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一天到晚都盘旋自己心中,无时无刻蹦出来扰乱心绪的人影。
原来恋上一个人的感觉这么复杂,并不是自己喜欢对方就可以了,维轩的脑袋还会转着好多事,交缠了无数个感觉在里头。
不安里有着确定的信念,相信里又悬系着万分不安。
维轩都不知该不该信任自己了,道德理智与鲁莽冲动老是斗得难分难舍,不仅左右着维轩的行动也弄乱了他原有的思虑。
有时,他真的很想大声地对那人说道,自己也是喜欢他的,不止如此,他还想做出跟对方一样的举止,他也想亲吻对方,想碰触对方,只是,每当幻想至此,这一切令人羞愧的思想马上就会被理智打得烟消云散。
不小心太早醒来的朝晨里,总是有股难耐的生理欲望,抚退欲念的同时,维轩也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他很想跨出那一步,只是那一步太艰难,他不得不给自己多点时间再三省思。
幸福是要代价的,维轩再次提醒自己。
自己要真是说出来了,那结果会如何呢?皆大欢喜还是后悔莫及?
而且,过了这么久了,他还喜欢自己吗?他的心意还是不变吗?也许,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失望透顶,已经不再如以前般喜欢自己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无形中将事情给解决了,真是一举两得,那样真的就像场来此渡假的旅行,对,这场旅程里还装载了丰富的回忆呢,令人印象深刻。
是呀!这样就好了,维轩突地想到徐大诗人著名的诗文,既然踏不出那一步,维轩真想悄悄地离去。
工厂马达仍如往常般吵杂大声,开门的声音一样被遮蔽,维轩所在的这间小办公室是叫工头特意格出来的,将来要让给那位管理的新人来用,不过,维轩心想,在用之前大概要清扫一番了,可能不止很乱吧!也许还得好好擦拭,不知道血迹用清水擦可以干净吗?还是得用别的清洁剂呢?
对了,自己一直很想装台冷气的,都还没装好就已经入秋了,不过台湾的秋天还是一样热呢。
啊,地板脏了,希望别渗下去,下头有做好的沙发成品呢。
真是突然,别人不是说要发生什么大事前眼皮会乱跳、胸口会郁闷之类的,骗人,一点感觉也没有,难不成自己实在是太没灵感了。
真是一群没有礼貌的家伙,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给了这份大礼。
感受异物的冰冷只有一刹那,等到自己反应过来,一股热辣辣的痛楚才自肩头漫开,直钻入脑际。
维轩抬起头,望着屋里的四周,剧痛令自己咬紧了牙,望着那位一进来便蓦然一刀刺进自己肩头的脸孔。
阿昆!
「干,架住他!」
「给我打!」
维轩发不出声音,仿佛语言能力早已随着肩头拔出的那刀一起被抽去了,徒留静静的血液淌下,沉静地像个哑巴,张开干涸的喉咙只有喑咽沙哑。
自己还走的出这里吗?我多想再见那人一面呀!
那个人……
虽然自己还不够诚实,可是……
我也是很喜欢你的喔!
只是自己想了很多……觉得结果都不太适合你。
所以,我决定了。
我想看到你幸福。
肩头的炙热似乎烧掉自己正常的思考能力,一群人拳打脚踢,维轩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音,拳落在身上的声音,脚踢在身上的声音,记得小小一个巴掌也会有清脆的响亮,怎么什么也听不见了?马达帮浦的声音也都听不见了。
那阿福,你听得到吗?
听得到我的声音吗?
我正在叫着你呢。
阿福……
***
咚!一阵刺痛。
阿福赶紧放掉手中的气枪,把钉在左手拇指上的钉子拔出。
「怎么了,阿福?」一旁的工人问道。
「不小心钉到手了,不碍事。」
阿福甩甩手再将血挤出来放掉一些,确定止血后拿了OK蹦贴起,不过是钉了两个洞,小伤口。
继续回头做自己的工作,阿福突地有股不安,仿佛有着某种声音嗡嗡地在耳中响个不停,只好转头对其它工人问道:「今天阿昆有回来吗?」
「阿昆?好像没瞧见耶,不过,倒是看到阿忠,他说要回来领上个月的钱,领完就要走了。」
阿忠?那家伙总是跟阿昆一伙的。
阿福一个担心,快步地朝自己最近的楼梯奔去,三并两步地爬上楼,忧心忡忡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维轩,你一定里面算帐吧!要不,就是还在修改着那幅设计图,是吧!
打开之后大概又要听到你的责骂,说着工作时间跑来这里打混之类的话,再不然,你会给我一个微笑吧!一个让我舍不得眨眼,使我心底满是甜蜜的笑容。
对我笑呀!维轩。
跑过去,打开门,被惊撼的时间一秒不到,阿福只能睁着眼,毛发竖立。
宛若将眼皮撑裂了,那烙在视网膜的影像是那么地鲜红。
「……不、不!」
这不是真的,维轩,你给我站起来呀!
一股排山倒海的愤怒狂潮席卷了脑袋,淹没了该有的理智,挡开眼前挥来的一拳,阿福发挥平时所锻炼出的气力,抓住对方的肩膀,猛烈地揍了对方腹部一拳,那人当场痛得弯腰,直不起身来。
「阿昆,这次我绝不饶你!」阿福咬牙切齿地说着,眼里布满了血丝。
哼了一声,只见阿昆玩弄着手上的刀子,上头的血渍还未完全干去。
「阿昆,我看顺便放把火把这家工厂烧了,好像挺有趣嘛!」
「是呀!是呀!不错玩呢。」
把放在门口边的沙发椅拎起,阿福二话不说砸了过去,用双臂来挡的那家伙手臂大概断了,因为坚硬的木头椅脚断飞了两根,但,却发出了不止两声的断裂声,攻势仍未减缓,尖锐的断木狠狠地擦过那人的头皮,当场血流如注。
阿福的攻击又快又狠,像发了疯似,见人就砸,瞬间三、四个人立即退下,在一旁痛哭哀嚎。
丢掉那张破败的烂椅,阿福赤手空拳朝阿昆扑去。
黏滞的闷热空气仿佛洒满了微红粒子,吸进肺里令人恶心欲吐。
从来没有像这样讨厌过一个人,阿福觉得那种厌恶的感觉让他的头嗡嗡作响,胸口犹如塞了东西喘不过气,直想把对方撕裂为止。
好生气,可是又好难过,好难过,太过份了,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做?
脸上挨了一拳,背后有个人不知拿了什么砸过来,磅的一声,结实地打在阿福背上,反射性的痛楚令阿福弓起背来,手臂上立刻被恶意划了一刀。
憎恨,对眼前这群人的憎恨。
保护,自己想保护维轩的心情。
阿福觉得好愤怒、好痛苦、好难受,自己实在是太大意了,一直在意着,一直在意着,竟然还是让这种事给发生了。
「阿昆!有种你就给我过来!」大声咆哮着,阿福再次冲过去。
阿昆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左脸一片淤青,那是阿福给的一拳,眼角都红了起来,像是流了两滴血,他还是握紧刀子在眼前晃着,打算阿福要是过来就再划上一刀。
对峙着,阿昆的刀子插进阿福厚实的臂膀,动弹不得地嵌在肌肉里,阿福则是红了双眼,用力掐住对方脖子,如果可以,他真想就这样把对方掐死。
「你们在做什么呀?」一群工人涌了进来,看了办公室里的惨状,异口同声发出惊骇的声音。
「阿福,快放手!」
分开还在缠斗中的人,现场混乱得不知如何收拾。
「维轩,维轩……」轻唤着,阿福用着颤抖的手把维轩自地上扶起。
深红血液将半边衣服染湿,衬显了另一半边T恤的白,压住那不断冒出血来的伤口,维轩终于睁开那双紧闭的眼,一声轻哼溢出苍白唇边。
「……阿福……别报警……」维轩祈求着,好不容易到今天了,他不能让这间工厂因为这点事就关门,「我没事……真的……」
没事?这样还没事?阿福滴着泪,他好急呀!刚刚的他还以为维轩没了呼吸,永远都不会睁开眼了,好可怕。
「好,不会报警,不会。」阿福知道自己仍是不会违逆维轩所说的每句话语,弯身把他抱起,疼惜说道:「我们去医院吧!」
「工头,拜托你别报警,还有跟工厂借一下小辆的出货车,把这些人全送去医院吧!」阿福说着,赶紧下楼上车。
工人们七零八落地整理办公室,忙了好一阵子才把这堆人全请了出去。
***
挂彩的一堆人全挤进了医院急诊室,还好工头顺便带了几个工人过来,否则那群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想对阿福攻击。
阿福双手各有几处刀伤,缝了几针缠上厚厚的蹦带,其它的伤处也都消毒上药后,医生说这样就可以回去了。
至于维轩,有点轻微的脑震荡,肩头的伤口不大,倒是很深,幸好没伤到骨头,缝了七、八针,住在医院里观察一晚。
那些小混混下手真不知轻重,就是因为年纪轻,只会逞凶耍帅,一点也不知道生命可贵,要是哪天玩出人命来才知道什么叫做后悔,工头一边斥喝着,一边劝说,要是再惹事下次就叫警察。
阿福没有回去,他只想留在维轩身边。
一进入病房,维轩的声音就传了过来:「阿福,你没事吧!」
坐在病床上的背对身影,维轩那件血衣早就换了下来,穿着医院提供的绿色服装。
「放心,我很耐打的。」
「这里实在是太可怕了,我看,我还是早点回去好了。」然后,不会再回来了。
维轩转过身,露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是眼底却像在哭,强忍着、压抑着另一种情绪般地难受。
「……不要走,好吗?」那表情令阿福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又来了,为什么你总能这么直率地说出口呢?不用考虑,不用烦恼,不用想到未来结果,就如那天的紫色池畔,就如那句令人动心的话语。
「你叫我不要走,那你要用什么留住我?」
「维轩,我……」
「再说一次你喜欢我吗?哼,我知道你喜欢我,可是你呢,只因为我一时的不高兴就退缩了,你对我的喜欢不就那么一点点而已,可有可无吧!」冷冽地说道,他要把这一切摧毁。
「不、不是这样的!」
当然不是这样的,维轩非常了解。因为你太温柔了,害怕伤了我,所以你就停手了。
「而且,老实说,我真的讨厌死这里了,又落后又偏僻,没电脑没冷气,什么也没有,无聊死了,每天吃的就是那些一成不变的粗茶淡饭,天天听到的就是那些吵死人还半夜乱叫的狗鸡鹅,马路边那条臭水沟你知道有多臭吗?我觉得我简直到了超级十分落后的国家,这是什么烂地方,还热的要死,工厂里又吵又热,还有你这个同性恋死缠着我,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怕你吧!每次只要我一想到你吻我,我就想吐!」维轩用着机器人般的声调连声抱怨着,把能想到的全都七拼八凑地说了,说到后头,两行清泪直流怎么也停不下来,「可恶,都是你啦!」
天呀!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失态,维轩在心底责备着自己,人的情绪果然是会累积的,维轩此刻相当地附议。
呆愣听着的阿福,过了一会儿才有反应,他仍旧像往日般不慌不忙地回答着:「维轩,我真的很喜欢听你讲话,有时你说话很有趣,就像个赌气的孩子,有时你说话很冷酷,就像在工作的时候,有时你说话很残忍,我听了总是好伤心,可是,又有时候,你说话我实在很难分清你是不是真的在生气,因为你看起来比听的人还难受好多倍。」
阿福想伸手擦掉维轩脸上的泪痕,手指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停格数秒,见维轩无避开之意,才敢轻轻地放到他的脸上抚去透明的水痕。
你真的太温柔了……
「我以为我会死。」维轩轻声道:「头一次遇上这种事,吓得都忘了要反击,只有呆呆地被打。」
「没事了,我保证他们不会再找你麻烦,真的。」
一阵晕眩倏地袭来,维轩知道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他记得当时有人踢他的头,好大力地踢,然后,他只能双眼紧闭,弯起自己身躯,双手护着头部,尽量把伤害减到最小。
「我有点头晕,你回去吧!阿婆会担心你怎么还没回家。」在床上躺好,背向阿福,维轩闭起眼来假寐。
「那我不吵你睡,我晚上再过来。」
「不用来了,我明天自己搭计程车回去就行了。」
「……维轩……对不起,都是我没有注意到……」
「你用不着道歉,那全是我自作自受,你快回去吧!」
仍然背对着,直到阿福出了门,维轩才敢转过身来。
能活着真好!维轩发出一声感慨,能再见到他真好。
维轩差点就要说了,说了那个发誓绝不说出口的心中秘密。
当阿福打开门的瞬间,不管是下午的那场混乱时,还是刚才阿福进来时,维轩心中总是有股按捺不住的冲动,他好想对阿福说,说他有多么多么地喜欢他,但是,不行,因为说出来会更后悔的,他就要离开这里了,绝不能说。
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没想到已是半夜了,维轩爬了起来,动动身体,头是不晕了,但是,全身酸疼无力,尤其以肩窝为中心的四周相当地痛,阿昆那刀正好刺进了左肩,在锁骨跟肩头之间,左手手指是能动,但是连曲一下手都很痛,更别提抬手了。
真是的,看样子青少年的斗殴是不分地方一样凶狠,还以为乡下的小孩会纯朴点,没想到跟飙车族一样疯。
维轩现在想起仍心有余悸,他们不是在打人,而是在玩。
早知道裁员时就该请几个保镳候着才是,维轩夸张地想着,那群人还真可怕,希望下次别再遇上这么倒楣的事了,否则就算命再多条也不够用。
好渴!这医院的饮水机在哪呢?
一走出病房,维轩吓了一跳,但,随即又感动得差点掉泪,阿福在顾着他,一直在这儿守着,自己竟然都没有发觉。
病房的走廊上也有像阿福这样照顾住在这医院的人,深夜时刻,大家也都累得睡了,病人的眷属们都躺在简便的折叠椅上入眠,整条昏暗的长廊上弥漫着规律的呼吸声,还有护理站小姐们辛勤的工作声。
好静,跟那天一样静。
医院的冷气很强,阿福裹着一条医院里的绿色床单,就这样斜倚在墙边睡着。
呵,好像流浪汉,护士小姐竟然没来赶人。
维轩蹲了下来,细细地端详着,这张熟睡的脸孔是那样的稚气,这才是该属于他的表情。
只可惜也是同样挂了彩,青一块紫一块的。
「阿福,你不觉得丢人我觉得丢脸耶!」竟然就坐在地板上睡了,地上很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