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他的每一天都将是如此,屈服于这个人身下,被强迫着,撕扯着,交出自己的一切。那些尊严像一绺绺扯下的棉絮被丢弃在脚下,他自己,像本身就变成了那个,漆黑沼泽的一部分。
可是,在丹尼尔这次意料外的疯狂行为出现后,他感到脑中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那些像发酵面粉一样无法控制的、时常淹没他理智的绝望和恐惧消失了。他能再次清醒地思考。
他已经不再迷惘,也许因为他突然发现他其实只有一条路可走,这条路艰险却仅此一条,他的人生似乎从不给他选择题。也许这是因为我太固执了,像我曾可以放弃电影回家,或者放弃我的尊严属于这个男人,米歇尔想,可是那对我是死路。也许那样的觉悟是在自己说出艾莎名字的一瞬,也许其实是在丹尼尔拉开车门的那刻,他清楚意识到有些东西代表着他自己,如果妥协,他会死的。
米歇尔没有叫醒丹尼尔帮他松开,他回忆了一下以前拍电影时学到过怎么解开绳子的技巧,开始慢慢试图挣脱。布条慢慢变得松缓,他静静地等待着,直到手上传来轻微的刺痛,他才松了口气,看来他的双手还没那么简单报废掉。
他忍着疼痛放下手臂,翻身下床,手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咬,难受得让他几乎呻吟出声来。他先去冲了个澡,不然会拉肚子,然后随手套了件衣服走出去,这些天他熟悉了这所房子的警卫情况,这次也不会再有人坐在客厅里盯着他了。以前他也不是没有机会出去,他只是不想走,因为他想不到他有哪里可去。
他得出去走走,好好整理一下思绪,或者仅仅是一个人待着,他已经太久没有个人静一会儿,享受自由的空气了。这些天的折磨让他筋疲力尽。
现在我有地方可以去了。米歇尔微笑,他想他大概是这些天来第一次笑得那样自信,像他曾经的笑容一样,毫不迷惘。
或者他死,或者我死,米歇尔想,只有这一条路而已。
他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游荡,觉得自己像个幽灵。天刚亮的时候,他转悠到了一个有点眼熟的广场,他坐在长凳上,天阴沉得像要下雨,一片死气沉沉的铅灰色。肚子有些饿了,口袋里却一分钱都没有。丹尼尔不知道醒了没有,说不定有一堆人在发疯地找自己。
街对面是个复古式的建筑,上面写着“翠杉酒店”。他愣了一下,定定看着它。那个传说中的人曾经住在这里,他笑起来,他从未有如此清晰的感觉,那个幽灵切实存在在这里,强大而阴冷的气息吹拂着他的脖颈,可不为所动。
他是存在的,那个用残忍的方法杀了自己,以报复另一个男人的人。这一刻,他竟能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思想。毁灭自己,用最残忍的方法,只为看那个毁掉一切的杂种悲伤欲绝的神情。伤害他,看那张自以为是的脸痛苦和后悔的表情,当那张脸用无助和绝望的表情看着我时,那人终于因为痛苦而发疯的神情……将是一种多么极致的快感!让他体会我的痛苦。让他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他竟肆意捏造扭曲人类的灵魂,以让他为自己自私的爱情服务,他残忍地伤害别人,却摆出一副被伤害者的嘴脸来……他也可以那样做,甚至不惜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罗克是真实的。那样的疯狂触手可及,近到他可以听得它狂热的呼吸。
他坐在那里,沉默地看着对面的酒店,背景是铅灰色的天空,阴沉得仿佛另一个世界。他翘起唇角,露出一个微笑。不,那个方法不是我的。
我理解你的想法,那个男人罪无可恕,但是我不会用这种方式伤害他,因为我还有大好的未来,我还要生活得很幸福。
我一生致力于此,即使现在,我也根本无须徘徊。这想法让他笑出声来,那声音冰冷的让他自己都打寒颤。他抿紧唇,俊美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坚硬的大理石雕刻。
他站起来,他得回去。
“米歇尔?”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那是十分熟悉的女声,因为隔得太久有些陌生。他转过头,一个穿着黑色短大衣的女人站在那里,绿色的眼睛写着惊奇与喜悦。
“凯?”
凯走过来,瞪着他,“你怎么弄成这么个鬼样子,米歇尔?”她伸手拿下他的墨镜,“我保证你不戴它也不会有人认出你的,你的头发是演戏时染的?上帝,你居然穿着睡衣!”
“我找不到别的衣服。”米歇尔说。
凯拧起眉头,“你又在演什么鬼角色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演一个人变成神经病的过程。”米歇尔扯出一个笑容。
凯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挽紧他的手臂,带来一片温暖。“我们到哪里去喝点东西吧,你看起来不太好。”她说。
去的地方还是那间会员制俱乐部,米歇尔总算弄了件像样的衣服,老实说刚才虽然是生命受到严重威胁的情况,但裹着睡袍上了街还是有点丢脸,他想,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那液体让身体暖和了些,正常的氛围也有助于恢复正常思维。酒果然是好东西,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凯啜着蕃茄汁,并没有问他发生了什么。
“你最近怎么样?我听说你在筹资拍新片子。”在喝到第三杯时,米歇尔开口,看上去好了很多。
“是的,可是很困难。”凯说。
“得了,你要想筹资还能有什么困难,你现在可是大有名气,一堆人在后面等着呢。”
“因为我拍的题材,”凯说,“事实证明我还没到可以完全拍自己想拍的片子的地步,题材实在太偏,没人敢拍。”
“什么片子?”米歇尔问,再给自己倒了杯酒。
“一个同性恋,约翰·法布里,他希望成为最顶尖的律师,不择手段的往上爬,在他追逐理想的路程中,他牺牲了爱情,亲情,友情,尊严……最后他牺牲了他的清白,他杀了他的情人。”凯说,“对于他来说没有‘顶点’,他享受的是追求的过程,那些失去的东西总会被更大的满足所填满,他也许残忍冷血,但是他生活得非常快乐,充满干劲儿。人生本来就是个不断选择的过程,他曾试图平衡,当他失败时,他选择了……”
“把那些东西拿去献祭,这世界是平等的,得到那些快乐需要祭祀。”
“可以这么说,但一旦崩溃,便生不如死。这片子太黑暗,没什么救赎和解脱,他最后也没得到报应,觉得杀了爱人后悔什么的……他一直到最后还只是在往前走,故事没有结局,我从不希望在我自己的故事里‘告诉’别人什么,每个人心里都会有自己的结局。”
“谁知道以后呢,”米歇尔把玩着杯子,“至少他知道自己曾经活得很快乐,他可是享受得留连忘返呢……片子主角定了吗?”
“还没,有两个预定人选……我可没钱请大牌明星。”
“没有就好,不然我会拜托你放别人鸽子的,”米歇尔说,看着凯,“我想演这片子,你不会找到比我更好的演员了。”
“哦,米歇尔,如果你肯演当然好,但是你可能要和一个男人演床戏……”
米歇尔轻轻笑起来,又一次,他体会到那种钻遍四肢百骸的急切和期待,如果得不到他会难受得发疯!
凯愣愣地看着他,从未见过那个人有冷酷的眼神。
“没关系。”他抬头微笑,温柔俊美。
哦,我在担心什么呢,这个人永远都会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凯想,一样微笑,“我会记得找个帅一点的和你演对手戏,你能演这部片子我很开心,米歇尔。”
“很荣幸再次与你台作。”米歇尔说,把酒喝光。
* * * *
丹尼尔做了个梦,他并不确定那是不是梦,还是他半睡半醒之间一次小小的回忆。
那是前几天的事,米歇尔并没有被绑住,但前一天晚上的事显然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这会儿正睡得昏天黑地。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因为是米歇尔手机的铃声,所以同样困得要死的丹尼尔没理它,他的床伴不耐烦地闭着眼睛伸手去摸手机,丹尼尔听到他用着浓厚的睡意讲着。
“是的,我知道啦,妈……现在才……早上六点耶,我好困……没有……拍戏到很晚,真的……”然后他笑起来,那拖长尾音中的撒娇和温暖意味让丹尼尔觉得很舒服,他伸出手,把他搂过来。
如果是平时,迎接他的将是瞬间僵硬紧绷的躯体,可这会儿米歇尔显然还没睡醒,他的身体很柔软,半趴在丹尼尔的身上,下巴抵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划着他的皮肤,黑发男人被这样的挑逗弄得睡意全消,但身上的家伙依然在闭着眼睛讲电话,那一刻呈现在他脸上的没有任何的冷静坚强,只有一种孩子般的稚气笑容。“知道了,我会注意……我也爱你们。”他说,按掉电话把它丢开,眼也不睁一下,
大约是因为前一天的困倦,那一刻丹尼尔没有嫉妒,只有平静。他不想伤害他,只是用手抚过他光滑的背脊,掌下的皮肤没有任何阻滞。可是身上的人没有丝毫反应。丹尼尔忍不住笑起来,这小子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他把他放平,米歇尔还在沉睡,但丹尼尔已经清醒,这会儿很有精力,准备用自己的方法叫醒他。他的指尖抚弄着他的胸膛,俯身亲吻他的锁骨……米歇尔突然一把抱住他!丹尼尔僵在那里,他第一次遇到这样表示友好的行为,是睡着时无意识的,他想,米歇尔突然开口,“丹尼尔——”他说,拖着的鼻音里带着撒娇的味道,“我再睡一会儿……”
丹尼尔就这样静静地伏在他身上,感觉着那深沉的呼吸,和平稳的心跳,一动也动不了。很长时间。
如果换一种相处方式,他会有机会吗?米歇尔憎恨他,但是并不轻蔑。如果我肯……试着改变……他想起那个不存在的人。
他栗色的长发散在白色的枕头上,面容像无风的海面一样平静。他均匀地呼吸,身体里蕴含着充沛的生命力。他就要醒了,先是会小小皱一下眉头,那一刻呈现在他脸上的是一种孩子般的稚气表情,接着他张开那双茫然的双眼,试图对准焦距,这时他注意到了自己。“丹尼尔……”他嘀咕,声音柔软而毫无防备,然后他翻了个身,继续沉睡……丹尼尔坐在床上,发出低低的笑声,觉得那回荡在黑暗房间里的声音像只什么野兽在哭泣。
他感到有人打开门走进来。
“如果你要杀我,枕头底下有枪。”他平静地说,“需要不在场证命吗?我可以帮忙,给我的心理医生打个电话说你不在什么的。”
“你在干嘛?”迈克尔打开灯,拧起眉头,“你睡觉没有锁门的习惯吗?外面的门全开着。”
丹尼尔兴趣索然地看着他,“我以为是米歇尔,见鬼,他跑哪去了!”
“至少不是在准备枪杀你!”迈克尔啦,“你在房间里备着枪,然后开着门等他来杀你?BOSS,你的精神问题越来越严重了,还是你们在玩谋杀者游戏?见鬼,这屋里有血腥味儿,你干了什么?”
“你来干嘛?现在是凌晨。”丹尼尔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凌晨是人类最愿意倾吐的时间,更主要的是我昨天忙了一夜没睡……丹尼尔,找是来劝你的,”迈克尔在他的床边坐下,“我刚知道你禁止了他参演过的电影发行,我并不是有意探听什么,只是想找一部感兴趣的片子来看,说谎强迫症是有趣的精神病例,可是那片子被禁止再版,我甚至在网上影院上都找不着。听我说,别这样,丹尼尔,这样下去早晚会搞出事情的,你会弄死他。”
“不会的,”丹尼尔摇摇头,“他不会死的。”
“你得知道人类神经承受的压力是有限度的,过紧了会‘叭’的一声断掉!你会弄断他,他是个非常优秀的演员,热爱他的事业,他是个男人,见鬼,他甚至不是个同性恋!你不能这样对一个男性,就算是女人也受不了!何况男人的天性要更加张扬和富有侵略性……”
“行了,别大清早来和我说教,我可不记得请了个心理学老师来。”丹尼尔不耐烦地摆摆手,“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迈克尔,相信我,他不会死,他是天生就该站在巅峰的人,他不会死在中途。”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吗,迈克尔,他眼中旺盛的火焰……只是暂时被压制了,但我知道我压制不了他,我这样的人什么也压制不了!而当那火焰反弹的时候,我只会被伤到,或烧死。他是强悍傲慢的……迈克尔,他不看脚下的东西,他不回头。”
“我还是不明白,你是说……你全都明白?”
“我的不幸不能成为我当暴君的理由,我对‘活着’这件事充满饥渴,我只有看到他才会有活着的感觉,他和我相反,他‘活着’,不计代价……”他盯着医生的眼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这样对谁都不好,可是我控制不了,我试过,可是我控制不了!我不懂得别的‘拥有’的方法,即使你写成一条一条给我背下来,我也不懂,我是个残缺者……”
他闭上眼睛几秒钟,过去的触手太过沉重,而他太脆弱,除了溺毙别无他途。“死的那个只会是我,迈克尔,我无法在任何精神上的对抗获胜。而如果我成了他的绊脚石,我十分乐意的等待他来‘清除’我,你不觉得吗,这是最适合我的死法了……”他看着他,“当今天的事没发生,也不要插手。我要他继续往前走,带着我的命!”
我一直在等着,是的,从看到他的第一眼开始。
他躺回床上,想继续那个没做完的梦。
可是他总也梦不着他,只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看到一大片望不到边的海。那里没有海鸥,只有他一个人。
他听到自己说,“对不起,我只是想爱你……”
梦中的自己喋喋不休地继续说着,“对不起,你曾说过爱我对吗?对不起,我不会爱人……”他希望能看到那个金发的男人站在海边,可是他没有看到他。他的海边早已一片荒凉,那只海鸥的鲜血滴滴洒在青石板上,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