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人,周相堂堂内阁大学士,被你说不懂军务,你是在污蔑周相还是在污蔑朝廷?”
“风毅失言。但风毅的意思其实很明白,就是送周相回京,咱们再从长计议。”
“你……”
见杨文默还想说什么,我打断了他们。
“好了,多留半日就半日。我这次出京也是王命在身,可没想到的是……”说到这,我看了杨文默一眼,继续说:“既然新州并没有永离插手的地方,那永离好歹也尽了钦差这个责任,是吧。文默有什么话,尽管问好了,永离在一旁就是。”
“好,那下官就召集新州的官员问一问:这新州兵变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风骤起。我抬头,竟看见了风毅眼中的莫名杀机。
“文默,永离换了官服随后就来。还有,风毅,你留一下,我有事想问你。”
杨文默恭身施礼。
“好,那文默先走一步了。”
随后,他带着他的人走了。风毅见他们都走干净了,对林峥说:“你赶紧收拾东西,都带上,我们就不回来了。还有,你们先行出城,”
林峥不肯,说这样无法保护我,可风毅接着说:“就是你们的人再多,可以多过新州驻防的守卫吗?”林峥看了我一眼,我点头让他照做,于是他退下了。
“一会什么都不要说,只要坐在那里看着就好。”
“风毅,从到这里来我就问你究竟出了什么事,可你一直没有回答我。现在我想再问一遍:新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好吧,永离,答应我,无论发生了什么,一定要让自己活着回去。早知道今日不得善终,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出了什么事了?昨夜那个人急急叫你回去……”
“你昨天在市井看的那几个人死了,让人杀了。我本来想放他们出来的,所以叫了贴身的人去办,结果他一到大牢就发现那几个人已经死了。我本来想马上叫你起来,结果杨文默就到了。”他的手抱住了头,狠狠的压了一下。
“新州有奸细……那几个人是被人暗地里杀死的……”
“风毅,你要杀杨文默?”
他一听,怔了一下,“不,我不是要杀他,而是我不想死在新州。”
“杨文默是个难得的将才。”
“可惜了……他不该来。永离,很多时候,生存比命运还要残酷,我们都是逆着刀刃在走呀。我不想伤了他,只希望他可以懂得进退。”
“一个初来乍到的人,而且他又是那样的耿直,甚至在朝堂上,当着我的面就敢挑剔你的奏折……这样的人,可能到最后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哪里……风毅,你哭了……”
看着他曾经光亮的凤目闪动了晶莹,我伸手为他拂去,而他则摇了摇头,侧过了身子。“我不能让你出事,如果你不在这里,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做。”
“……你做了什么?”
“……”
“告诉我吧,如果有地狱,那我们都走不出去了。”
“我告诉下属,你是一个只会吟诗作对的草包,郑王派你来不过是为了看看新州胜利后的繁华,而真正得郑王信任的是继任新州巡抚。新州总兵、士兵喝酒乱闹的丑事让继任巡抚知道,所以准备杀人灭口了。”
“风毅,你这是借刀杀人呀。”
“相信你早就看出来了,新州已经空了,而那些士兵,我对不起他们,他们跟了我那么久,可我连银子也发不出来……
“上次也是。就几个人喝酒闹事,结果……那种丑事我也不想说,可我怎么办?如果不严办,对不起新州百姓:如果严办,军法上有明文,他们犯的可都是死罪呀!我想拖上个几天,等事情消停了再说。结果,那家苦主不甘心,纠结了街坊邻居闹到了巡抚衙门,说要严惩不贷;这边的兵士也闹,大家拼了命保住的新州,可他们现在甚至连顿饭也吃不到……
“后来,引起了哗变……我现在只感觉到窝囊呀!战场上不能展开手脚,而在城内,大家为的全都是这些事。
“有些时候,我甚至感觉到:对封国这场仗,其实是我们败了,却是败给了自己。战场上敌手没有杀死我们,我们也许终将死于自己的手中……”
何以战?孙子兵法开篇就是:‘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道者,令民于上同意,可与之死,可与之生,而不危也。’现在是令行不能禁止,如果为战?我们犯的是大忌!兵者,决胜之道不在战场,而在自身。
是呀,风毅都说对了,当我看见杨文默端坐在巡抚衙门正堂的那种飞扬,我就知道,他活不了了。果真,当问到新州兵变起于何人时,大堂之下有人问他,如何处理喝酒闹事之人,而杨文默本着大郑军令,义正词严的说:扰民者,杀无赦。堂下之人是一个总兵官,他平静的回答那人已经被陆风毅大人以军法处治了。但是杨文默却不甘心,认为这次闹事,已不是单单扰民,而是反叛之罪,这可是祸灭九族的。果真,如此一句如同炸了马蜂窝。就看见外面有两个人抬了一个大木盘,用白布盖着,但是上面那斑斑的血迹,让坐在杨文默身边的我当场煞白了脸。
这个时候,风毅就站在我的身后,他伸手挡住了我的眼睛。
“那是什么,”我虚弱的问。
“人头,是昨天闹事的那几个人的人头。”风毅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发出的一样。
“杨大人,这就是昨天闹事的人的人头。杨大人,您原来是兵部的大人,现在又是新州的父母官……”说完,就听见扑通一声,他跪了下去。“请杨大人给我们指条活路。”
“你……你们这是做什么?”
杨文默有些不知道所以然。
“咱们兄弟一直等着朝廷的军饷,等了这么久,结果一个铜子都没有。跟着陆风毅大人出生入死,原想着战事一结束就可以筹点银子回乡种地去,可谁想到,不但军饷发不下来,就连自己的弟兄也是每天稀粥苦汤的熬日子。就这样过也就算了,但是一连几天,我们这是死了十个弟兄了。大人,战场上,我们谁都不怕,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咱们出不来这口气呀。大人,您这来了,可曾带了军饷银子?”
“说什么话颠三倒四的,军饷那是户部的事,我现在是新州巡抚……”
“行了!”另一个高尖的声音的人,叫了起来:“别他妈的跟他废话,听他说的那叫人话吗?什么祸灭九族,什么军法处治,反正在这里等着不是饿死,就是为了点吃食而被巡抚大人打死,左右是死,还不如索性就反了,抢点金银什么的也好过年。”
“对,反了,就反了……”
堂下已经乱成一团了,都在喊着“反了,反了”。人到了没有饭吃的地步,是什么也无法约束的了。风毅所说的野兽,就是这些吧……
风毅挡住了我的眼睛,可却挡不住我的耳朵,我们身处在说不出的混乱中,我和风毅什么也没有做,只是这样看着。现在他们就像已经出动的野兽,稍微触动,就会被噬咬得筋骨不剩了。
“杨文默,我一直没有问清楚:是你自己想来,还是谁举荐你来的?”
他就像一只活泼的鹿,还没有明白世上肮脏而复杂的陷阱;他甚至不知道,他的身后,站着的,就是推他进去的人。
“杀了他,用他的血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
当我终于奋力把风毅的手从我的眼前拉开的时候,看见的是一把钢刀砍落了杨文默的头颅。那颗头直直的飞了上去,而血喷出来,染红了整个大堂。我的眼睛一直跟着他的那颗头,一直到它落下来,落到了地上,而那双眼睛却死死的看着前方,没有了焦点。
他会死不瞑目吗?
如果,如果我昨天一早就强行升堂询问新州兵变,那,那个像鸟儿一样飘飞的头颅,就是我的了……
整个衙门顷刻间成了修罗场,京里带来的那些人有的甚至连剑都没有出鞘就被人砍翻在地。有的人打了很久,终究因为不能抵御越来越多的兵士,力竭身亡。
林峥他们还是走了的好呀,不然如何逃过这场杀戮呢?
这是我最担心的。从昨天看到街上的那些士兵开始,我对这里就已经失去了信心,他们是一群饥饿的狼,见人就杀,见人就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终结……
这是他们的错吗?不知道。这是我们的错吗?我也不知道。
我已经没有了思想,仅能让风毅拉着我,从后面走了出去,看来,他事先已经准备好了这一切。我们闯过了很多的危险,终于骑马到城外的时候,才发现林峥他们已经成了一堆死尸。
新州出了奸细……
风毅的话在我耳边回旋,竟然是如此的恐怖。
“天呀!”我赶紧下了马跑过去,“凤玉,凤玉在哪里?”我在这些血淋淋的人当中翻着,几近疯狂。
“永离,你疯了吗?还不快走!不要找了!就是找到又如何?”风毅拉住了我。“如果她还活着,她必定被人抓了去,你现在是无法救她了,如果她死了,难道你还要背了她的尸首回去吗?”
“不行,我要找到她,我答应要保护她的。”
我还要继续翻找,可被风毅一巴掌打翻在地,滚到了一旁。风毅提起我的衣服领子,教训着:“周离,你是内阁首相,不是秦淮河边征歌逐酒的浪荡公子。你应该知道轻重缓急,快走,赶紧回京,晚了,就永远也走不出新州了。”
正说着,就听见凤玉叫我:“大人!”
我和风毅一起回头,看见了一群黑衣人,其中一人手中困住的就是凤玉。
“原来还有两个漏网之鱼,好像还是大鱼。”
他的声音陌生,听不出是什么人,可为首的那个人,手一抬,他的手下便放了凤玉。凤玉跑了过来。
那人弯弓搭箭,对准了凤玉。
“凤玉小心!”我喊了出来,也向凤玉跑过去,凤玉则更加紧了脚步了——
但终究不如那人的箭快。就见他手一松,那离弦的箭便以破竹之势,直直射入凤玉的后背……
我过去,刚好抱住倒在我怀中的她,黑血从她的口出吐了出来。箭上有毒,那人是下了杀手了……
“大人,一定要活下去……”
“不,不,你不能死,我说过要保护你的……撑着点,等我们回去后……”
她不能说话了,眼睛一直看着我,那双眼睛啊!流露出满满的对人生的留恋,她仿佛在说,我不想死……那是怎样的不舍?
这时,风毅见那些人就要过来,赶紧把我拉了起来,搂着我上了马。我们同乘一匹,他一夹马肚,那马飞奔了出去。我还在回头,看着倒着雪中的凤玉,和她身后那些死去的侍卫们。天地都是白色的,而只有他们,染上一层斑斓的血红……
很多年后,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个场景。他们的死构成了我活着的地狱,永远在其中煎熬,没有解脱的一天。
这是山间,马跑的很用力,但是两个人的重量也使它很吃力。风毅看了看脚步说:“不行,我们无论如何会留下痕迹的。到官道上去。永离,无论如何活着回到京城,一定要答应我。”
然后我感觉身后一冷,再一回头,他已经自己跳了马,我急忙拉住了缰绳。
“你做什么?快上来呀!”
风毅拿出了剑,对着马后腿就是一抽,马儿当下长嘶一声,飞奔出去,身后是他的声音……
“永离,我一个死,总好过两个人死。我去抵挡他们,你一定要活下去,赶紧回京,带兵回来,一定要收复新州……”
天啊,天啊!为什么一时之间天地都变了?
今天早上我还说,过了今天就没事了,可现在为什么成了这般田地?
突然耳边一阵响铃的声音,接着左胳膊一疼,我看见左边的袖子被划开了,血顺着细长的伤口流了出来,隐隐是黑色的……刚才杀了凤玉的那种箭?
那些人就在身后,于是顾不得许多,驾马狂奔,可终究那马也没了力气,把我摔了下来。
身后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了,我强睁开眼睛,看着那些人下了马,向我走了过来。看来我今天是难逃此劫了。那伤口越发的疼痛,我也闭上了眼睛,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可不久,就听见那些人纷纷倒地,等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今天最熟悉的红色再次溢满了我的眼帘,那些人死了……
然后一双强有力的手抱起了我,我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周大人,久违了。”
居然是龙泱……难道我终究跑错了方向?
黑暗令我失去全部的知觉。
***
我是死,还是活?
活下去,赶紧回京,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无数这样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叫闹着,仿佛地狱中不得超生的冤魂,纠缠着我,永不撒手……
杨文默那双死都无法闭上的眼睛,凤玉那双流露万般不舍的眼神……
在天际中飘飞的头颅,新州那个大木盘中滚动的头颅……
我背负了多少人的希望和怨恨呀!活下去……
我要疯了……
突然醒了过来,可眼前干爽的被褥,明亮的窗子,让我竟然不知身在何方。我死了,还是依然活着?
忽然感觉自己左胳膊十分疼,像是被刀刮过般疼得钻心。定了定神,看来还活着。身上换了干净的白色软缎贴身衣服,舒适而滑软。
现在的光明和刚才的梦境,真有恍如隔世之感。下意识叫了声:“凤玉,早上吃什么?”
门边一声笑,虽然熟悉,却不是凤玉。我抬头一看,陌生却熟悉的脸,也许仅仅见了一次,所以很陌生,可那一次却是今生难以忘记的,是龙泱,并且是在我的书房见过他的那个样子,没有易容。不由得一震,挣扎着想坐起来,可左手怎么也无法用力,只能用右手支撑着,他没有动,就倚在门边看着我。
“还在叫如夫人呀?我没有看到她,在雪地的时候我只看到你。”
听他这样一说,强逼着我想起那梦——其实,那都不是梦……
“这里是哪里?”
“不是封国境内,这只是新州边上的一个别院。原想着回去的,结果你的伤太重,走不了。毒已经都刮除了,你可以活下去。就是……”
“左手废了吗?”
“那日你和家兄真不应该乱说话。我曾经可以医治你的左手,让你仍能双手写字;但今天,它不只不能写字了,今后恐怕连握东西都难。”
“龙沂……他回来了?”我心念一动,“多谢你救了我,龙泱。这算是你还了我救你兄长的那份人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