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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page 12 作者:姬泱

  “你跟着回京就是想跟着我吗?可你刚来的时候并不知道我还活着。”

  “你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应该在岸上,我还没想过要回京城去,后来……”

  “如果我说你可以,你就不杀我了?”

  “也许。可我到底要看一看,陆风毅口中的你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我黯淡的笑了。

  “你知道吗,慕容,你真的让我很为难。我身边从来没有像你这样带了无法估计危险的变量。”

  “封王龙泱呢?”

  没等我说完,他接了这样一句,我一下子转过了头,没有让他看着我。

  “你听谁说的?他们都知道了,是吗?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在我面前不说什么,背着我都在暗自议论。”

  “没有,没有人敢在背地里随便说什么,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接触到这件事的。我不傻,和你们这两天的相处,多少可以感觉出一些。再说,那天郑王下命令的时候,我也在。”

  “好了,你也去睡吧。说了这么长的时间,我们都累了,也该歇歇了。”

  说完后,我慢慢走到了床边,重新躺好,把被子拉高盖住了头。一阵安静后,听见门轻合上,知道慕容走了。真奇怪的一个人,少年性情,说风就是雨……不过,与其让他一个人在京城闯荡,还不如留在我身边,好歹有个照应。

  ***

  又是一夜。

  雪天亮得早,何况现在又是早春,所以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窗外一片光亮。船行的虽然慢,可转眼离京城就只剩三天的路程。我前胸的伤,其实在新州已经养了很长的时间了,最近只不过是因为挣开了重新上药,实际上并没有刚开始那样严重了。

  这天早上,刚换了药,我忍过了那种火烧般的感觉之后,逐渐感到体内元气在逐渐恢复,不像前些日子浑身乏力。

  子蹊这些天繁杂得很,从京师快递过来的奏折已经堆积如山了,他必须开始着手处理,所以我已经几天没有看见他了。

  其实自从那天晚上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吃过早饭,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突然感觉船停了。当我走到门边,就看见子蹊走了进来,气色很好,白色的锦绸棉袍,手中搭着他的黑色披风。

  “到永嘉了。”他的语气欢快。

  “听说你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回家了,这次去看看,我也去看看永嘉的周家。你们周家可是豪门世家呢,不知道你父亲周演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这次也可以见一见了。”

  家?我清淡的笑了一下。子蹊并不知道真实的情况。这个家,我恐怕是无法回去了。

  “子蹊,不用了,虽说这些年事多没有回去,可时常书信往来,不算生疏的。现在我们也不该游山玩水,军情紧急……”

  还想再说什么,却见他一声不响的走了开去,拣了张椅子坐了下去,脸扭到一边。

  我停了嘴,沉默了一会,试探着问他:“子蹊,你很想我去,可……我说实话好了,我的父亲,他……”

  “在新州的这几个月里,我们不但翻遍了整个新州方圆几十里地,我也逐渐听说了你的一些事,原来我对你了解得这样少,还是,你一直都不告诉我?听几个在新州暴乱活下来的禁卫军讲,你来的时候曾经在永嘉跪了很久,始终没有回去。

  “当时没有心情也没有工夫回家。当忠孝无法两全的时候,周氏的祖训是忠为先。”

  我给他端了茶,然后坐在他对面的床上。胸口的伤有些刺痛,于是规矩的坐了,说话的口吻也平和了很多。

  “我的父亲不希望我回去。再说,这些年,大家都习惯了。”

  “为什么呢?周演先生可是闻名当代的硕儒,和徐肃齐名呢。他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人啊。”

  “家父和徐相有些地方真的很相近,可有些又不一样。其实当年我入朝为官,他就很反对。他的性子太清冽了,容不下半分的瑕疵。当年我去科举他同意,但他说,考就要考状元;可当要入朝为相的时候,他就要我辞官回家了。他不喜欢这些,他认为读书就是明理,明白了后就不要踏足红尘,弄的一身灰,不但让世人说三道四,就是后世史册也要留下……人一生活着淡泊一些,没有必要留着什么话柄给别人。可我和他终究不同,他不想我再入家门了。”

  “我隐约知道有些什么,可这些外人难以明白,永离,这次我跟你去,相信你的父亲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有些事情可以挽回,可拖久得久了,也许就没有机会了。你父母俱在,所以你不知道,原来我也怨过父王,可当他走了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追回的。”他握住了我的手。

  “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家人一个机会。”

  看他温柔的笑颜,这样的子蹊说出的话,倒是让我无法拒绝:再说,我离家三年多了,够久了,也该回去了,于是点了点头。

  子蹊把手边的黑色披风给我披上。

  “这是玄狐的,外面看来没有什么特别,可要是穿出去,雪花在一尺之外就化了。你有伤,不能受冷的。要不是这事特别,真的不能让你下船的。我们快去快回,见一下周氏夫妇就回来。”

  我点着头:“好。”

  “哦,对了。”我们刚走到门口的时候,子蹊回头对我说:“慕容天裴说,你已经同意他做你的侍卫了,是吗?他的武功高深莫测,你既然要用他,就一定要制服他,这个人,可不是封……有些野性难驯。”

  慕容?我笑了笑。

  “他不过是个天真而热情的孩子,有一些冲动,还有就是好奇心比较强,别的也就没什么了。”

  “很少听见你对什么人的评价这么好的。”

  “你也是,只不过,我不能说就是了。子蹊,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了。”

  他转头走了过去,但是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拉住了他的手。

  “子蹊……”

  我还要说什么,身后是轻盈的脚步声,我们回头,看见了慕容站在那里,于是子蹊挣开了我的手。

  我看着自己的手笑了一下。

  ***

  眼前是如此熟悉,即使已经三年没有回来,可那一砖一瓦都没有改去记忆中的样子。青砖围起的高墙已经衬出了整个府邸的气势,正门是朱红色的,高悬金丝楠木做的匾额,刷着墨黑色的亮漆,上面嵌着两个隶书金字:周府。现在正门大开,三年未见的双亲恭敬的跪于前面,还有一些旁支亲戚,居然黑鸦鸦的跪了一片。

  子蹊说明来意,说这次时间紧急,也只为可以看一看当朝丞相的父母,其余之人以后若有机会再一一叩拜。那些人一起磕了个头,也就散了。父亲将子蹊让到了正堂,再要行大礼参拜的时候,被子蹊拦住了。

  “这些繁文缛节可以免了。周演先生闻名天下,应该是个洒脱之人,不要再在这些小事上计较。”顿了顿,又说:“久闻永嘉风华独特,料想永嘉必是灵秀之地,今日一见,果真不负盛名。”

  “郑王谬赞,草民周演深感惶恐。”

  子蹊让父亲安坐一旁。我要行家礼的时候,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今年五十岁了,身形高瘦,三缕美发梳理整齐,身上是深蓝色的长衫,使他看上去除却严谨,更有飘逸。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对子蹊说:“郑王,草民和犬子有一些家务事要处理,请郑王安坐。”

  子蹊一听,站了起来:“周先生,你……”

  我怕子蹊和父亲起什么冲突,马上跪在他面前,阻止他说话。

  “王,这是臣的家务事,请王安坐稍待。”

  父亲最后向子蹊跪了一下,径自走了,他知道我清楚他要去哪里,没有等我,也许,他想留一些时间让我和子蹊再说些什么吧。

  “永离,不要去。我知道周氏的家训极其严格,说不定你父亲要打你一顿,以你现在的身体根本无法承受的。”

  我安慰他。

  “没事,父亲不是那样的人,自我记事开始,他还没有动用过家法,就是族里有人犯了错,也没有见他动用的,何况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他不是乡野村夫。”

  “就怕不是,有时候书看多了也麻烦。”

  听见子蹊这样说,我噗哧一笑,按他坐好了,叫慕容他们好好照顾他。我不让任何人跟着,因为,这次父亲要去的地方,是周氏宗祠,外人不好进去。

  这里比新州靠北,所以雪要厚上许多。静静的家庙没有人说话,可我看见的是周家的府兵,严密的围了这里,一片肃杀。安静的走过那些人,进了院子,这里除了父亲没有其它人,所以连地上的雪地仅有一人的脚印。父亲负手背对着我站在院子当中,我一走近,就听见他声音低沉的轻说了一句:“跪下。”

  于是我双腿跪在雪地中。

  沉默了好久,就被父亲长叹了一声,慢慢开口了:“本想三年前就把你逐出家门了,可你这次回来,我也就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认错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你以后还可以埋入周氏的祖坟。”

  “错?父亲,儿子果真错了吗?这些年,儿子果真错了吗?想当初入朝为官直至现在,虽然说不上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总也是用了心的。儿子没有错。”

  我说的是真话,这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没有在人前说起的。这次面对父亲,面对周家的这么多牌位,我不能说假话,所以隐匿多年的心事全说了出来。

  他陡然转了身,面对我,说不上是发怒,可也是脸色凝重,更多的是哀伤。

  “罪责一,迷惑君王,把持朝政。罪责二,为官不清廉自守,与世同污。罪责三,毒杀先王,罪在不赦。罪责四,为相多年,却没有调和阴阳,反而致使天下内乱,新州兵变,人民流离失所,无所依靠。罪责五,通敌叛国。也许你嫌我说的重了,可以后史笔如刀,要写,也就是这样了。这样怎么可说俯仰无愧天地?这五项,你认还是不认?”

  父亲的声音不高,但已经让我无法招架了。如今天高清朗,又是跪在祖宗面前,一句欺心的话也不能说:

  “也许这些不全是杜撰,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什么情况,做过就是做过了。若衡,只要你认了,你还是周家的人。为父做到这一步,算是仁至义尽了。”

  忽然听见院门那里兵器碰撞的声音,我没有回头也听见子蹊的声音,带着焦急穿了出来。

  “永离,站起来,你不能受冷的。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郑王,你们胆敢阻拦我,这是欺君犯上!”

  父亲看着外面清淡的笑了一下。

  “若衡,看来有的时候,传言也不是空穴来风。说你媚主并不算冤枉……竟都是痴儿,可知这世间终究容不下呀!”

  他后面的语气淡得几乎如云烟一样飞了开去,可父亲的话却都刻在了我的心上。

  就见父亲轻轻抬起了手,向外面的那些府兵摆了摆。子蹊带着人冲了进来,围住了我们。

  “永离,起来,快起来。”他拉我,可我拉开了他的手。

  “父亲,事情不能总是这样胡涂着,让您也为难。我既然回来了,就该有个了结。”

  “好,好……阿三。”

  他叫了一声,就看见三伯从祠堂里面捧出了一把黑色的剑,三伯是父亲的老管家了,几十年了,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次又看见他,也已经是白发苍苍了,三年没有见,他老得这样快。

  匡当,那剑扔在了我的面前。

  “如果你自裁于此,一切就都随着你过去了。如果不想死,那从此世间再没有周家的若衡了,从此,你周离和永嘉的周氏恩断义绝,老死不相往来。”

  “周先生,你这是何必?”

  “郑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周家的私事。”我说。

  “永离,你……”

  “郑王,难道你想他永远活在自责当中吗?”我的手指插入雪中,拿起了这柄冰冷的剑。

  父亲说的对,要是死了的话,一切就过去了,可如果我这次走出周家的大门,必须面对的是原来难以想象的局面——

  ——周相,很多时候,死了其实比活着更容易,可但凡有条活路,谁给自己的脖子上系根绳子呀?

  苏袖的话清晰地在耳旁响起。一瞬间的脆弱,足以让我想起很多原先已经遗忘的过去。

  “衡儿,”人群分开了,我看见母亲走了过来。她依然那样的美丽,这些年都没有变过。她也走到了父亲的面前:“老爷,我们就衡儿一个儿子,你真的忍心逼他到绝境?”

  “永离,你答应我什么?你说你要好好回到京城的,你要是食言,我也不会原谅你周氏一族的……”

  乱,难以想象的乱,握住剑的手冰冷,早已没有知觉,可外面嘈乱的声音却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我抬眼,看见苏袖安静的站在那里。美丽的眼睛想要说什么,还有慕容,低沉的面容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子蹊很是心急,连一向娴淑沉稳的母亲,这次也贸然闯到这里……

  我把手中的剑扔在了地上,然后站了起来,周围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我。

  “父亲,我知道,要是被赶门也要最后家法处置的,儿子愿意承受。”

  “永离……”

  “郑王,这是臣的家事,请郑王不要插手。”

  我的声音回旋在这片本就安静的地方,那些人也安静的散开了。

  “老爷,你难道看不出来,衡儿身上有伤?我们就这一个儿子,你真的要……”

  “就当我们从来没有生过这个儿子吧,阿三,拿藤条过来。”

  我硬生生的挨了这五下,其实到第三下的时候,甜腻的红色已然冲口而出,身子好像被抽了筋一样,倒在这雪地上。最后的两下其实父亲下手极轻了……看来,他还是舍不得我呀……

  母亲哭着扑到我身上。这时候我感觉有人给里上我丢在一旁的披风,把我抱了起来。

  是子蹊,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当我们走出了周府的大门的时候,我挣扎着让他放我下来。

  “子蹊,放我下来。”

  “不行,不行……”

  我笑了一下。

  “可怜我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就让我最后给家里磕一个头,自此之后,世间再没有周若衡了,好吗?放我下来,算我求你。”

  终究他还是让了我。

  最后一次抬头看着这里,依然辉煌的黑区金字,我就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可看来,这次就是永远的走出来了。

  用力将头碰到了地面的青砖上,那一声,让我永远记在心中,最后一次了……

  我已经变得有些恍惚了,感觉那大门好像开了,母亲从里面跑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

  她温柔细腻的手抬起了我的脸,我看见她满是泪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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