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哽咽着,“母亲,儿子不孝,让您伤心了。”
她把那包东西塞到了我的手中。
“哎,说你们父子什么好?这都是些年你父亲为你收着的。为了这些药,他费了多少力气!他说你的身子弱,有的时候要救命,就得这些珍奇药物。为了给你到蜀中雪宝顶采红玉灵芝,差点就回不来了。仔细收着,这些都是可以救命的……孩子,以后你要多照顾自己,多注意身体呀……”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
“母亲……儿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
“如果有来生,儿子……”
我已经哭得说不出话了。
“什么都不要说,走吧,走吧。”
母亲最后抱了我一下,转身踉跄的走了。
当周府朱红色的大门在我的眼前关上的时候,我才知道,那是一种割去性命一样的痛苦。
——娘,这酒为什么这样的清,这样好?
——那是状元红呀!孩子,好好读书,以后也要考状元,娘就开这样的酒给你庆贺……
清冽的酒,依然荡漾着那样起义的香,只是,喝酒的人已经无法回到最初了。突然感觉,周围,好像又下起了雪……
这年的春天,雪比往常多了许多。
登上船的那一刻就没有回头,但是当船离开了永嘉的时候,那个码头好像只站了一人,青蓝色的衣衫在雪地中有一种脆弱的痕迹。
***
林太医看了我的斩伤,说并不严重,就是胸口的伤震裂了。他还看了我带来的药,异常兴奋,说那些都是万金不换的至宝,行医这么多年,可以看见这些,也算一种安慰。
我很安静,拥着被子坐在床上,旁边就是子蹊,他没有离去。
“永离,你要是难受,哭一哭会好的。”
我缓慢的摇了摇头,想对他笑一下,可当我抬头看见他眼中深刻的感伤,也就不再故意做出一种镇静的样子,把脸埋在了被子间,再也不想出来。子蹊一直在我的身边,我们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那个春天,我们在少见的大雪中回到了京城,望着外面来接驾的人,真的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许人前的繁华没有任何的改变,可我知道一切都和几个月前不一样了。
第八章
四月是人间最美好的时光,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了抖峭的春寒,但同时也还感觉不到盛夏的酷暑。伴着轻拂面颊的杨柳风,在杏花雨中撑一把油纸伞,看着眼前的青青碧草,无论故作风雅的吟诗还是呷茶品酒,都是美事一桩。
在家中养伤已经一月有余,每天除了喝药吃饭,便是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初时,子蹊差不多天天都来,后来因为繁杂的事情已经堆积到实在无法抽身的地步,所以也已经半月有余没有见过他了,倒是那个林太医,天天可以看见。他每天捧着奇苦难当的药强迫我喝下去,看我喝完后他就一声不吭的走了,我只好再用一些清水漱口,不然那样苦涩的味道实在很难受。和他说了很多遍,要他加一味甘草,掩饰一下这样的味道,可他说什么都不干,他说他的药方力求简单,不加任何对病情没有益处的药材,再说,这样也比较节省。到了现在我索性也不跟他计较了,那样的人,应该有一些古怪的想法吧。
现在府里的人还是我从周家带来的那些。这次回来我跟他们说,想继续留下来的,我很高兴,大家一如往常;想回永嘉老家的,我马上给资路费;要是想离开周家的,那我也准备了一些金银,留着给他们后半生。我说完,有些人真的心动了,可很多人都很沉默,不知道想法,于是我说这并不着急,可以慢慢来。可说是这样说,人心一动,就会变得很浮躁,再加上我病着,府中也没有管事情的夫人和管家,这些日子以来生活有些混乱。可有一天,当一个小僮慌张的来报,说老家来人了,我起身去看,才知道来的是三伯。
他那一口永嘉的方言是如此的亲切。
“大少爷,三伯过来看看你。”
虽说他是父亲的老仆,可对我来说毕竟是长辈。我让他在前厅安坐,并亲手倒了茶。
“三伯,不要叫我大少爷了,我也已经不是了。三伯还是叫我小衡好了,好多年了我都没有听旁人这样叫了。”
他稳当的喝了口水,然后看看四周,微微皱了眉。我知道现在的周家很是凌乱,可我没有心力顾全这些,也只有不语。
“大少爷,知你厚道,老爷那样做,到底是没有法子的事情。即使老爷不在乎,可周家百年的声誉,还有几百口子的人都要顾及的。少爷不要心存怨恨呀。”
“三伯,这本来也是永离的错,再要怨恨,那永离还是人吗?您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老还是清楚的。”
“大少爷,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他突然站了起来。“您说的对,是不应该再称呼您大少爷了。老爷叫我过来,所以从今天起,我应该称您为大人,或者也该是老爷了。”
我一惊,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
“三伯,您这是?”
“老爷说,您重伤在身,夫人怎么都无法放心。虽然说郑王爱惜臣子,可到底身边没有亲人,冷暖不知,何况如夫人又……”他说到这里,看了我一眼。
“其实老爷和夫人都很关注您的事情,那位如夫人原本他们也喜欢的。”
我黯然的低了头。凤玉就像一阵清风一样,在我身边缠绕了一些时日,然后又在天地间化为虚无,再也没有了踪迹,让我感觉,即使为了她留下在人间的一丝留念也对她不起。那样的人合该存在人们心中,然后成为传奇。
“老爷让我来这里当管家,顺便给您再找个媳妇什么的。”
“三伯,这是……”我有些胡涂了。
他笑苦拍了拍我的肩。
“少爷,老爷说,祖训是祖训,儿子毕竟还是儿子。什么大义,什么忠孝,我都不信,我也只是个下人,老爷说什么,我就做什么。对老爷是这样,对少爷也是这样。”
那天以后,周家又恢复了平静。三伯毕竟也是经历了几代的人了,在周家的位置就像徐肃在朝廷的位置一样,他说的话有时候比我还要管用,因为,我对于他们来说毕竟是幼主。想到这,不禁叹了口气,小小的周氏一族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万里江山呢?子蹊比我更年幼,也比我更难走。
今天又下起了小雨。站在回廊上看着外面如碧的青单相已经逐渐显出翠色柳树,估算着回京的日子,不知觉中已经快一个多月了。突然听见了脚步声,回头看见了慕容天裴,一身家常的湖色绸衫,头发扎起一根辫子,用青玉扣住,倒也清雅。这几日总看不见他,虽是住在周府,可天决门在京城有分舵,想必他也有很多的事情要忙。
“过来了?这些日子住的怎么样?”
很平淡的问话,我却很是惭愧,本来是要照顾他的,可自己的事情已经乱成了一团,对他算是很不尽心的。
“很好呀,周府就是周府。”说完这话,他突然笑了,“前面有些混乱,三伯要张罗着给你说亲事,结果很多媒人都上了门。”
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原本以为三伯也就是随口一说,谁想真的如此。
“老人家总是很热心的,他又是长辈,随他去好了。对了,你去过郊外吗?那里有一片梨花很好看的,也不知道现在谢了没有。”
他很轻巧的坐在回廊上,看着院子中的牡丹。
“你喜欢那种花吗?我不是很喜欢的,原来新州的家里也有很大的一片,结果被我砍了,我总觉得那种花很是轻浮。”
知道他的话中有话,我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
“那你们家里的收成可要少了很多。”
他果然转过了头,有些疑惑的看着我。
“什么意思?”
“那些果木秋天可以结出水果,卖了,或者自己吃,可以省不少的开销。再说,那些树干枝叶什么的用来卖钱或者自己烧制成碳,可以在冬天取暖的时候节省不少。”
我说的很认真,但看他的脸色有些改变,想来他也知道我消遗他呢。我低头浅浅一笑,想着的倒是:慕容怎么就给我他是个孩子的感觉?总是不自觉的拿他来开玩笑。我总是忘记,他曾经几次三番的差点要了我的命。
想到这里,披了衣服,转身要回屋,他倒说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去?”
我停下来,看着他。“你要去吗?”
“不去问你做什么?”
“不去也可以问呀。”看他有些要发怒的样子,我赶紧笑了笑,并住了嘴。“马上,我换件衣服就出去。”
“那我在这里等你。”
“那倒不用。如果你真的还有时间的话,麻烦去前面和三伯讲一声,午饭和晚饭都不用等我们了。哦,还有,你也换一件衣服,一会我们要骑马,你这样的一身衣服会让人家误以为是去相亲的呢……”
在他再次发怒之前,我躲进了屋子里。
其实我也知道他没有真的动气,不然以他的身手,我极有可能血溅五步。
回到房里叫个小僮把我的衣服拿了过来,然后就让他下去了。除去外衣的我,身上纠结的都是极其丑陋的疤痕,我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左手虽然不甚灵活,可一般换衣拿东西什么的,勉强还可以应付的。宽大的袖子遮住了有些枯竭的细瘦手臂,那是连我自己也不忍看的。
衣着整齐后,这才拿起梳子,可是比划了几下,竟然无法梳成可以出门的样式,不是松散就是很凌乱,细密的发丝总是在我的手边轻巧的打着转,就是不肯规矩的被束缚。所以梳了很长时间,那头发依旧披在身后,仿佛嘲笑我一样,沉沉的,犹如墨染的丝。放下了梳子,看着镜子中的人,眼前却很清晰的浮现曾经很习惯存在的那个人,柔软的手很轻易就可以绑定那些丝滑的头发。我的手不自觉的轻轻触到了镜子的面,但是冰冷的感觉让我像被蝎子咬了一口,赶紧缩回了手,那面镜子中只有一个苍白色的人影,何曾看见任何的温暖?
“你在做什么?”
忽然门边传来一个声音,我转身一看,慕容天裴倚在那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了,这个时候我才感觉有丝丝的凉意,看来门开得久了些。
“你来做什么?”我不答反问:“不是和你说过的,这里不能随便进来的。”
语气很轻。我放下了手中的梳子,叫那个站在他身后的小僮过来,
“大人,”他很乖巧的站在我的面前,微微低着头。只可以看见光洁的额和粉色的脸庞。
“你会梳头吗?”
他还是没有抬头,轻轻回答:“会的。”
我点了点头,然后坐在了镜子前面,把桌子上的那把梳子递给了他。
“扎紧一些,今天要出去骑马的,怕松散。”
也许是还在少年,他的手也如女子一般的温柔,翻转的梳几下就把那些松散的发丝整理在手中。
看向镜中的人,一缕青丝缠绕地垂在了额前,想抬手把它顺回去,可这个时候发现,左手的确酸软无力。暗自挣扎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动。
他的动作很快,已经为我扎好了辫子,但那缕头发已经垂在了眼前,竟然让我看起来多了些柔软的感觉,索性也就不去动它了。
“很好。对了,你去后面的酒窖里,看见那种封了红色封条的小酒坛,就拿一个过来。”
他还是那样低低垂着头,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就退了出去。
倒是慕容仿佛不甘寂寞的样子插了句话。
“你要酒做什么?”
“酣酒梨花,当是人间一件美事。没有酒,那花就逊色多了。”
“哼,多事。”他忽然走到了我眼前,伸手按住了我左边的臂膀,“过会儿你坐轿好了。”
我轻微的挣扎了一下,他就松了手。
“不用,只要你拿着酒就好。我的骑术也不至于烂到一手无法持缰绳的地步。”
“……你真的要去赏花吗?”
我笑。
“不然你以为要去做什么呢?”
他也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你总是很奇怪。”
“好了,随便你说什么都好。可那酒你一定要拿着,不许偷懒。”
等一切收拾停当后,慕容忽然幽幽的说了一句:
“刚才你对着镜子看什么?”
接过了那个小僮递过来的酒,然后递给了他,一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故人。”
毕竟还是久病初愈,全身总感觉有些乏乏的。虽然我和慕容骑的都是百年一见的良驹,可还是缓缓的前行。他的坐骑甚至是蒙古草原上珍奇的汗血宝马,据说这马可以日行千里,全身犹如沉夜一样的暗黑。他从新州来的时候也带上了这匹马,还有那一直裹在锦缎中的剑。
“怎么,喜欢我这匹马?把它送给你如何?”
也许他看我自从第一次看见这马开始,就一直用很有兴趣的目光看着它,这才玩笑一句。
“不了。谁都知道得一好马对你们武林中人是多么的重要。我只是个书生,这些对我没有用的。再说,就是我想要,你也未必肯割爱……对了,你的那只白鹤呢?”
他拉了一下缰绳,看了看周围。我们身处市井,今日虽不是集日,可街上还是很多行人。这次轻装简从,就我们两个人而已,所以没有开道的卫士,还要注意周围。不过他的这个动作倒很明显是做出来给我看的,我等了半晌他也没有回答。
“在这里吃得还习惯吗?我让周府的厨子学了几个新州的菜式,你也尝一尝。很多时候吃得好了,感觉也好很多。”
我随便说些什么。当我抬起头的时候,感觉一滴凉凉的雨点掉到了我的鼻梁上。
“下雨了……”
“那鹤已经死了,在我来之前死在新州了,为了救我而替我挡了一箭……”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其实我恨你。是你们弄乱了新州,但苦的依然是我们这些百姓。”
他忽然勒住了马。这时候雨也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开始着急找地方避雨,街中央仅余我们二人。
我忽然有些后侮,他的情绪阴晴不定,平和、翻脸也仅仅一念之间。
雨就在这个时候从天际倾盆落下,那种天幕一样的水气被激荡了起来,围绕在我们的周围。此时的他心中一定在计较,就是不知道他的那一念究竟什么。我不应该提及他的往事,但是我们是如此的陌生,随便哪一句话都可以让他想起可以引发杀机的回忆。
也许大雨的关系,原本秀美的他此时倒很是惨淡,眼神也很是阴郁。雨水顺着他可以称得上俊秀的脸庞淌了下来。忽然,他把手中的酒坛放在马鞍上,伸手扯了自己的披风,然后就在酒坛将要落地的时候接住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