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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滋味(上) page 3 作者:旋钮

  就连工头也粗里粗气地坐在维轩一旁,挽了一堆饭菜在碗里。

  像这样子吃饭倒是挺温馨的。

  维轩的目光巡一圈,大多都是生面孔。

  方才那群不和善的小伙子不在这群人里。

  「对了,为什么这个工厂有雇用未成年的人?」对着吃了满脸油腻的工头问着。

  维轩虽然对劳基法不是很了解,但也知道雇用未成年的工人是有风险的,更何况这种工作场所一点也不适合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们来赚钱。

  「喔!你是说阿昆那些人吗?」工头咋了咋嘴,「他们国中毕业就来做了,阿昆的母亲死得早,父亲跟我有点交情,小孩子不想升学嘛!来这里学点技能也不错啊!他们都还挺勤劳的。」

  这是什么样的道理呀?维轩听了直摇头。

  难道他们当真在这边当学徒就可以一辈子靠这个活下去?

  而且勤劳不是用说的,维轩可以想像他们窝在外头抽烟聊天的打混模样。

  边想边吃,一双斜来的筷子夹了一片盐水鸡肉大方地放到自己碗里又不急不缓地抽走。

  「非常感谢您的好意,我自己会夹。」瞟了阿福一眼,维轩冷冷地说着。

  「没关系啦!我看你筷子都没动,那边的菜比较远还是让我来帮你吧!」

  说着说著作势又要夹了某样菜过来。

  「我的手没那么短!」

  把自己的碗护在怀里,瞥了一眼阿福有点失望的神情。

  可惜,挡掉了阿福这边,未料工头也掺了一脚,带着乡下人的热情满满地在自己碗里放了一堆。

  只差没有把啤酒给叫了出来。

  离下午开工还有段时间,维轩撑着肚子爬上二楼,靠着扶手下望,工人们大都在地上捡块干净的地方拉着草席睡了。

  这么又闷又热也睡得着?

  维轩只想好好地吹吹凉风。

  对,冷气,他急需一台装在凌乱的小办公室里。

  二楼也有个小门,是为了方便海绵卸货存放而设的,算是一个小小的阳台吧!

  那里的风劲挺大的,十分凉爽,维轩走了过去,没想到有人已捷足先登。

  只见那人慵懒地坐在铁皮地面上,愉悦地吹着风。

  双手反贴在身后的地面,头颅轻轻地往后仰,仿佛哼着民谣小曲,颈子上的喉头舒适地上下移动,似乎相当满足凉风的吹拂,眉梢、唇角都漾着飞扬的神采。

  这种悠哉清闲的景致宛如会传染,维轩也想坐下来和他一般。

  「阿福,怎么没去午睡?」

  一道高兴的笑容在阿福的脸上逸出,维轩只觉得可笑。

  「我带你去看看有趣的东西,跟我走吧!」

  好不容易才爬上来的,左手被阿福一拉,维轩又被扯下楼去了。

  热烈的语气让人升起了一股期待,但,转念一想,乡下地方能有什么有趣的,尤其是经过昨天炽热太阳的酷晒,把维轩对这里的希望全烧得干干净净之后。

  还是别抱着冀望比较好,维轩警告着自己。

  「这边。」

  出了工厂,阿福拉着维轩往马路另一侧走去。

  一间去了半边屋顶的颓圮建筑渐渐跃入眼帘,好奇怪的建筑喔!

  比三合院的护龙还长,从外头看去,墙壁只搭了一半,里面是一格格的隔间。

  外围杂草丛生,宛若无人居住。

  「这地方哪里有趣?」维轩不耐烦地说着。

  「嘘。」阿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往里走,有股沁凉,大概是因为连地上都是泥土的关系。

  「喂,这里是哪里呀?」

  总觉得阿福这傻人很可能会把什么凶恶可怖的东西藏在这里。

  听说乡下很多蛇,不会是蛇窝吧!

  「这里很久前是养猪场,老板签了六合彩大发后就到国外去了,所以现在没人管,就成了来福跟贱狗的家。」

  阿福对他招招手,「你瞧,可不可爱?」

  是小狗,不,不对,是小猫。

  七、八只巴掌大的小猫,有黑有白、有黄有褐,花花绿绿的,全窝在一只大狗怀下睡觉。

  真是好特别,猫狗不是自古到今都合不来的吗?

  怎么眼前的景象是如此地和睦,如此地安祥。维轩蹲了下来,细细端看它们安稳的睡姿。

  大犬的怀抱是只安全的摇篮。

  再流连一眼,顿时感觉四周好静好静,伴着从头顶屋瓦破洞洒泻下来的金黄色阳光,它们所在的睡眠时空仿佛是静止的,时光不再流动,空间不再变幻,光线里的泛白烟尘粒子也舞得如白雪般梦幻不已。

  像是可以听见它们微弱的呼吸与精致的心跳。

  第三章

  一只纯白的小猫转了个身,滚落到一旁,只见它圆灵的眼一张,又半眯着爬了回来。

  突地乍看,这幅祥和的情景真让维轩的心头有股暖意。

  它们的身体好小好小,感觉好像很软很软。

  维轩不由得伸出了手,想摸摸那只刚刚滚落的白色小猫。

  「诶,等一下!」阿福捉住了维轩方伸出去的手。

  「贱狗会认人的,小心把你咬伤了。」

  「哼!」甩掉阿福的手,维轩毫不留恋地站起。

  「母猫前几天被车撞死了,幸好贱狗不讨厌它们。」瞧见维轩忽变的脸色,阿福有点战战兢兢地问着:「很可爱吧!」

  「嗯,很可爱。」紧抿着唇,努力挤出这句别扭的话,「走吧!该回去工作了。」

  这种女孩子家玩的东西,只是让维轩感到一时新奇而已,不久就会忘记了。

  瞥了阿福一眼,维轩开始怀疑起这家伙的年龄了。

  「你到底几岁?」竟然对这些小猫小狗有着浓烈兴趣,如果是公司里的女同事倒可以理解,可眼前的人是个堂堂六尺的大男人呀!

  好吧!不然说他天生有着慈悲的菩萨心肠。

  「十九,看不出来吧!我阿妈也说我这张脸跟阿爸一样快老。」

  「十九?」一丝惊讶,天呀!这家伙竟然小自己这么多。

  还以为只差个一、两岁而已。

  是少年老成呢?还是长期的劳苦把人给变了?维轩忆起工厂里的人们,也许这就是工人们的悲哀……

  十九岁的自己是在大学里玩乐的时候吧!

  毛茸茸的感觉碰触了自己脸颊,一股温暖传了过来,维轩轻颤了一下。

  是那只白色的小猫。

  阿福正用双手轻盈地掬着它,「怎么表情又变得这么严肃?呐,给你。」

  接下那只小巧的猫,仿佛主宰了一只生命。

  真的很可爱,维轩想起自己小时候也很喜欢养宠物的,老是央求着爸妈让自己买一只小猫或小狗,怎么长大后对这类的自然生命再也不感兴趣了?

  他摸摸掌中的小猫,只听它轻轻地喵了一声,然后对着维轩的纤细手指磨磨蹭蹭,顷刻,小猫还弹了一下自己的耳朵,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似乎有什么扰动了内心,想更贴近这个微小的生命,维轩笑着把脸庞贴近。

  微微地磨擦那绵柔的娇小身躯。

  好柔、好软。

  好开心。

  ***

  笑了,他笑了。

  那是没有经过修饰的笑容,天真、朴质,就像刚学会如何牵动脸部肌肉去拉扯嘴唇,而所展现的宝贵笑靥一般。

  带了点生涩却又十分自然。宛若婴儿降世般的第一个笑颜。

  如大理石般坚挺的轮廓染上了笑意,五官更是柔和许多。

  眉梢微扬,嘴角流露与以往不同的韵味,不再是冷讽般的笑容,彷若朵绽开的清莲。

  真想多盯着瞧一会儿。怪不得阿妈也一直称赞说自己的老板很英俊。

  笑起来的维轩令人看起来好舒服,感觉从他身上所散发的气氛不再如此僵滞凝重。

  「你终于笑了。」阿福比对方还百倍开心地说:「一直以为你想家,心情不好呢。」

  「开什么玩笑!」维轩扬起鄙夷的剑眉嗤鼻地说。

  「你真的跟阿芬好像,她也是一下子生气一下子笑的,令人难以捉摸。」

  阿福陷入回忆里的景象,阿芬的身影此刻正活脱脱地在脑里跳跃着。

  「阿芬?」

  「是呀!她……」

  打断阿福的话,「算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该回去了。」

  放下手中的小猫,维轩往来路走去。

  「对了,我要问你点事,关于那个叫阿昆的。」维轩转头问道。

  「喔!你说他呀!」阿福脸色一沉,肃穆道:「维轩,你别去理那个人比较好。」

  「呀?为什么?」

  「呃……他们都是附近的小混混,我阿妈也说不要太接近他们,所以……」

  「那你的意思是要让他们在工厂里白吃白喝?白领薪水?」

  「也不是这个意思啦!」

  阿福停下脚步,因为维轩正不满地盯着他。

  「你这人呀……还真是好呢。」

  阿福当然听得出维轩话里明显的讽刺,不过,他也不想反驳什么,道人长短本不是他所长,他一点也不想再解释下去,更何况……何况这事……

  心脏某处隐隐传来某种警讯,那是一个被埋藏的痛楚。

  「走吧!下次我再带你去看看更有趣的东西。」

  越过维轩的身侧,阿福领头走去。

  ***

  夜晚,夜深人静。

  阿福躺在木板床上,一天累积下来的疲惫很快就要将意识拖入深沉的睡眠里。

  窸窸窣窣的声响细细地钻入耳中,阿福不由得撑开千斤重的眼皮。

  有人?

  不会是小偷吧!

  听说邻长家不久前丢了几条金链子、三只玉镯,就连神明厅上的神明也遭了殃,挂在神祗脖子上的金牌全都没了。

  阿福想着这小偷今个儿可偷错地方了。

  自个家里可没那些闪闪动人、价格高昂的金饰银饰。

  若说玉镯子阿妈手腕上倒是有一只。

  蹑手蹑脚地起了身,漆黑的屋内只有几丝微薄的月光从窗缝溜进,阿福眨了眨眼,确定屋里的一小角真有动静。

  不慌不忙地接近,一个飞扑,竟轻易地钳制住对方,结实的手臂涌现平日磨炼出的气力,如钢,如铁,弹指间不费吹灰之力架起桎梏,阿福紧紧地从对方后背给予束縳。

  比自己小一点的体型在怀里挣扎。

  双手再一缩,怀里的人激动得更是厉害。

  一股熟悉的香气刺激着嗅觉,是自家浴室里的洗发精。

  啊!原来是他呀!

  小腿一阵吃痛,对方竟毫不留情地往后踹了一脚,不过,阿福还是没有放开钢钳一样的手。

  「你玩够了吧!放开我。」冷霜语调夹着怒意。

  假装没有听到,阿福感受对方传递不同频率的心跳,与自己满身厚硬的肌肉不同,维轩的身体稍微柔软了许多,有着与夏季一样的高热温度。

  万籁俱寂的夜里徒留维轩奋力挣扎的喘息。

  将自己的下巴往对方的肩膀上一靠,阿福可以感受维轩身躯一个大幅度的震荡后霎时静止了下来。

  一刹那间,仿佛两尊修长的石雕伫立在静寂的夜里。

  「你不热我热,听到了没?」维轩咬着牙说,腹底真是满肚子气,抱在一起有什么好玩的?「你睡糊涂了呀?」

  总觉得怀里有个活生生的生命给人一种很踏实的安全感。

  没错,拥抱是种安心。

  「你跟来福一样好摸耶!」阿福恋恋不舍地放开维轩,想起很久没有跟来福一起嘻闹游戏。

  「我不是狗。」冷冷地抛下这句话,维轩找寻电灯开关,按下。

  「怎么一开始不开灯?」难不成是怕吵醒了自己,瞬时觉得对方真贴心,「害我把你当成了小偷,差点就要给你几拳。」

  「哼!要是对方有武器我看你现在就躺下了。」言下之意若维轩手上有根木棍肯定狠狠地反击。

  「找我帮你……」擦药吗?

  还没问完,维轩飞快地说:「你醒得正好,帮我搬个桌子吧!」

  拍拍阿福房里的老旧木桌,维轩的眼神透露着:快一点!

  「那这张化妆台就麻烦你啦!」

  阿福听着维轩的指挥将自己房里的桌子搬了过来,才刚放好又接到了下一个命令。

  「咦?为什么要这样搬?」阿福大惑不解地续问:「你是要写字吗?化妆台也可以写不是吗?」

  「我不是要写字。」维轩的眼底似乎闪过一抹悲伤,短暂而快速,「对着镜子怪怪的,而且也太低了。」

  阿福疑惑地斜着头,「那你要作啥?」

  「画……」只说了一个字,维轩的勇气顿时消失无踪。

  「画画?」没想到维轩的身份这么厉害,「你是艺术家?」

  「哈,艺术家?你有看过流落到这里来当会计的艺术家吗?」维轩有点自暴自弃地说着,「我本来是负责设计沙发样式的,以前,在学校里,我的点子总是最新颖、最突出的,就连同学也对我称羡不已,好比时装界的YSL,我自己也是这么地认为着……」

  维轩拉了椅子坐下,阿福只能站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我很喜欢画画,尤其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画出我的点子,就算是草稿也好,只要画出来了,我就可以开心得很久很久。」

  望了一眼维轩,阿福从他的眼中找出了一丝迷惘与落寞,维轩那种虚弱的语调,宛如在说着哄小孩入睡的床前故事。

  「是呀!与其说我在设计沙发样式,倒不如说我在画画,哈,怪不得现在我会在这里。」

  「……」

  「好了,你快去睡吧!」别再来打扰我了。遇上了阿福,感觉总是特别地脆弱。

  不理会阿福还倚在门边,维轩自顾自地把一堆纸张从黑色的行李袋掏出。

  「可以借我看看吗?」

  一声不吭,像是没有听到阿福的请求,但,维轩仍是顺从地把设计图一张一张地在桌面上摊开。

  浅蓝色的细小方格早已磨灭,就连纸张也经不起时光的折磨显得泛黄斑驳,有些铅笔线条甚至涂改得太过严重,把底纸都给拭破了。

  阿福轻轻地翻动着,上头的设计样式真的很别致,与现今的市场走向有着很大的不同,熟悉制作的阿福一看,大概有点知道为什么了。

  这样的设计可需要功夫高深的师传才做得来的,机械化的工厂怎么可能着重在这些细致的步骤,太不符合经济成本了,但,这真的不是缺点呀!

  「这些是我两年前画的,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新的构想了,我什么也画不出来了,不,就算画出来了也没啥路用,公司根本就不会采用,可是、可是……我还是很想画,所以,我只好修改,不停、不停地修改……」

  「……」

  「我抱着我愚蠢的梦在活,真的很可笑吧!」

  有那么一刹那,阿福真以为维轩要哭了。

  「一点也不可笑呀!」很想很想安慰他,可是却想不出什么话,「你一定是太累了,后天放假,我带你去钓鱼、散散心,只要休息够了你一定可以再画出新的,到时候你挑皮选色,我请工头帮你裁剪,请凤姨帮你车缝,基架我帮你钉,弹簧海绵帮你黏,帮你把梦想组起,你说,这样子好不好?」

  望着维轩吃惊圆睁的双眼,阿福还真有点害怕把话说得太满了。

  有着微妙的沉默,维轩感动似地开口:「……在公司里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你真的……是个好人……」

  瞧着维轩露出羞涩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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