敲你一笔赔偿金,毕竟你现在的身份不同了,身为宁氏航运的负责人,我想你是不会吝啬的,是吧!”认识他时,她以为韩只是家境稍微不错的人,直到前几年媒体大肆报导,她才知道原来他来自于上流社会。
“哦?”他冷嗤一声,明显地表露出对她这番话的鄙夷。“你打算要多少?”没有人是不爱钱的,就连她也不例外,这样的认知对韩而言,除了厌恶之外再无其他。
“我想重点应该不在这里,而是在于我的脚跟你一点关联都没有,不是吗?”注意到一旁的时钟,她惊呼一声,“我真的要来不及了,拜啦——”
任谁都听得出她没说出实话。这么多年,她仍旧习惯隐藏秘密,一个人独自品尝。
“你真的相信她说的话?”夏烨知道她的脚不是如她所说的那般,而他也相信韩清楚这点。
没人会比他更了解倚帆的脚是因为耗子而变成这样子,没有人……
韩哂然一笑。“我为什么要不相信?如你之前所言,没有人会比她更清楚自己的脚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吗?”
丢下几张千元大钞,夏烨不想继续和这冷血的蝎子谈下去,先他一步走出PUB。
此时,韩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换上一袭黑色的短衣、短裤,沈倚帆自冷冻库拿出制冰盒中的冰块,用毛巾包里着,接着她走向一旁的沙发上,拿起遥控器随手转到新闻频道,她才将毛巾冰敷在红肿的右手上。
习惯了在PUB演唱的生活,她的生理时钟自然而然的调成日夜颠倒,加上韩突然的出现,让她有种预感,今天恐怕是难以成眠了……
离开他的这些年,她未曾否认过自己始终想着他,因为她知道就算骗了所有的人,却骗不了自己的心,从她衣橱里清一色的黑衫、黑裤就能看出。
她一直认为黑色是属于韩的颜色,虽然它是无任何色彩的,但世人终究无法抗拒它的诱惑,就如同他一样,尽管他的冷漠让人却步,却又有一道灿烂耀眼的光芒让人情不自禁的想靠近,一靠近才知那是种灼人的火焰,然而,情愿扑火的飞蛾依旧不会放弃,那是它的宿命,同时也是她的。
新闻主播报着一则消息,引起了她的注意。
宁氏航运负责人韩,日前赴法与相交已久的女友,也就是知名的旅法服装设计师徐子婷举行文定之喜,预计将于十二月十一日完成他们的终身大事,届时将在晶华酒店宴请政商名流。新闻最后带您来看看本台记者于巴黎拍摄到的订婚画面,借由这则令人祝福的消息,在此向您道声晚安,再见。
她不讶异韩就要结婚,相反的,她一直都在等这一天的来临,等待现实将她仅存的一丝妄想击垮……
画面中的他们极其登对,无论在身份、地位,或傲人的外貌上,都是那么的契合,如此完美的佳偶是该让人称羡,让人祝福。
她不知坐在沙发上多久,直到溶解的冰块化成冰凉的水,自她手背一路滑到她腿间的膝盖处,再沿着一道显著的疤痕滑落在地。
那是一道长及十五公分左右的伤疤,自膝盖形成一道弧线划过她的小腿,愈合后的肌肤色泽看来格外突兀,带有淡淡的褐色。
对沈倚帆而言,这道痕疤似在提醒她永远都不可能忘得了韩,只要疤痕存在的一天,他便会驻留在她心中一天,一切都早已注定了,就如同命运让他们在那年相遇……
第二章
位于南部的大学一直都以宽广的校区闻名,其明媚的景色自然不在话下,空气的品质也比北部来得清新些,此外,就连交通状况也显得稍具井然有序。
当然,凡事都不可能尽如人意,地理上的区分也不外乎如此。校区大,正因为处于偏僻地区,景色美,则因空旷之处花草多,至于空气品质好,换来的却是紫外线高得吓死人。
艳阳毫不客气地在南台湾肆虐,九月,正值各大专院校开学之际,这让学子们既爱又恨的日子,始终还是到来。
从当学生的那一天开始,沈倚帆无时不纳闷着,究竟是哪个猪头选定开学典礼非要在酷热的九月举行?又是哪个猪头赋予校长、教官等教职人员站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说话权利?
他们难道不知道,当他们在台上口沫横飞之际,学生们正在台下汗流浃背;当他们轮番接替的上台,学生们也轮番接替的不支倒地。
经过了几日的新生训练,沈倚帆真正体会到那句——累得跟狗一样的心情。
不过幸好,这一切终将过去,她总算能脱离操场上的日晒酷刑,走到礼堂去享受冷气传来的阵阵凉风,开始大学生涯才享有的迎新舞会。
走出操场,只听见各科系的老油条招呼着一批批的大学新鲜人,像是母鸡带小鸡般,生怕这群新生在这大观园中迷失了方向,跑错科系。
越过黑压压的人群,她仔细的跟着商学系的队伍,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跟丢了,虽说现在要去的礼堂她已走过两回,但还是无法确切的记住位置。
步进礼堂后,只见一片混乱,老鸟加菜鸟顿时将整个礼堂弄得喧闹不已。
她有点喜欢这种场面,一群新生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着找寻识途老马想快点认识这个环境,有点拙、有点无措、有点可爱。
眼看各家学长、学姐一一寻找自己的直属学弟、学妹,沈倚帆的眼睛也不停的在众人之中逡巡。
会是学长,还是学姐呢?她四处张望,心中不禁猜想。
忽地,她注意到远方有位男子穿着一身的黑,虽然在场有不少人同样身着这色系的衣裤,却没有一个人比他更适合这颜色,黑色穿在他身上,仿佛是他身体的一部份,让人有种说不出的协调。
他就是韩,她的直属学长,只是那时候的沈倚帆,并没想到那位男子会是自己的直属学长。
他身上带有一种特质,一种让人情不自禁的将目光飘到他身上的特质,他外貌上的先天优势固然是不在话下,但,真正吸引沈倚帆的,却是他那犹如暗夜般深沉的眼眸。在那眸中,她看见了一抹痛楚,一抹好似被遗弃在人间的痛楚,这痛楚也连带的引起她心中的抽痛。
或许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韩顺着视线看了过去,他知道当自己走进这礼堂时,周遭有不少目光朝他望来,却没有一个眼神敢如此包含着怜悯与同情,为此,他必须知道是谁在老虎身上捋虎须。
自复学后,他对于周遭的事物总是漠不关心,除了学校硬性规定的出席外,他从不参与任何课外活动或是集体聚会,今日之所以会来这,全是他的好友夏烨一再关说。
与韩目光对视的那瞬间,沈倚帆怯然地别开双眼,有些不自在,像是个犯错的小孩,怕看见大人责难的神情。尽管她试着忽略他的视线,但还是感觉到他不悦的目光正瞪着自己。
不自在的转过颇为僵硬的身体,她心中暗自希望能有人来解救自己……
“你是沈倚帆?”
一声宛如救世者般的嗓音出现在她身旁,沈倚帆如释重负的吐了口重重的气。当她回过头,才知道原来这话并不是在问她,而是问她对面的长发女子。
只见长发女子笑着摇摇头,男子才略带失望的看向她,就在她以为他要开口问自己时,那男子又往她身边的女子问了同样的问题,而且对象仍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孩。
她想,她知道答案了。原来这男子将“沈倚帆”这名字,定位在长发的女孩上。摸着自己清爽的短发,她不禁失笑,怪不得他刚才对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在看到她后,可是仍决定略过她,又将目标一转的询问别人。
方才的压迫感仿佛一扫而空,杵在一旁,沈倚帆掩住笑意的猜,究竟要碰上多少根钉子,他才会回过头来问她呢?
一个、两个、三个……终于,在将她周围的女子都问完时,男子才带着犹豫、不肯定的步伐朝她走来。
“你……你是沈倚帆?”他不确定的问,尚未等她回答,又道:“喔!我知道,你也不是。”
沈倚帆啼笑皆非的看着他。她还没开口耶!这人居然就自行替自己回答,她开始怀疑眼前的仁兄才是“沈倚帆”,要不,他怎会替“沈倚帆”回答呢?
“这沈倚帆该不会是开学第一天就跷课了吧!”男子自言自语的嘟嚷着。
知道再不开口,他恐怕问完全部的新生,都还不晓得本尊就近在咫尺,于是乎,她决定自己开口招认。
“学长,我就是沈倚帆。”她礼貌的弯下身,鞠了个小躬。
夏烨瞠目结舌的瞪着她,“你是沈倚帆?”
面对他的反应,她更是发噱。
“或许我这么说会让学长你的心脏无法负荷,但我还是不得不这么说,我就是沈倚帆,而且,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她脸上满是笑意的等着看他接下来的反应。
他有那么点喜欢上眼前这说话带有促狭意味的小妮子。很少会有女孩子在他面前这么放得开,这个沈倚帆有点不同,她不做作的言行令他有点讶异。
“既然你就是沈倚帆,为何我走到你面前时,不开口承认呢?”想到她刚才默不作声的行径,夏烨佯装不悦。
自己不反省察言观色的本领差,反倒还推说她的不是?
“你不开口问,我又怎么好意思说呢?”她学着他的口气。“正值思春期的少女,总是得矜持一下嘛!”
“那你这会儿又怎么抛下‘少女的矜持’决定报上名?”夏烨双手交叉置于胸前,一副专心听她解释的样子。
“因为我听到有人在毁谤我,事关个人名节,兹事体大,我又怎能再做一只沉默的羔羊?”眨着清澈的大眼,沈倚帆煞有其事的道。
他笑着轻推了她的头一下,“牙尖嘴利!”
“谢谢赞美。”她拱手作揖的虚心接受。
尽管这只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夏烨对她就宛如老朋友一般的熟稔。
他真的愈来愈喜欢她,是属于朋友间的喜欢,不带有男女之情,就像他的哥儿们一样。
“你的样子看来,不应该是沈倚帆。”眯着眼,他直摇头。
“哦?”她有个性的眉毛扬了扬。“请问学长,你认为的沈倚帆,应该是什么样的呢?”
“沈倚帆这名字听来应该是有头乌黑的秀发,飞扬时,展现出生命的光彩;有对水漾的双眼,嗔笑时,让人无法拒绝;有张红艳艳的唇,微开时,像是在诱惑芸芸众生,有……”
“我想我要向你说声抱歉,让你失望了。”沈倚帆打断他的话,一张笑脸满是无可奈何,再这么说下去,恐怕他连煽情片中的台词都要一并说出了。
夏烨满意的点头,一脸宽恕样,“没关系,我心胸很宽大,可以原谅你。”
本来她打算开口反击的,不过朝这走来的人却让她思绪停摆,她咬着下唇紧闭着嘴,手心也不自觉的沁出汗水。
他,还是走来了,那不疾不徐的步伐如同雄狮般优雅,目光紧紧地锁住他的猎物,不容任何人觊觎。
终于,他停在沈倚帆的面前,不发一语的看着她。一接触到他的目光,她先是闪避的飘忽着双眼,然而在他执意的目光下,终究还是没辙的正视他。
夏烨一时没察觉气氛怪异,用手肘推了韩的胳臂。“耗子,你的直属学妹看来不好应付喔!”
直属学妹?这么说来,他不就是自己的直属学长……
沈倚帆有些错愕的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所听见的。
“你在同情我,还是可怜我?”韩低沉的嗓音直逼问她。
他的声音有种无法形容的魔力,平稳浑厚的余音在她的心中荡漾着,有这么一副嗓子的男人,理应是暖春中一阵徐徐的微风,不该冷漠得如深冬中的风雪,也许这想法有些可笑,可是,她真这么认为。
有人,用外在的面相去看一个人二,有人,用自身的感觉去体会一个人,而她用的却是听觉,因为她相信一个人的声音能透露出最真实的情感。
其实,她并不了解韩是怎样的一个人,她只知道他冰冷的眼眸和温暖的嗓音有着极大的落差,内心似乎隐藏着悲痛,就像她的父亲。
自从她母亲和昔日的恋人相偕离去后,她父亲的情绪一直处于不稳定中,平日,他看来像是已从伤痛中走出,但若沾上酒精,积压在他心中的苦痛,便会毫无保留的宣泄而出。
如今眼前的韩,让沈倚帆不由得想帮助他,虽然,她不知他曾遭逢怎样的创伤,但看进他的眼眸中,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人狠狠地重击着,令她不自禁的想抚平他。
“耗子,你是怎么了?”总算看出一丝诡谲,夏烨不免奇怪。照理来说,他们应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两人的神情似乎透露他们早有接触。
对于他的问题韩置若罔闻,只是用更加严厉的口吻命令道:“说!我在等你回答。”
“你这样会吓坏她的。”夏烨以为她的哑口无言是被他咄咄逼人的语气给吓坏,因此口气也不由得冲了起来。
强压下内心的紧张,沈倚帆漾开嘴角,用最温暖的笑容想融化他的冰霜,“学长,你好!我是沈倚帆,以后请多多指教。”
两个大男孩被她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有点诧异。
韩一脸怒气的瞪着她灿烂的笑容,不发一语的抿着嘴,而夏烨则是觉得有意思的在一旁看好戏。
韩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主动开口与人交谈了,自从他的情人离开了以后,原本就不多话的他变得更加沉默,时间对他来说,仿佛只是一种无意义的前进。有时,夏烨甚至会以为眼前的韩,是一具空壳,失了灵魂,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