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耳边响起了风毅的话——
“永离,我已经支撑不住了。现在的新州就像一只野兽,我不知道它将何去何从……”
仿佛响应这句话似的,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一阵子的喧哗,看见刚才喝多的那几个人带了一群兵士闯了进来,见人就打,见东西就砸。一时间,哭爹喊娘的不绝于耳,乱成了一团;他们的衣服甚至还是新州驻防的军装,当那一个个鲜明的“兵”字在我眼前晃动的时候,我甚至感觉不到愤怒。那些兵士在闹事,我身处在这样一个混乱中……
慕容天裴就在我的眼前,这次我好像彻底读懂了他眼底的那些轻蔑和冷眼旁观,他一直都明白吧。
我站在楼梯上,而他站在这条楼梯的底,我们就这样相互看着,而他则更像在欣赏一部无聊的闹剧。
“林峥。”我轻轻喊了一声。
“是,大人。”
“算帐,我们走吧。”
小二们都被卷进了混乱,无人过来算帐,所以林峥放了一锭银子在桌子上。当我们终于走出了这里的时候,我回头看见的居然还是慕容天裴,他好像对我很感兴趣。
“还去新州大营吗?”
也不知道身旁的谁问了一句,而我则摇了摇头。
“我们回去吧,不用去了,”
是呀,其实也感谢慕容天裴,让我看了一场真实的闹剧,不然我能否得知其中曲折还很难说。
俗话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现在当头的太阳很耀眼,可相对应的,感觉到的却不是温暖,而是一种刺骨的寒冷。
当我们回到巡抚官邸的时候,陆风毅早已离去,可我却在我住的客房门前看见了文璐廷,他还是一身新州军官的装扮,见我们进了园子,他赶紧走了过来说:
“下官新州副总兵张辛,参见周大人。”
知道他在这里另外有身份,我也不好说什么,只好问:“什么事?”
“陆风毅陆大人一直在这里等您,可后来因为新州大营出了点事,所以陆大人已经赶到新州营房。他叫下官留在这里,等候大人的差遣。”
我让林峥他们先休息去了,然后对身后的凤玉说:
“你也先去吧!”可转身的时候发现凤玉没有看我,反而专心一意地看着文璐廷。
此时的文璐廷也好像感觉到什么,抬起了眼睛;当他看见我身后的凤玉时,神情中明显带着不可思议与震惊。
——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周大人,下官还有公务,必须前往新州大营,这就告退。”
说完,他赶紧行了礼,急匆匆的走了。
我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而身旁的凤玉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好像定住了一样;可我却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无法抑制的眼泪,落了出来,在这样明媚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晶亮。
“原来是他……这么多年了,原来你喜欢的人一直是他……今天,还真的……很复杂……”
拉着凤玉进了屋子,看来,在风毅还没回来前,我可以明白一些我曾经几乎要明白的事情。
进得屋来,我赶紧整理一些公文,凤玉则失神的站在我身后。等我一切处理停当,再看她时,还是那个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声,推她坐下,端了碗茶给她。
“凤玉,你认识璐廷?”
“文相的长公子,绝代风华……只是我没想到他在这里,原先只当他还在京里。”
听她这样说,我忽然想了起来:原来问过璐廷的,他只说他喜欢的是个平民女子,他的父亲不答应,却没有想到原来那是凤玉。看来,天地真的很小呀!
“凤玉,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心里有个人。原来想着你们走散了,所以留你在周家住着。要是璐廷的话,我倒可以和文相说去。可凤玉,即使我不在乎这些,世上不在乎你曾是周家夫人的人,还是少见。文鼎鸶那样的人,既然原先嫌你是寒门出身,现在未必心中没有计较。你还记得那两颗夜明珠吗?那是我给你准备的嫁妆,只想你找一个还算称心的人,虽非大富大贵,但也可保一世衣食无忧。”
“不是!”她突然叫了出来。
“周大人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根本不是那样。文璐廷他骗了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平民女子。文相不是那种迂腐不化的势利之人。如果我身家清白,他也不至如此……”
看她激动的样子,我想安抚她,可一到她的身边,她就惶恐的跑开。
“不要碰我!你知道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吗?大人,我知道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我不行。”
“凤玉,有什么事慢慢说,我们一起这么多年了,你好歹看在我也一样经不住什么变故的份上,好好和我说话,好吗?”我的声音带出了我的焦急,也许是她听到了,也许是她的本性中没有那种歇斯底里,更也许我们一同经历了太多,激情早已经磨平。
“就因为这么多年了,很多时候反而更难启齿……”
凤玉渐渐平息了下来,身子滑落,跌坐在厚厚的红色地毯上,我连忙上前抱住了她,努力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着。
“忘了吧,放过自己,好吗?”
“……永远看不尽的繁华,一到了晚上的时候,整条河上全是灯笼,红色的,黄色的,粉红色的,说不出来的美丽。还有顺着河水缓缓漂动的画舫和游船,好像彩笼一样,在寂静的水上游动着。不曾停息的歌声,带了永恒的萎靡和醉人的吸引……
“那就是我生长的地方。十里秦淮呀!这么多年来,那种味道已经印在我的骨血中,此生永远不可能忘记了。
“那年我才十七岁,是牡丹阁的头牌。当时我想要的一切,就是数不尽的珠宝,为此我害了多少公子!他们倾家荡产后,再对我说爱我,我摆出的全是冷淡讥诮……天呀,我知道我的罪孽就是下地狱也无法赎清的……”
“别说了。”
我轻抚着她颤抖的背,可她悠远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止。
“其实报应一直都存在,只是没有想到来得那样突然。一个烟雨飘飞的下午,他走进那个院子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注定的。
“难以言喻的文秀少年,用他那羞涩的笑容,恍惚了我的心神,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小姐,在下璐廷,想讨碗水喝……’
“如果当时我不是争强好胜,一定要迷惑他,现在不会是这样……结果被迷惑的,只有我自己。
“他是个好人,为了我向文相请婚。可是当我千方百计从牡丹阁出来后,才知道他已经被文相软禁了起来。我没有办法,等了好久,最后也只有流落街头……
“后来到了周家,我已经安心要这样过一辈子了,五年了,这五年来我几乎已经忘记了所有,可为什么刚才看见他的时候,还是会想起?”
我握住了她的肩,让她面对着我,认真的说:“凤玉,如果你还喜欢他,我会帮助你得到他的,无论任何代价,相信我。”
“不是,大人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说还喜欢他,再见他的时候,我想起的都是以前那些事,然后我有一种永远无法脱离的感觉。那种黑暗如影随形,我以为我不再是秦淮河边卖笑的女子了,可为什么总是让我想起那些?我不明白……”她原本清明的眼睛中出现了散乱。
“凤玉,听我说:没有人可以击垮我们,可以让自己崩溃的,只有我们自己。我知道过去很沉重,可那已经发生了。如果不能面对,那就忘了吧,不要再一次想起……我再问你一次:你还爱璐廷吗?如果你无法放手,我会帮你的。”
“我……”
“周大人,陆大人回来了,新州大营好像出事了!”是林峥焦急的声音,我一惊,怀中的凤玉也突然清醒,看着我。
“凤玉,你的事情晚上再说,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嗯?”
我要出去的时候,她扯住了我的衣袖:“大人,劝人容易劝己难,大人真的可以忘了过往的一切?”
我一笑。
“凤玉,我终究不是女子,没有那样的娇弱。要是无法忘记,我会面对。其实对待往事不过三种途径,而忘记比面对要容易。第三种是最为常见的,但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就是沉浸其中。凤玉,其实我希望你可以去面对,但要是做不来,就不要勉强自己,很多时候,忘记其实是最好的办法,那也是我最喜欢的一种途径。”
院子中的雪都已经扫干净,整齐的堆在花池旁,露出的是中间青砖铺的地面。当我打开门,就看见风毅身穿崭新的官服站在路中央,一只手背在身后,腰间带了配剑。脸色虽然不好,可修饰得很好,干净利爽,没有颓废之气。
我赶紧上前,“风毅,怎么来了?我听说新州大营出事了。”
“都是小事。知道你回来,所以我也赶了过来。”
“可刚才林峥的样子好像很着急?”
“是有些小事,不过都解决了,真的没什么。”他说着,还对着我身后的林峥笑了笑;林峥虽然有些莫名,可也没再开口。
我见他语气轻松,不禁松了口气,于是笑了笑。“那劳风毅费心了。对了,我倒是有件事要和你说,是今天看见的,我……”
我刚想把今天中午的事情和他说清楚,可他一摆手,打断了我。
“不说那些了。今天是新州的水神娘娘祭祀,难得一见的盛景,我带你看看去,不对,我们不能穿官服的,等我一下,我去换衣服,一会就来。”
“风毅……”
我叫住了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当口,他还有心思去看什么祭祀。
他回头,冲我一笑,说了句“等我”,然后很快消失在这个园子中。我见他如此,也只有回屋更衣,然后让林峥也换了衣服准备一番,但没有让凤玉再跟着。
拉着她的手,对她说:“外面很冷,估计祭祀可能要在河边。虽说现任河水是冻住了,可到底那是荒郊野地的,风太大,你不要去了。我就带林峥一人走,其余的人在这里保护你。”
“为什么不多带一些?”
“我不放心你。我和风毅在一起,没事的,可你不一样,这里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不是我多疑,毕竟不是自己带的人,怕出事。所以让我们带来的人都在这里保护你,应该稳妥些。”
“大人,你话里有话?”
我一笑,没再说什么,让她休息。
出去找了林峥他们,吩咐了一番,这个时候风毅也换好衣服过来了。他一身皂色衣袍,头戴暖帽,和刚才的感觉又不一样。刚才因为穿的是官服,所以带了威重,现在则是儒雅浩然。怪不得徐肃很欣赏他,总感觉在我们这些学生当中,他的气质和徐肃最为相近。
他看了看我:“大冬天的,怎么穿起白衣服来了?看起来有股肃杀之气。”
我穿的是白色锦袍,外罩的披风也是白色狐裘,见他这样说,于是答道:“现在雪天清净,我穿这一身,叫做天人合一。”
“那我们站在一处又怎么说?”
我看了看他,然后看了看自己,笑了。
——黑白无常。
“风毅,其实你已经想到了,就是不说是吗?那我说好了:可不就是……”
他拦住了我。
“小孩子,口没遮拦,不吉利的。不要说了。”
我看着他没再说什么。读书人不言鬼怪之事,听了也只一笑置之,风毅是知道的,现今的他倒也在乎起这些来了。但是转念一想,过年,图个吉利也好,也就顺了他的意,没说。
他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看看,然后问我:“怎么就林大人一人?”
“到了你的地盘上我还要担心吗?让林峥跟着,是因为他毕竟王命在身,不贴身跟我,他心底不会踏实的。从京里出来这一路,他们都累了,虽说有马代步,可着实累的不轻,得空让他们多歇息歇息也好。我可是好人呀!”
就见风毅听了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好人是你自己说的吗?真是的。”
这回大家都笑了,一起走了出去。
第四章
风毅很热心,路上讲解着这里的一切。现在已然下午了,可大街上的人却多了起来,看来,都是为了这祭祀而来。新州应该算是富足的,街上干净整洁,路旁的房屋都是青瓦建造,尤其是现在,家家户户都是喜气盈盈。
“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我看着他,问他。
“大家现在都要出城,祭祀活动正在河边进行;而我们要到那里去。”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座小山。
“那是子牙山,在上面看着真切,不用担心,我们有马的,就在城门那里,现在这样走走,是想让你看看新州的景致。我在这里已经有两年多了吧……”
“我知道。风毅原先是江南经略,后来因为功绩卓越,破格成为巡抚一方的封强大吏。虽是新州的巡抚,可总督新州军务,这算年轻有为吧。”
“也许吧。对了,你们上午都到哪里去了?这里年不很热闹,还有很多小玩意,也许你会喜欢。”
“就是呢!买了很多的冰糖葫芦,现在天冷,那糖是松脆可口,难得一见。还看了好多的年画什么的,小玩意也有,不过要是买多了,我后面的那位林峥可要脸绿了。”
“哦?怎么?”
风毅回头,林峥他们离我们不算远,只不过刚好无法听见我们说话就是了。
“都是他拿着呀!总不能叫我抱了一大堆吃的和孩子喜欢的玩意满街走吧,”
他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去哪里了?”
这个时候,我有些黯然,想了想,还是说了:“玉兰阁。”
他一怔,“你都知道了?”
“其实也是事有凑巧。不过,我早晚都要知道的。我已经让林峥他们通告了各位新州官员,明天……”
“那是明天的事了。我今天只想带你好好走走,其实这也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
他打断了我,而我也不想继续这样的话题,索性都留到明天了。
“对了,风毅,我遇见一个有意思的人,他是天决门的慕容天裴。第一次是在路上见到的,这次在玉兰阁又见到了。你知道他吗?”
他看了我一眼,说:“当然了,他是新州的地头蛇。”
我噗哧一笑,而他接着说:“天决门在江湖中还是很有名气的,不过,天决门的人多是刺客,精通刺杀的各种技巧。但这些和我们没有关系,所谓井水不犯河水,他们没有在新州闹事,我自然不会为难他们就是了。”
“兔子不吃窝边草?”
我慢慢的说了一句,而他也点了点头。
“永离,那人为难你了吗?”
“没有,他还付了那些兵士的酒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