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的,不是你的错,别再担心了。」与平常不大相同的语调,沉稳的语气从阿福的口中流泻出,像道洗涤伤痕的清流,直直地灌入维轩心里,浇灭了内心的自责与厌恶,阿福望着自己的笑意又更深了。
「喂,开车看前面啊!」维轩赶紧给了一个紧张的警告。
真是一个乐天派的家伙,这算哪门子的安慰呀!维轩叹了口气便不再说什么了。
不过,心情的不自在似乎减轻了些,真的有点奇妙呢。
维轩瞥了瞥阿福的侧脸,这个一开始就异常关心自己的老好人,应是乡下人热情之故吧!维轩下了如此的注解,但,隐约还是有着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仿佛从心底缠了上来,一丝一线地缓缓萦绕起。
也许,这感觉从那时就有了吧!
当自己卸下满身刺的盔甲,不再觉得身心疲惫而不如意的时候。
就在自己屈服在那只小猫的可爱,而忘记张开保护网的时候。
或是在那晚放下心防倾诉自己梦想的时候……
嗯,那这感觉是什么呢?怎么命名呢?
啊!是了,这应该是友谊的温暖吧!
收回视线,停止思维,再度正视现实,维轩只希望这次的事件不会让小诚幼小的心灵蒙上阴影。
***
愈加闷热的工厂,外头的夏蝉正愉悦地高唱鸣叫,可惜那天籁的歌声却赢不了工厂里头的喧嚣、帮浦运转的吵杂以及空气枪不时发出钉上木头的咚咚撞击声。
「工头,麻烦你过来一下,我有点事要跟你商量。」
维轩大声地朝最里层唤了唤,正在裁皮平台工作的工头只好歇下他的动作往二楼走去。
「张先生,有事吗?」
「其实是这样的。」先前堆成一团混乱的业务资料,已在维轩的整理下成了一番整齐有条理的面貌。
维轩作势地翻了翻,说道:「我发现这工厂的营运额以这样的规模及生产量来看其实是很不错的,可是,支出却太多,相对的整个盈利剩的就少了,我想,这就是总公司不想再投资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吧!」
「还有,这个。」维轩从里头抽了一个小本子出来道:「这是我这个月来的观察,我把所有工人的工作状况都记在上面了,有些工人一个月只来个一星期,有的来了半天就跑了,更甚者根本就没有出现,我不很清楚你们工资是如何给的,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拖垮这家工厂的最大原因。」
维轩简单地说着,期望工头能明了他的话。
「如果你们还想这家工厂继续营运的话,一定要采行一些必要的手段,不知道工头有没有其它的想法呢?」
「张先生的意思是……要裁掉一些工人吗?」工头有点惶恐地反问着,要是真的这么做,那么对村子里的人来说势必是个大恶耗。
「也不完全啦!只是希望能把认真的工人留着,把一些失职的工人置换掉就是了。」
「这个嘛!其实我们这边的工人都很勤劳的,只是……」工头真找不出话来反驳,毕竟维轩观察得比他还仔细的多,「如果这样做可能太突然了,能不能给工人们一些时间,我会好好地跟他们说说的。」
「好,就等你,如果情况还是没有改善,我就得跟总公司说一声了。」
维轩再跟工头说了些话后,便想到楼下晃晃。
很直接地朝最靠近中间地方的楼梯下去,那里是通往阿福所在最方便的捷径。
方才那个决定,裁撤工人的决定似乎需要点勇气。
维轩知道,这个决定对在此工作的村人们很残忍,仿佛逼他们上梁山,赶走了他们等于让他们没有饭吃,可是,若这个工厂要是倒了,那么对村民们来说才是最糟糕的后果,大家可以挣个钱糊口饭的地方才是真正没了。
所以,只好牺牲掉一小部份的人了,也许多则十几人,少则五人不到,维轩想尽量做到最好,把牺牲压到最低。
倚在铁梯的栏杆上下望,未见阿福的影子。
「阿福呢?」朝着一旁的工人问着。
「在外头黏海绵呢。」
觉得自己向外走的脚步有点匆忙、有点迫不及待,维轩知道自己内心的重大决策定会引得阿福不快。
『那个呆瓜一定会讨厌我这样做吧!』
奇怪?我干嘛管他讨不讨厌,他又不是我的谁!
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味传了过来,那是强力胶的味道,止住自己脱轨的思绪,阿福手里握着喷胶气枪的高挺身影落入维轩眼里,很认真、很确实的举动,只见阿福谨慎地为基架上胶,每一寸、每一角都精心地照顾。
有着粗厚关节的手指轻压,一片绵密浓雾即从枪口迸出,洒落在即将铺上海绵的区块上,身子跟着缓缓地游移一下又一下地喷胶,动作相当俐落干净。
瞬间,眼前一排的木头基架全喷好了胶,阿福拾起一旁纯白的海绵调了调方向,目测了距离,相当熟练而自信地将它放下去,双手不断地轻压调整,犹如给予手下物品高级的按摩,像是轻柔抚摸,又像是微压摩弄。
弯着腰,一块又一块地放,结实的背部淌着细密的汗珠,浑圆的肩头随着手臂摆动耀着光。
突地,专注工作的人影转了头,维轩彷似吓了一跳,心跳时钟漏了半刻,忽地又规律地摆动起来。
阿福对他微微一笑:「很无聊吧!每次我都快黏到睡着,你不会也看到睡了吧!」
「才、才没有!」维轩有着小小的震惊,真是有病,自己竟看得如此专心,「我来帮你吧!看起来挺有趣的。」
「你确定?」
不理会阿福的讶异,维轩仿着阿福的动作拿起海绵黏上基架。
「歪了,要拿起来重用。」
「哼!」维轩照做了,但,试了几次仍不成功,手上反倒沾上乳黄色的强力胶,黏稠稠的感觉很不舒服,「没有尺,你怎么能这么精准?」
「用看的呀!凭感觉吧!摸久了就摸惯了。」阿福接下维轩的摊子不到两秒就黏好了,「接下来要黏另一种的海绵,这个比较简单。」
指导了一会儿,维轩总算笨手笨脚地做出了一个成品。
当自己开心地望向阿福露出有点炫耀意味的笑容时,维轩仿佛感受到对方的眼光有点不同,那眼神变得深邃,好似有什么东西埋在里面,那是种不可言喻的感觉,有点炽热。
迅速地收回自己的目光,维轩轻轻拨弄手指上的强力胶,干掉的强力胶黏上了一些脏污成了一块块黑色的薄膜,维轩一片片地将之撕下。
突地,了解阿福的手指为何总是脏兮兮的。
维轩不得不同意阿福的话,这真的是一个很枯躁又无趣的工作。
继续帮着,漫长的下午时光就这么度过。
***
一下班,回到阿福家里等着的是两只可爱的小碗,碗里,数十只蝌蚪悠悠地游着。
「看来那小子还真淹不怕呢?」阿福把小碗递给维轩,微笑道:「你看,小诚送你的。」
「真是的,离上次落水还不到一个星期又跑去了。」
幸好维轩担心的事没有发生,那个漆黑的池子没有成为小诚的梦魇。
维轩兴致地盯着灵动活泼的蝌蚪一会儿,耳边传来阿福雀跃的声音:「太好了,太阳还没完全下山,维轩,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又是猫不成?还是夕阳?」该有所期待吗?
「去了就知道了。」
有点半拉着,两人向着村外走去,外头的光线愈发橘黄,维轩朝后一望,整个村庄皆淋浴在夕阳的昏黄光线下,宛若泛黄的陈旧照片,若不是自己也身处在这情境中,维轩大概直觉认定这是在画里,有点朦胧,有点不切实际。
不经意地与都市里的黄昏做了一个比较,都市的黄昏相当短暂,竟未曾在维轩脑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好离谱!
越往西走,半融化的太阳越红了,眼前仿佛烧红了一片。
「就是这里。」
这里?这不是那个令小诚吃水发烧的罪恶之渊,那个令自己困扰自责好久的深黑池子。
咦?有点不大一样……水面似是浮了什么……
「这里有什么好看的,还以为又有什么特别的,白期待了。」维轩不满地嘟囔一声,催促着:「走啦!又没什么……」
「等一下嘛!」往前的脚步不停,阿福的声音徐徐地传了过来:「下完大雨后,这个池子就会开始长出这个,而且是一大片的,长得很快,整个水面全布满了,然后它们就开始开花,开出一大片的花。」
露出一个黑人牙膏的招牌微笑,定眼问道:「看到了吧!」
当然看到了,维轩的眼睛健康的很,只差没去开飞机,放眼望去,那么大片的紫色花海,宛如一大块的紫色地毯,与天边的云霞融成了一体,橙、红、橘、紫、蓝,相互辉映,缤纷不已,上头的五彩落了下来,下头的颜色便丢了回去。
忽幻忽实,壮阔波澜,光线流转,琉璃璀璨,凉风轻拂,摇曳生姿。
再望去,夕阳下还点缀着背光而呈现墨黑的房子,一层千变万化的夕阳,一层漆黑穆肃的平房,再一层灿烂耀眼的紫色花圃,层层叠起,层层相衬,美景异常。
像幅豪放的油画,又像张感情浓烈的摄影,就这样毫不遮眼地撞进眼里,钻入内心。
仿佛有了一个小小的震撼,在维轩心里来回摆荡。
「这是什么?」
「它的名字很俗,叫布袋莲。」
「喔!我知道,就是凤眼莲嘛!」努力平息内心的憾动,维轩静静地问着:「你怎么确定我会喜欢这种花花草草还是小猫小狗的东西,不会让我觉得你是敝屣自珍?」
阿福抓了一下头,缅腼说道:「以前教我手艺的师傅告诉我,做我们这一行的颜色很重要,要是一个配色不对这只沙发就完了,有时候一些皮革的颜色很相近,分不大清楚,所以眼睛要很利,哈,不过,我们都不管这些啦!用不太到,现在的沙发都单一色的,我们做起来也轻松多了。」
宛似方才的震荡还在,维轩听得哑口无言,接不下话来。
「所以,我对这些鲜艳的颜色挺喜爱的,我想你也是有相同的感觉吧!」
是呀!以前修的一些关于色彩的知识在脑里浮起,维轩对着眼前的景色点了点头。
「这里很不错吧!其实这个池子没这么可恶的,你看,小诚也不讨厌它呀!所以你就别在意那件事了。」
维轩轻轻一笑:「那件事我早就释怀了。」
没想到他还关心着这件事,维轩不由得感到一股窝心,这个外表看似粗犷的汉子心思竟是这般细腻缜密。
「那真的太好了。」阿福笑得比维轩还开心。
忽然发觉两人的身影又靠近了些。
「我可以抱你吗?就像抱来福一样。」阿福突然如此问道,听得维轩一番莫名。
「因为夕阳看起来有点寂寞,会让我想到你刚来的时候……我比较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连回答都还来不及反应,阿福的动作早已缠了上来,维轩全身一阵僵硬。
热度,傍晚的夏季高温,从地面蒸散的湿闷热度,透过阿福的宽阔臂弯一层层地围笼过来。
安静,四周仿佛没了声音,耳朵成了装饰品,白天那群高唱的夏蝉像是都睡了,静静地伴着夕阳入眠。
自然,就如同日头东升西落般自然,阿福的拥抱成了非常自然的举动,维轩竟忘了推开。
是还沉浸在刚才的撼动中?还是因为阿福的贴心而不忍拒绝?
「阿福,你希望工厂继续营运吗?」维轩轻描淡写地问了。
「当然希望呀!它要是倒了,我就没饭吃了。」
「是吗?那就好。」
倏忽,阿福的温热气息洒落在维轩脸上,那样的接触非常地轻微,只是在唇上轻轻地一掠,犹如蜻蜓点水。
静静地,心里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变质了。
东边的宝蓝天空镶上了星星,夕阳发出最后一丝微光。
第五章
「下次要再这样,小心我杀了你!」狠狠地挥了一拳,将阿福霍然推开,维轩怒吼着。
这家伙疯了不成?男女不分。
用袖子抺了抺自己的嘴唇,维轩逃命似地离去,身后,留下一道被余日映红的人影。
搞什么鬼呀!一阵惊骇,维轩止不住喘息地大口吸气。
阿福的喃喃低语仍在耳朵回荡着:「维轩,我喜欢你耶。」
你喜欢,我就让你喜欢?开什么玩笑!
不,不对,不是这个问题,维轩的思绪纷乱,头脑浑沌。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一回想,接二连三的惊讶接踵而来,维轩直奔浴室打开冷水猛冲。
可恶!这家伙分明就是心术不正,自己竟被他的朴实外貌给骗了。
维轩有点气恼,想着连日来阿福对待自己的态度就感到一阵寒心。
仰天拨了拨浇湿的头发,维轩无力地说着:「我是男的啊!」
设计图,木桌上摆了一张新的图,纸张不再泛黄斑驳,也未有任何痕迹磨损,是一张全新的、空白的草稿纸。
维轩坐在桌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气。
治疗烦恼的最好方法就是画画,维轩打算专心地画、用心地画。
他想把黄昏时刻看到的感动画出来,那样旖旎多采的风光,那样璀灿多变的景致,还有那鲜艳明媚的色泽,无一不触动着维轩视网膜内的每一角,每一颗眼球细胞。
藉由脑细胞的转化,他想设计出一款令人感动的沙发,有着那时的美丽与舒适。
笔尖的移动在纸张上发出沙沙的声音。颤抖得有些厉害,但,维轩几乎是快高兴地淌下泪来。
他终于能画了,画出新的东西,画出新的创意。
他很专注,每下一笔他都斟酌很久,然后慢慢地在上头刻、在上头描绘自己的欣悦。
很努力地回想,把当时的感受全融了进去,屏气凝神埋头地画着。
不觉间,一张奔放的草稿便完成了。
至上的欣喜让他全身颤栗,他感到欢喜。
突地,他想与人分享他的喜悦。
与谁分享?
维轩问了自己一个笨问题。
黄昏时的轻轻一吻犹如孩童般儿戏,自己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剧烈了呢?
维轩再度叹气。他应付过女人,但,却没应付过像这样的人。
外表像个大人,内心却只有十九岁的大男孩。
维轩知道自己还不难看,可没想到对男生也有魅力存在。
以往交往过的女友总是留下一堆恶评后离开,维轩知道自己的个性不怎么惹人爱,处处得罪人,女友给的评价是不够贴心、傲慢无人。
怎么?阿福是眼花了不成?
又丢给自己一个可笑的问题,维轩哈哈地笑了起来。
「怎么变成了自贬身价,反省起自己来了?」
笑了大半天,眼泪都快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