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虽然已经从师兄们的死亡中站了起来,但是不可否认,我比西疆那三年的时候,更加的不快乐。
天渐渐黑下来,仅管昨夜一夜无眠,我却仍然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一名卫兵突然走了进来,「禀提督,外面有三个人,自称是提督在葛尔朗村的亲戚,定要见您一面不可!」
亲戚?
我本是孤儿,父母都不知道在哪里,何来亲戚之说?
可是……葛尔朗村……
我猛然望向卫兵。
「他们长得什么样子?」
「他们三个都蒙着面纱,看不清楚长相,一个人中等身材,另两个要小一点……」
他话没说完,我已经疾步跑出门外,如果……如果我没料错的话,这三个人,极有可能就是……看着迎面走来的摘掉面纱的三个人,我大声喊了出来:「威远!信兰!剑琴!」
人之奇,在于能承受情绪上的大喜大悲。看到这十几天来自己心心念念的人,我一下子变得欣喜若狂,刚刚的烦恼似乎都被拋到九霄云外了,信兰紧紧地扑进我的怀里,威远在旁边含笑看着,抬头望过去,剑琴比起我最后一次见他更形清瘦,但是一双明眸,却亮得仿如是天上的星星!剑琴,幸而你平安无恙!
「你们是怎么来的?」好一会儿,我才从那种狂喜的情绪中冷静了一点,开口问道。
信兰皱了皱鼻子,他虽然惯于在人前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脸上已经流露出得意之色:「当然是我跟威远把吴先生给救出来了!这几天家里管的本来都很严,但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加道出了什么事儿,我跟威远两个就趁乱跑出来啦,我偷听爹娘说话,知道了吴先生的位置,又拿了爹爹的令箭,就跟威远一起把吴先生给带出来了!」
他口齿伶俐,几句话间已是说得明明白白,我紧紧的抱了一下信兰,才松开手,他虽然说得简单,但是裴幕天的令箭岂是那么好盗的?沈静看管剑琴,又哪里会派太过于不济的人?更何况,这样一来,他跟威远,就算是真的为了楚寒而背叛裴幕天了!
被我抱住,信兰的脸却突然红了一下,我觉得奇怪但是没有开口再问,他已经十几岁,想来是不喜欢别人再把他当小孩子看待,转而拉过剑琴的手,笑道:「剑琴,这回我可是要跟你食言了,要是没有信兰跟威远,我真的救不出来你呢。」
剑琴没有说话,突然伸出手来,如同我抱信兰一样,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楚……寒,我真的没想过,还能够再见到你!」
他的话中真情流露,我虽然吃了一惊,但还是很快反应过来,反手也抱住他。附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剑琴,我走之後,沈静有没有再为难你?」
剑琴脸上一红,也悄悄地说道:「没有,那天之後,他都是来跟我盘问你的来历,我又哪里知道会你会是声名远播的神剑门门人?你的嘴倒也真严。」他瞪我一眼,接下来说话的声音更加小了:「那之後就把我送走关起来了,没有再……」
剑琴顿住话头,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信兰突然说道:「楚寒,我们进屋好个好?我有一点儿冷。」
剑琴的身上也很凉,我暗自一笑,真的是太高兴了,竟把这些都经给忘了。
屋内早已燃起了火炉,温暖如春,剑琴威远信兰的脸在烛光之下显得那么不真实,依稀记得,无忧谷中,我仿佛也有过这样安静平和的心情。
几个人高高兴兴的促膝长谈,信兰却没忘要向我兴师问罪:「楚寒,为什么你要瞒著我们?跟你在一起那么长时间,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会武功,更别说你还是神剑门的人!」
我忙笑著赔不是:「我不是有意要瞒你们,只是那个时候碰到一些事,只想好好待著,哪里想到还会有用到武功的一天。」
这是原因的一部分,我可不敢告诉他那时我也没想过你们对我会是这么的重要。
信兰脸色好了一点,却仍然有不豫之色:「那你要教我跟威远的武功,我就原谅你这一次!」
「好啊。」我一笑点头,就是他们不说,我本来也有收他们做徒弟的意思,这下又解决了纷争,可谓一剑双雕。
「可是你们到我这儿来,秀娘该怎么办呢?」
本是我只是随口问—句,信兰脸上的光芒却一下子暗淡不少,突然咬了咬牙说道:「楚寒,我知道沈静对你做的事情了……」威远现出好奇之色,剑琴跟我都僵了一下,信兰却接著说道:「在我心中,你永远都是跟从前一样的楚寒,绝不会有什么不同,这都是沈静那个人渣的错,将他千刀万剐都都够!我一定会为你报仇!」
何时开始,信兰已经能站在保护我的位置上了?我一下子又想起了在无争庙中那小小的背影,伸手握住了他的小手,信兰却低下了头:「但是……可不可以看在我跟威远的面子上,请你以後不要对我爹下手?」
「……信兰。」
那一刻,我从没有这么清楚地意识到看似老成的信兰,也只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我跟裴幕天、秀娘都算得上他最亲近的人,虽然他已经选择站在我这一边,对我更是没有半点嫌弃,但是跟自己的亲生爹爹作对,还是让他极端的为难和伤心。
一阵阵的暖意涌上心头,楚寒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加己?—时间突然觉得天宽地大,云淡风轻,刚刚怎么都解不开的事,却一下子变得豁然开朗。
「威远、信兰、剑琴,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像是已经想好了一千一万遍,我脱口而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师兄们追逐名利之时,只怕谁也没想过他们已然是踏入歧途,楚寒身在仇恨的陷阱中,又哪里能看得出自已身在何处?
昔日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一切都只是随心,楚寒喜欢什么,楚寒又不喜欢什么,难道我自己都已经忘了么?我生来最最讨厌的就是被人拘束,最最喜爱的则是——自由,自在。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被对沈静的恨给紧紧拴住,缚手缚脚而不自知,战争毁掉的是人的生命和财富,仇恨则能使一个人的心变得扭曲。
既然如此,那么为什么不把这些事情都抛开呢?人生苦短,就这样跟沈静纠缠上一辈子,那我可就真算可怜了。
几个人都愣了一下,剑琴小心翼翼地问道:「楚寒,你……真的能放得开?」
我微笑:「本来是放不开的,但是现在看到你们,突然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都没有意义了,问题是你们都能放得开吗?」我看向剑琴。
剑琴笑道:「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会是放不开的?」
「那威远信兰呢?你们生来是侯爷命,跟我走,可就再没有荣华富贵啦。」
信兰先不说话,看向威远,威远严肃地点了点头。
「楚先生,我跟你走,京里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嘴里说一套,手里做一套,我早就待不惯了!连母亲都变了好多。」
信兰马上跟著点头:「哥哥既然已经答应了,我当然也没有意见。」
我暗自好笑,威远的弟弟用心机真可谓炉火纯青,这样一来,将来威远就算真的後悔了,也怨不到他的头上。
走到书桌前,我研墨提笔,短短一会儿,一封信已一挥而就:
「现将禁卫军,近卫营三万精兵皆於交托七皇子沈静。
京师提督——楚寒」
字写得龙飞凤舞,不是草书,却也隐约带出了狂意,在上面盖上朱红的大印,最後却又附上了小小的一行字迹:「你得胜之时,就是我取你性命之日!」
看信的人若是沈静,他自然就会明白。
剑琴看得吓了一跳:「楚寒,你不是说都看开了吗?」
我笑得龇牙咧嘴:「找当然是看开了,但是该算的帐还是得算,我只不过时候不想这么跟他缠下去罢了。」
要保住京城,或许二十天内会出现转机,但是凌关既然已经失守,想要把蛮族彻底赶出中原,休养生息,没有个几年却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蛮族下手血腥,沈静却是吃人不吐骨头,两边都不是什么好人,他们要争天下,我只负责杀剩下的那个就好了——以我看来,十有八九沈静会占上风,就算到时候我真的懒得杀他了,吓一吓他也好。
将信折好,我开始动手收拾东西。信兰却突然皱眉说道:「楚寒,你有没有想过沈静跟我爹他们有可能不放过我们?你一个人倒是谁也不怕,但是带著我们,却是非吃亏不可。」
轻松一笑,我说道:「山人自有妙计,这个就不劳小侯爷费心啦。」
信兰的小拳头立刻向我砸了过来:「什么办法?快说!」
「易容。」
第十七章
「易容?」信兰愣了愣,「你懂易容?」
「一点点。」我很谦虚。
「……你所说的一点又是多少?」
「放心,足够让他们都找不到我们啦。」
信兰跟威远还是小孩子,应该很快就能长大,到时候就用不著这张脸谱,反倒是剑琴,只怕从此就要和我一样不见天日了。
「那么你现在的样子就是你原来的样子吗?」信兰的眼睛却突然眯了起来。
「……不是。」
「差在哪里?是鼻子还是嘴,或者是皮肤?」
「……都有吧……」
「……」
我答得不确定,信兰的音调没变,但是总给人一种暴风雨前的平静的感觉。长时间的沉默过後,空气的温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信兰看上去像是雪天的妖怪,全身都笼罩在暴风圈里,声音大的更是像要把屋顶叫破一样:「楚寒!你身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还是真的?!」
「呃……」我後退了一步,发脾气的信兰,好可怕。
「你跟我和威远在一起生活了三年,却从没有告诉过我们你本名楚寒,我可以不去介意,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文弱书生,你突然变得会武功,而且是赫赫有名的神剑门弟子,这我也不跟你计较,但是现在,你却要告诉我你居然连这张脸都是假的——」
从没见过信兰生这么大的气,我一时间有点张口结舌。
「我……」
「你怎样?!」
「啊……」
回答心虚不知道行不行?
我不喜欢别人瞒骗我……别人被我瞒骗的滋味想来也不会好受。
虽然认真说来我还是很委屈,易容是师兄们千叮万嘱的事情,我当时到大漠,本来也只是存著自暴自弃的心,跟信兰威远之间的感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培养起来的,哪能想到要告诉他们这些事?
只不过威远信兰以诚待我,为了我冒了好多的风险,关於我自己的事,我却什么都没有告诉过他们,好像也真的有点对他们不住……如果真的如实解释,我是现在才把你们当成自已人来看待的……搞不好会被杀掉……
「信兰,我这个……是有原因的……」
信兰的眼光冷飒飒地飘过来,眼中是一目了然,我剩下的话只好又吞到了肚子里。
唉——长叹三声,楚寒真是生来命苫,小的时候被师父骂,大了之俊收个徒弟还要被徒弟欺负,我把求助的眼光投向剑琴,他却像是正看得有趣,只装做看不到我一样。
没有义气的家伙!
於是信兰瞪我,我瞪剑琴,三个人胶在当场,威远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虽然也略带责难的望著我,但是我已经可以预见今後最贴心的徒弟绝对非他莫属。
最後还是那个没良心的剑琴想来看够可好戏,终於肯出来打圆场了,这才门破了僵局:「信兰,还是不要生气了,楚寒想必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瞒著大家,放过他这一次,我相信他以後都不敢啦!对不对,楚寒?」
剑琴笑得坏心,同时竟也带著一点点的责难。
无话可说。
我本来也没有做什么坏事,为什么说得我好像杀人放火一样?原来这人嘴上说不在意,其实也在怨怪我对他的隐瞒呢!突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树了好多的敌人,日後的生活真是可以预见的悲惨。
信兰脸上的阴沉少了一点,抿著嘴却只是不说话。我也只好弃械投降:「好啦,信兰,我答应你以後再也不会对你们有所隐瞒……就是我师父师兄的那些个丑事,我也统统都告诉你好不好?还需要我写什么证明吗?」
聪明地把自己的那份撇开不说,信兰再次瞪我一眼,突然狠狠地说道:「楚寒,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要是再被我发现你有什么事瞒著我,我绝对会对你不客气!」
「是是是,—定一定,不敢不敢。」
我答得诚惶诚恐,虽然真是很有兴趣知道信兰能对我怎么个不客气法,但是仔细瞅了瞅他之後,找还是决定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再招惹他好了,他说话的声音坚定,表情凶狠,眼眶却有点发红——跟小孩子吵架,就是这点最让人伤脑筋。何况错又在我。
剑琴却突然「噗哧」一声笑了起来,说道:「楚寒,我跟你在一起这么长时间,现在才发现你乖的时候原来会这么可爱。」
「……可爱?」
这是什么形容词?!我一愣,信兰也被他说得一愣,开始绕著我上看下看,左瞅右瞧,我回过神来,「剑琴,道歉!男人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呢?信兰你又在看什么?这张脸都是假的,没什么好看啦……」
信兰看得我有点毛毛的,说的话更是让人费解。
「楚寒,你变了。」
我奇道:「我变了?我哪里变了?」
摸摸自己,脸上化的妆还在,也仍是原来的样子,又有什么变不变的呢?难道是因为我终於完全抛下了所有的沉重包袱,从过往的阴影中走出来的缘故?
……我没有变,变的是过去三年中的楚寒。
信兰喃喃抱怨著什么「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出来,现在只要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看看出来……」之类的话,看著我突然也笑了,声音调皮起来:「暂时原谅你啦,真想马上就能看到你长什么样子……不过要是被人发现你比现在长得难看,我可不放过你!」
「……」
这个以貌取人的小混蛋!变不变的问题一下子被我抛之脑後,当下我坏心地决定以後一定要把他画成一个小老头,最好是丑丑的,有山羊胡子的那种。
说得尽管轻松,但是逃跑的京都提督,带著一个七王爷的新宠,两位靖安侯珍爱的世子,想要在这个时候潜出京城,却不是只靠易容就能办得到的事情。沈静要是没派人来监视我这里,那才是怪事。他们三个又跟我不同,都没有过改装的经历,不管化妆成什么样子,落在行家眼里马上都会看出破绽,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极好辨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