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在……我和他算是点头之交。”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着,随着大家出了城,果真看见城门外有人牵了马等在那里。本想不带这些人,可风毅坚持多带些人,所以我也就随他了,就这样,一行人骑马奔出城去。路上的人很多,我们的马走不快。
城外比城中又冷了一些,两旁的树都是枯枝,上面压了厚厚的雪,有时风吹过,也纷纷落下一些,仿佛天际又飘了雪花一样。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风毅说等天黑了,这里才开始祭祀盛典。有新州百姓供奉的牛,羊,猪等牲品,还有一些果品点心什么的,以隆重的仪式扔进河中,请神保佑来年的丰收富足。
“这里为什么叫子牙山?难道当年姜太公也在这里垂钓过?”我问他。此时我们身处一个小亭子中,可以看见不远处的人们已经燃起了火把。
“也许吧,不过这里没有水,怎么垂钓?”
风毅走在我前面,帮我把身边的树枝都用剑砍了,这样可以很清楚的看着山下。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算是回答。
“他想钓的是文王,又不是鱼,有没有水又有什么关系呢?”
“你呀,话一到你的嘴里,就换了味道了。”
“风毅,乘着现在四下无人,我想问你一件事。”
其它的那些侍卫都散落的站在四周,没有近前,只有我和风毅两人,有些话正好现在说清楚。
“什么?”仿佛不经意一般,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远处。
“关于新州这次哗变,究竟是怎么了?今天我在街上也看见了这些军士……一言难尽,难道那封锁了两天的城门,也仅仅是因为他们喝醉了闹事吗?”
“那个呀……永离不用担心,我已经想好了,明日里和你起程回京,我自己向郑王和内阁各位大人请罪去。其实那几天的新州也就是关了两天的城门,带头闹事的小兵,我已经斩了。”
他看着远处,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要回京?那新州怎么办?”
“一切都过去了,现在的新州已经不是危城了。我们都可以歇息了。”
“为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刚才接到上谕:封国国主龙泱正式上了国书,表明撤销封王的称号,封国永世为臣。郑王准了他们的奏折,现在下了圣旨,新州换防。”
“怎么可能?”我后退了两步,站立不稳,坐在了亭子的栏杆上。”什么时候的事?封哪有这样容易放弃,这是个圈套呀……”
“就这两天。也许先前是因为你在路上,所以耽搁了,不知道。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了,新州是换防,而不是撤防。”
“我是担心你。如果是撤防,与你无干;但是要是换人,那风毅你……”斩州关防还在,可现在等于是临阵换将,撤的是陆风毅的官职。等他回到京里的时候,恐怕等候他的就是大理寺那些专门审问大臣的官员了。
“我不过就是把话说明白,就没事了。新州哗变是我治军不严,但也没有多大的过错,最不好罚俸三年什么的。我可以投靠你呀,在你家吃三年不成问题吧。不说这些了,看,要点烟火了。”
他指着远方,脸上有一丝的期待。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能依着远处的火把,知道这里还有其它人。
我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让他回头看着我。
“风毅,今天下午新州大营发生的事情,是不是那些兵士喝酒砸了玉兰阁?你是怎么处理的?”
“不过打了几下,然后关了起来,这次要关上半个月,告诫他们不要出去惹祸。”
“就这样?”
“所以我说是小事情,已经处理好了,你看,真的是烟火。”
随着他的话音,就听见轰的一声,在暗黑的天际绽开了耀眼的烟花,霎时间照亮了整个天空,田野中蕴涵的雪被染上了斑斓颜色,人们欢呼着把那些虔诚准备好的祭品放入了河里。
“河水不是都冻上了吗?”我看着远方问他。
“今天凿开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到这里来祈福,想来这也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一走,以后无论如何都回不到新州了。其实我也希望战事快些平息,胜败之间,苦的还是小民百姓。”
“我不相信封国会善罢干休。”
“我也不相信。可是永离,你知道吗,封国的确没有扩张的实力了,他们自顾不暇。现在的封王是龙泱,他原来一直在别处,直到最近才回去的。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封国诸子争储相当激烈,所以即使他仰仗了他的舅舅,也就是封的宰相,可王位还是不稳当;还有,毕竟他原先也不是封的太子,所以又差了一层。我相信十年内他无力西征。
“你不知道原来的新州是什么样子,那可是真正的富足之地,即使两江那样的鱼米之乡比起这里也要差了很多。集市上什么东西都有,货物充足,一个孩子,一天就卖一小篮子水果,也可以养活自己和他的父亲。
“但现在差得远了。原来想着一鼓作气灭了封国,现在才知道自己太急躁,事情不是我们想做什么就可以做的,也不是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一切要顺其自然。今天真的只想带你出来看看,看看这里,看看新州,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当然喜欢了……可是风毅,我不想让你就这样回去。很多时候,其实我们的权力都有限,我们要受制于很多事,甚至连郑王也是如此。我不知道我说的这些你可明白?我是说:要是出了什么事的话,有些东西是很难保全的。”
“这些我都知道。这半年来我知道很多的事,也明白了很多。但是很多时候,我要坚持自己的信念,永离,你还记得左箴将军吗?他曾经手握重兵,可反叛了朝廷,最后被先王凌迟于午门外了。他可是我们所有人的警钟呀……”
左箴,那是一个象征无限黑暗和绝望的名字。如果可能,我永远都不要再想起他和关于他的任何事情。但是,风毅就在我最无防备的时候提了出来,血淋淋的感觉又一次深刻的印在我的心上。
凌迟他的那一刀一刀,仿佛割在我的心上一样……
我不是一个懦弱的人,但有的事情,我终生不想再回忆起。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我愿意把他忘的干干净净,即使扪心自问,午夜梦回,都不再意识到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记忆……
“那是四年前了,永离还记得他吗?”
我低着头,声音很阴沉。
“……不记得了。”
“也好。如果我也有那样的一天,希望永离也这样,把我忘了,忘个干净,这是我最大的心愿。我知道你的担心,因为你经历过类似的事,是吗?不过我要好多了,因为我比较自私,没那么有情有义,所以不会让他人牵制住。”
我眉一挑,没有说话。
原来他都明白了,那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怪不得昨晚他问我:如果要我在他和江山之间选择,我会选择什么。我们都已经明白了答案……
左箴将军是反了,可是,他是被自己人逼反的。先王明知道他最初的忠心,冤屈和无奈,可还是要凌迟他,因为他没有选择的机会和余地。
“他们开始围火跳舞了,通常要选出一个青年跳进寒冷的河水中,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好挂在水神寺中,用做镇邪之宝。很热闹的,我们也不去看看吧,只有在近前才可以看得清楚仔细,离远了,就没有感觉了。”
我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个安静祥和的夜晚了。现下,也许我们该做的,只是洗涤自己的心灵,然后安心向神灵祈求来年的平安和吉祥吧……
下得山来,才真切的感觉到过年的热闹与喜庆。在子牙山上,那样的空灵悠远犹如飘渺出了尘世,而如今方知,我依然还只是个凡夫俗子。紧拉着风毅——人实在太多,怕走散——然后就是等着看今天到底选谁下河找水神的赏赐。
由于实在新鲜,所以我左右看着,感觉一切都是那样的有诱惑力。突然一双熟悉的眼睛映入了我的眼帘,我的心竟然为之一震……天呀!那是……龙泱!
在我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之前,我已经松开了风毅的手,挤向了人群。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做些什么,可我有一个很清晰的目的,我要找到那双眼睛——不,是拥有那双眼睛的人……
眼前的人好多,眼睛也好多,可我总可以感觉到那样熟悉而陌生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可就在我像是要抓住它的时候,它就闪动着消失了。
再一次,我看见了他就在眼前,我已经伸出了双手,但下一步却是身子向后一倒,我身边的人居然自动分开,给我让了一条路。我转身,看见身后拉住我的人,居然是慕容天裴。他一身红衣,丝线绣出的华丽长袍,头上的发辫用珍珠环紧紧扣住。这样隆重的装扮,他是要做什么?
“你要做什么?”我问他。
他低低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一会你就知道了。”然后强迫拉着我走到河边搭起的台子上,朗声说道:“这是我为大家挑选的人,让他下河去找水神娘娘的赏赐,一定可以为新州带来平安。”
“好呀!”
“还是祭司大人眼光好呀……”
台下乱成了一片,那些人喊着,闹着,理不清的混乱。
我看着眼前的那个人,想挣脱他的手,可他依然攥得很牢,怎么也无法摆脱,于是只好这样问他:“你什么意思?”我们离得很近,说话声也只有我们两个人可以听的见。
“哦,周大人原来对新州这么不了解啊。这是我们这里的风俗,就是由德高之人担任祭司,主持每年的水神祭奠。不用这样看我,我的确不是什么德高之人,不过,自从很久之前,这个位置一直是我慕容家担当,所以今天由我慕容天裴来承袭。我选出的那个下河之人就是你。还有,其实那个什么所谓的赏赐,不过是我们预先扔进河里的一个黄金降魔杵,你只要到河水中捞上来就好。”
“可是我不会水。”
“很可惜,你就是我们的牺牲品了。这样隆重的庆典,总要有一些象样的祭品,不然神会生气的。”
我听了,心中一动。“慕容天裴,你从一开始就想杀我,是吗?”
“你还真厉害,不过太晚了。其实我已经放过你很多次了,这次,也许是你最美好的终结。你做了那么多的坏事,算是个坏人了,不应该感觉到难过的。”他笑得甚至比原先更加邪美,那双晶亮的眼睛中却没有丝毫笑意。
我问他:“你是谁,为什么要杀我?”
然后自己都不禁乐了,这个问题很俗气,于是对他说:“你要是不想回答就算了。”
心中开始合计:风毅和林峥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在这里,我要怎么让他们来救我?
“京里,我给你府上留下过痕迹,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
“你……那个什么所谓的白草?还真是英雄出少年呀!”
“不用那么讽刺,我知道你现在是强装镇定。和你说实话吧,知道你要来,所以带的都是我天决门一等一的好手。陆大人的那些侍卫早被我的人制服了,恐怕连他自己现在都受制于人,你就不要再妄想他会来救你了。不过呢,其实你不用那么绝望,只要你可以活着拿着降魔杵走出河水,你就是我们的英雄,我从此永远不找你麻烦。你的生死可以交给天来决定,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不想和你闹下去。”我想走开,可他扯住了我的领子,甚至按住我的咽喉。
“信不信我可以立即掐死你?”
“你为什么那样恨我?”
他和原先一样讽刺的笑了。
“贪官污吏,不该杀吗?我慕容家名震江湖靠的就是天道二字。这些道义你明白吗?想想你今天中午看到的那些吧,那可都是为了新州浴血奋战的将士,可他们得到了什么?别人的讥笑和侮辱,仅仅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银子来支付一桌子酒钱!而你呢?骏马轻裘,美人在怀……其实上次我就想一剑结果了你,要不是那个女人挡在你前面,你根本无法活着到新州。不过这样也好,让你死个明白,省得到了阎王那里说不清楚,成了胡涂鬼。”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文弱全然不见,一种凛然存于眉间,倒真有一种领袖江湖的过人气势。
我四下找寻风毅他们,却看见了他们和一群人打了起来,不过那些人看起来不像是下死手的,只是在拖延。这个时候,一个人捧了个粗陶大碗走了过来,把碗给了慕容天裴,他这才放开了手,然后双手接过碗,把它举到我的唇边,一股很浓烈的酒气冲了出来,我向后退了一步。
“这是高梁酒,喝下去最是暖身子的,也许会保佑你活着走出来。”
慕容天裴冲着我笑了笑,然后又说:“我好像忘了,周大人从不饮酒的,嗯?”
“慕容天裴,我也不是任你摆布之人。要是想杀我,你动作该利落些。”我想走下台子,可那些被鼓动的人围住了我的出路,像潮水一样挡在我的面前。
“你走不了,这里的人是不会让你离开的。每年被选出来的人只有两条路走,一是永远不要回来,二则是拿着降魔杵走出来。当然,每年我们会先找出三个这样的人,要是他们都无法回来的话,只有祭司自己下河去了。我十四岁上就取过降魔杵。”
“怪不得连这里的父母官也要敬你而远之,这里的小老百姓恐怕把你当成神来拥护吧?”
“我劝你还是不要拖延时间了。任何违背了古老祭祀典礼过程的事,都会为新州带来灾祸的。如果你不喝,我会灌你,同样,如果你不下去,我也会推你下河。”
“河水?对了,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什么?”
“慕容天裴,我问你,这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我上前扯住了他的衣服领子,他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趁他一个没有留神打翻了他手中的酒;周围的人仿佛看见了不寻常的事情,都安静了下来。
他突然回了神,一把扯过我。
“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问你,这条河一直连着京师,新川北面运河是依着这条河而兴建的,我问你的是,运河是什么时候凿开的?”
“这没什么相干吧?不过既然你不想喝酒,那也好,我也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