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是我闻——
“佛祖,我日日聆听佛音,沐浴香火,为何修炼了五百年还是不能成佛?”
“成佛乃是要经历极大地苦行,渡过九九八十一难,心中毫无挂碍方能成就的修为。你年岁尚小,只求修为却未经世事,更有劫数未到,所以不能脱体成佛。”
“那,请佛祖赐我劫数。”
“劫数岂由我定?万物皆源于天地,自亘古之初,万物之命已定,只因岁月流转,物换星移,各等机缘罢了。”
“那我的劫数是什么?”
“情劫。”
“佛祖骗我,您不是常说,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修行中第一要持就是四大皆空,怎么还要渡情劫?”
“情劫为八十一难之首,人生在世,最忌爱很嗔痴,爱字亦为首,你这支小小的檀香,本是无欲无求,今生唯一扣定的劫难只有情难一劫而已,已经是无上佛缘了。”
“……那,我的情劫何时能到?”
“此乃天机不可泄漏,你若连这点时日都等不了,将来怎能有更大的修为?”
“……那好,弟子甘愿等候。”
那是五百年前的梦,一梦五百年。
香鼎之中,烟霭迷蒙,寺中的香客来来往往,其中或有高官贵族,或有平民百姓,五百年江山几度易主,唯有她,并不曾变过。
但是,她将迎接的,她要等待的那个人又在哪里?几次向佛祖试探,佛祖只是面露微笑,不发一语。
不能忍耐,不能等候,这是佛家的大忌。而她,却在磨练了千年之后愈发得心浮气躁。为何?为何……
如今是凤国这一朝了。最近伶俐的小青蛇绿腰常来看她,眼底眉宇都是春风。绿腰的情劫已到,即使她所爱的人身份非常特殊,比之那朵莲花精还要惊险,但她却是欢天喜地,全然不顾自己的性命修行,难道这小妖所执的,所持的,是一生一世的爱,而不是永生吗?
今日是凤国的祭天大典。按惯例应该是国主率群臣先到祭天宫祭天,晚间到还凤寺还愿。
现在的凤国皇帝是凤玄枫,此次是他登基之后第一次以帝王身份出席登基大典,檀香本以为他会前呼后拥,车马仪仗三十里的到达还凤寺。没想到他居然是只身前来,陪同的只有新封的皇后,莲花化身的妩媚。
“香姐,你是我们的恩人。”妩媚笑望着那缕袅袅青烟。
“不必谢我,这是你们的缘分。”佛说万物是缘,而她的缘不知还要再等上几千年。
“陛下还是快回宫吧,臣有大氏国紧急军情禀报。”
门外是个洪亮的声音,这个声音她认得,是凤国皇帝凤玄枫的二哥凤玄钧。以前他还是少年时常随上任凤皇到寺中拜祭。后来因为常年忙于边境战事,又因与大太子有过大的争斗,被凤皇赶至朝廷之外驻扎,算起来,已有七八年不曾在这里见过他了。
铿锵有力的踏地之声自青石板上响起,纵观凤国上下,只有凤玄钧敢不解剑,不换朝服,随时出现在任何地方,哪怕是皇家禁地。
风玄枫回首笑道:“二哥刚回来就追到这里说军事,看来你这个镇国王还真的是很称职。”
凤玄钧的眼皮向上瞥了一下,“这种泥塑有什么好拜的,我凤国江山靠的还是上下将士坚定守住,关它们什么事,每年还要劳民生财地搞什么祭天还愿,要是依我的意思就应该废除这种无聊的事情。”
凤玄枫说:“二哥不信天,不信佛本无所谓,不过在佛祖面前说这种话是大不敬,小心受天谴。”
凤玄钧并不在意:“要是玉皇大帝、如来佛祖真有你们说的那样宽宏大度,为民着想,我就是再骂他们狠点,他们也不会计较,否则就还不如寻常之人。”
凤玄枫苦笑着摇头:“你的话越来越狂妄了。”他主动点燃三支清香交到凤玄钧手里,“为求上苍谅解,我看你还是上香陪罪比较好。”
凤玄钧轩眉一拧,又听玄枫说:“就当是为我凤国祈福,给我留三分面子吧。”
凤玄钧多看了他几眼,终于接过来,走到佛像前,勉为其难地一揖,草草将香插入炉中。
檀香本来一直在听他们对话,只觉得凤玄钧此人实在狂妄,在佛祖面前竟然能如此无礼,听他指天说地,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待他走近,那三支香插进鼎中时,蓦然,竟有一小撮香灰从自己的身上飘然而落。
陡然她似被雷击,五百年前佛祖曾说过的话,刹那涌上心头:
“你修炼五百年,已炼就不死之身,纵使再燃烧几千年,也不会伤你分毫,唯有那个与你有情劫纠缠的人才能让你落泪。”
泪落成灰,灰尽无尘。无尘无泪,万法归真。
这是佛祖送她的偈子。
莫非……难道……
她所等的人就在眼前——
凤玄钧?!
“佛祖,是他吗?我要等的那个人,会是他吗?”
“你心中若有动,动在你心而非我心。何来问我?”
她想了想:“我去找他,了结此劫。”
“你已迫不及待,只为成功,不为修行。”
她一惊:“我只求佛心,却怕与佛缘擦身而过,难道有错?”千年的苦等在一朝一夕中眼看可以得偿夙愿,连她的口气都显得紧迫起来。
佛祖沉默许久,方才说:“你去吧,未了尘缘不要回来,要记得:佛心即你心。”
千年中她第一次离开还凤寺,虽然不曾到外面世界,但是千年里她早已练出通天之眼,过去几百年的事情耳闻目睹也算是知道的不少。
凤玄钧既已被封为王爷,自然应该有他自己府第,掐指一算,就在城西北处。
这里是全城要塞所在,驻扎着都城内最精锐的部队。自凤玄枫称帝之后,就立刻册封自己的两位兄弟——玄钧玄城担任要职,连最常被皇帝总揽于手的军政大权和内城防务,他也分出一半交到玄钧手上。由此可见他们兄弟之间心怀坦荡,毫无嫌隙猜忌之心。这于上下几千年的各国历史中都算是少见了。
不过此时玄钧并不在他的府内。刚才他特意到还凤寺去找凤玄枫,听说话又有紧急军务商议,此时他们都应在宫内的议事厅才对。
她不比绿腰妩媚,她的功力之高,已达化身无形的境界,眨眼间从城外掠至宫内完全不惊扰一人一草。
他们果然都在。凤玄枫、凤玄钧、五王爷凤玄城。唯独少了因中毒而卧床不起的前任太子凤玄煜和经常外出不在宫内主事的四皇子凤玄澈。
“大氏国臣服我凤国多年,为何最近频频有反常举动?”凤玄枫决不会忘记当日他随先皇在海边迎接大氏国贡船之时,险被对方晋献的神鸟攻击,连累妩媚被父皇拆穿妖身,获罪下狱。
凤玄钧对本国几百年的兵戎历史最为熟悉,解释说:“当年大氏国本有与我国一较高下的实力,但是当时两国因为都是连年征战,好不容易开疆辟土,都有了休兵罢战的想法。大氏国的月王与我们的先祖又沾亲,这才联手签下决定永不开战的协议。”
“再加上论实力那时候的确是我凤国在上,所以大氏国王主动要求以弟国身份年年朝贡,不过据说那时候大氏国内就有其他朝臣议论纷纷,都认为若是放手一搏未必就不能赢我们。这几百年大氏国主都忙于本国农耕,没有大肆扩军,直到上任国王登基情况才有了变化。”
“你是说,月狼王?”凤玄枫微微蹙眉,“我也听说此人性情残暴,经常颁布许多严苛的法令,只是因为他每次来信都还显得恭敬,所以先皇没有对他多做留意。”
“错了,父皇是留意过他的。”凤玄钧说:“我那时候就提醒过父皇要注意此人,父皇派我到边境去也提醒我第一要注意大氏国的动静。”
一直沉默的凤玄城倏然开口:“原来父皇赶你出宫是为了这个?我还以为……”
“五弟。”凤玄枫喝住他。
凤玄钧却淡淡一笑:“没事,让他说去,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知道些什么?”
玄城冷笑道:“我不知道的事情的确不少。比如,大哥到底为什么会中毒。”
玄城对玄钧向来有敌意,对于太子会在大婚典礼上突然中毒之事也始终耿耿于怀。在他看来,与大哥敌对多年的二哥是最有可能对太子下手的,但是当年随着父皇的停止追查以及猝然去世,这件事竟然被耽搁下来,到现在也没有定论。
“大哥的事情我会查的。五弟应该还记得你现在身上的责任。”凤玄枫接过他们的话,“现在你除了要掌管刑宫之外,还要多出心思管理户部,如果一旦边境真的有战事,你所掌控就是前方取胜最关键的命脉。上个月我就让你入住户部检查帐目,为什么到现在都迟迟没有入住呢?”
凤玄城垂着眼帘:“户部一直是大哥负责,万一有一天大哥醒来,我不好和他交代。”
“难道大哥一天不醒,你就要等他一天?”凤玄枫板起面孔:“五弟,我知道你和大哥感情深厚,但是这是治理国家,不是兄弟间的游戏,如今既然大哥病了,你就不肯帮三哥吗?还是三哥让你有什么不满意?或者……你觉得这个位子不该是三哥坐,所以……”
“三哥别多心,我没有这个意思。”玄城急忙解释,“论才干,兄弟几人中其实你是最出类拔萃,远在大哥之上,你坐这个宝座我心悦诚服。”
玄枫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那好,说定了,明天就去户部,别再耍小孩子脾气了。”
“好吧。”玄城说:“军事上的事情我反正也听不懂,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待玄城走后,凤玄钧说:“你信他的话?”
凤玄枫亲自为他倒了杯茶,“我们毕竟是手足兄弟。”
“如果他知道真正的下毒之人是谁,你想他还会对你这么心悦诚服吗?”
玄枫黑瞳一亮:“你是什么意思?”
玄钧低笑:“难道我会不知道吗?那坛酒是我送给你,你又转送给太子,他喝下之后才会中毒。既然下毒的人不是我,还能有谁?其实当日我就明白了,只不过在父皇面前我不想拆穿。我本想亲自与他一决雌雄,只是没想到你下手比我还快。”
凤玄枫略微沉寂片刻。“当时是非常时期,我的本意并不完全是为了这个王位。”
“凤玄城那小子总是满口的胡说八道,不过刚才那句话倒是真的,你的才干在我们五兄弟之中数一数二,这个王位让你坐本就最合适。太子心胸狭窄,我又是行事容易急躁,老四心不在此,老五又是那样孩子脾气,唯有你,心思缜密,文武全才,若非如此,父皇最后怎么会将皇位传给你?他只怕筹划了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拿出一个随身携带的卷轴,展开来,“这是我派人潜入大氏国后绘制的他们的军防图,你能看出什么?”
玄枫仔细观看了一会儿,“大氏国在国内八个城门都没有派重兵把守,这不是一般守护国土的方法。”
“还有呢?”
“国王的宫殿不是建在城中,却建在了城外,这本来是兵家大忌,万一有外敌侵入,不易抗敌。”
“没错,这正是我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直到后来我又研究了他们的海防图才终于明白。”玄城用手指向大氏国的海岸线,“这里的重兵多过城内十倍,只怕这里才是他们国家的重中之重。”
玄枫陡然明白:“你的意思是,月狼王可能并不长住宫内,在城外建造行宫,只是为了出宫练兵方便?而他真正的下榻之地其实是在海边军营之中?”
“没错。”玄钧摸着下巴处那硬得扎手的胡茬,似笑非笑:“月狼王处心积虑摆出这么一个古怪的阵势绝不是为了对付邻近的那几个小国。我听说他上次还送什么神鸟来,险些伤了你?”
“是,当时他们说那只鸟能看出任何王朝五百年的盛衰之史,五弟好奇,问它下一任国主是谁。”
“结果它就攻击了你?哈,还真是有趣。”凤玄钧虽然嘴上哈哈笑,但是表情却没有一点笑意,一拍桌子,“这分明就是故意试探。父皇呢?他当时说什么了?”
“当时妩媚赶到打死了那只鸟,父皇并没有再追问大氏国此举的用心。”
“父皇大概也有所怀疑,但是既然鸟死了,也不便发作。”玄钧说:“当年他们既然有谋杀皇储之意,现在未必不会想个什么办法害你,你在宫内要多加小心。”
“嗯,这个我知道。”
“我这次回来主要就是和你商量大氏国的事情,另外还需要你下一道特别的旨意。”
“什么?”
“大氏国看起来对我们蓄谋已久,我已做好迎敌准备,一旦他突然进攻,我可以立刻将敌人迎阻在海境线之外。只是因为当年我们签定的和平协议上写过两国永不擅动干戈,未经本国国主同意擅入对方国内将被视为挑起战事的叛国行为,所以……”
玄枫笑道:“这好办,我这就写密旨一道,说明如有特殊事件,由你镇国王全权处置。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
玄钧看着他研墨写字,忽然问道:“你从来都不怕我会篡位夺权,天大的权力就这样轻易交到我手上了?”
玄枫将墨迹未干的圣旨递给他,“二哥如果真的有意做这个宝座,当日宣读圣旨时就会带兵将皇城包围,将我们一干兄弟锁拿杀头了。”
他显得有些怅然。“其实我心里明白,兄弟之中最重情意的人就是二哥,而我当日却为这个宝座设计你不少……”
“过去的事情都忘了吧,你总管朝政,我保家卫国,都不违背初衷,有何不好?别扭扭捏捏让我反倒看不起你了。”
凤玄钧将密旨揣进怀中,“好了,耽搁的时间不短,我还要去巡视一圈城内防务,过两天就起程回去。”
凤玄枫又说:“前两天成风侯回京和你的属下闹了点冲突,我当时压住了,要等你回来再做最后处置。”
凤玄钧微愣:“哦?这件事怎么没人告诉我?”
“现在告诉你不也一样?你不用太苛责他们,其实我已经派人查过,的确是成风侯那里不对在先,只是他是两朝元老,总要给他点面子。还有就是……记得走之前再入宫一次,你我兄弟一年难得一见。”
对这个英姿飒爽,慨当以慷,为了国家安危可以忘记个人生死的二哥,玄枫向来从心底喜爱敬佩,所以他不厌其烦地叮嘱着。
“知道。”凤玄钧大步离开议事厅。
窗外,檀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底,虽然也知道他们兄弟的关系错综复杂,但是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倒是第一次。几人的性格立刻尽收眼底,心中也有了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