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开!不要接近我儿子!”见到我与他一起,她就会冲过来一把将我挥开,呵斥我,“整天跟那三个阴阳怪气的老东西呆在一起我已经受够了!为什么还要多你一个!变态的小孩也是变态的!不要接近我们!别把肮脏的血也传染到我儿子身上去!”
银萧阻止她,她反手就给他一巴掌:“你怎么这么愚蠢!你爸爸是怎么死的不记得了吗!不要接近这个小孩!说不定他也会杀人的!”
她在说什么?我不明白。后来我是听邻里间的谈话才揣摩出了大概。
这里除了我、爷爷、奶奶、婶子、银萧之外,还有一个疯女人,听说,她是爷爷的妹妹,我的姑奶。她一直被关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院子里,有一年叔叔带着家人回来过年,那疯女人不知怎的就跑了出来,大吵大闹,最后,提着一把生锈的斧头当众砍断了叔叔的脖子。
那女人被判了无罪,关入精神病院,不久爷爷又将她接回来,又关在那个小院中。与失去了家庭支柱,无处可去的婶子和银萧以一墙为隔,住在一起。
“那个院儿里的真的是我的姑奶吗?”我问爷爷。
“对。”爷爷冷淡地微笑着说。
在旁边缝补衣服的奶奶脸上没有表情,苍老的皱折在她的脸上一动也不动,但是她的眼神……那是怎样的眼神啊!空空的,空得让人几乎都有被它抓住而投入深深深井的恐怖感觉。
“别接近那院子。”她说,然后就沉默了。
爷爷奶奶家的院子很大,那个小院很明显就是从那个很大的院中砌起一道墙分隔出去的,墙上有一道门,用老式的粗链锁锁着,那个一看就知道年代久远的大锁已经变得非常光滑,上面没有锈迹,甚至纤尘不染。
里面关着的会是怎样的疯人呢?像巫婆一样吗?有长长的、尖利的牙齿和指甲,还是有一双通红可怕的眼睛?好奇心永远都是杀人利器,尤其是对孩子而言。
有一次,我偷看到爷爷用一串长钥匙打开那道锁给里面送饭,就记住了钥匙的藏匿地点,一天趁着爷爷奶奶睡午觉的时候我悄悄偷出那串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我以为门内很荒芜,说不定还有什么奇怪可怕的东西冲出来,但其实不是这样,小院里有一座简陋的小砖房,房外的空地上种着各式各样的花,在夏天暴烈的阳光下,悠闲地吐着花蕊。
听到我的开门声,一个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看见是我,愣了一下。
女人大概5、60岁左右,虽已迟暮,可仍看得出年轻时候的她绝对是个美人。
“你是谁呀?”她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柔声问我。
“我叫银悠远。”
她是真的很温柔,我最喜欢的那种温柔,因此我忘记了这里关的其实是个疯了的人,只想亲近这个温柔的女人。
“原来你就是悠远……”
她站起来,牵着我的手,带我到那个小房子里,请我吃好吃的点心。吃完点心,她就给我讲故事,女人很会讲故事,比大哥还会讲。天上的,地下的,中国的,外国的,好象她没有不知道的。
从那之后,我常趁大人们不注意就往那里跑,吃她给我准备的点心,听她讲故事。
“我对你好不好呢?”她问。
“好~~~~”我答。
“是不是最好?”
“不是!我大哥才最好!”
“你大哥?”
她脸上的表情变了下。
“我有三个哥哥啊,一个是大哥,一个是二哥,一个是三哥,二哥和三哥是双胞胎,他们感情好,大哥对他们不好,对我好……”
“你喜欢你大哥吗?”
“喜~~欢~~!我大哥还说过,等我十八岁的时候就娶我哦!”
其实我不明白“娶”是什么意思,在电视里人家说结婚很好,我就也要,大哥拉着我的手说,好,你要的话,等你十八岁的时候咱们就结婚!
她的眼神瞬间明亮,随即又暗淡下来。
女人发病通常是在晚上,时间不定,一旦开始发作她就会尖利地哭号,那声音会小刀子一样戳进所有听得见的人的心脏,很吓人。
“你为什么不要我了!为什么要抛弃我啊!”她最常哭喊的就是这两句。
她一哭,爷爷就拿出那串长长的钥匙打开锁进去,轻声劝慰,不久女人的哭号会慢慢弱下来,转化为低低的啜泣。
奇怪的是,我依然不害怕她,还是常常往她那里跑,吃她的点心,听她讲故事。
终于有一天,我到这里来的事被奶奶发现了。
那天我又去了她那儿,吃饱玩够,蹦蹦跳跳地出来,锁上门,一回头,奶奶就站在我的身后。
“奶……”
“为什么要进去?”她的脸上好象燃烧出火焰,苍白的面颊泛出两抹不正常的红晕,“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要进去!”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表情,想逃,却迈不开步伐。
她猛力扯过我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我的胳膊几乎都要断了,我号啕起来。
门内的女人听见我的哭声,焦急地拍打那扇老旧的门。
“许婉漪!你把那孩子怎么了?你把他怎么了!”
奶奶对着门用力地啐了一口:“他是我家的孩子!怎么着他也轮不到你开口!天杀的疯子!”
“怎么轮不着我开口!他也是我的孙子!你放开他!”
“呸!你还有脸说!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两个居然干得出那样的事!有了孽种也还……作孽啊!天打雷劈呀你!居然还有脸说呢!不要脸!”
“许婉漪!!”
奶奶不再理她,狠狠拽起我的胳膊将我拽入房中,拿起笤帚便是一顿没头没脸地乱打。
“我让你不听话!我让你还去!我让你再接近那贱女人!我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好好的孩子都被那糟践血染脏了!我打死个小贱种呀!”
她打累了,一把推开我,我边哭边跑出去,迎面碰到了闻声赶来的爷爷。
我多委屈啊!真想对爷爷好好地哭诉一番,可爷爷只看我一眼,确定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就把我丢下,自己走到那个院落门前,轻声地安慰门那边还在哭泣的女人。
奶奶听见爷爷安慰她,从房中拿出一条木棍又朝爷爷打去,我大声尖叫。
爷爷闪过,夺下木棍怒斥她,奶奶也不甘示弱,用更难听的话反骂回去。
“我已经忍了几十年了!你们自己干下的丢人事……”
“我们有什么丢人的!如果不是你耍手段……”
“我真是瞎了眼睛才会想跟着你这个变态的东西!”
“你就很干净吗!……”
他们的声音很大,我却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
银萧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边,沉默地拉起我的手,离开了喧嚣的战场。婶子斜靠在门边上看他们吵,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表情很古怪,面颊上也泛着和奶奶一样的很不正常的红晕。
那天晚上,女人的疯病又发作了,凄厉如鬼嚎的哭叫,像梦魇一样纠缠着家中的每一个人。
爷爷想去那个院子安慰她,奶奶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两个人就又吵,吵着吵着再打。
我实在受不了那可怕的声音,不知哪里来的胆子,悄悄趁爷爷奶奶不注意,又偷出钥匙,打开了那扇锁着女人的门。
女人伏在院子里,就像受了伤的野兽般号叫,我走过去,蹲在她身边,抚摩她似乎想要埋入土地中的蓬乱头发。
女人突然止住哭声,抬起了头。
“你是小强吗?”她的眼神很吓人,我却没有感觉到恐怖。
“不是,我是悠远。”
“那你认识他吗?他们把他抢走了,说我养不了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我摇摇头。
她把手伸向我,她的指甲尖尖的,里面有着泥土的污垢。
* * * * *
“不丢人你就到处去说呀!你跟你妹妹做了什么!生下的孽种……”
“你住口!”
“吓!你们干了还不许别人说啊!连孽种的孽种都有了……”
“你这不连你自己的女儿也骂进去了吗!神经病!”
“我神经?看看到底是我神经还是她神经!也不知道你们那孽种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让叶衣死心踏地地跟他……”
“不许你再一口一个孽种地骂他!否则我……”
“哎哟!我真是怕死了!我还傻到帮你们养儿子,养到后面,她把我的儿子杀了!你也把我一起打死算了!打呀!你打呀!打呀!打死我你们就能过好日子啦!”
* * * * *
银萧慌慌张张地大步跑进小院。
“悠远!快!快带她走!快一点!”他喊。
我不解地望着他。
“我妈就要来了……”
他话没说完,婶子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婶子……”
她抬手,一把将银萧挥到一边去。
“你少管闲事……”她说。
我视线下移,落在她提着生锈斧头的手上。
“变态的女人……”她念叨。
她提着斧头走到我们跟前,我拖起仍伏在地上的女人的手,想拉她一起逃走。女人一动不动,空洞地看着正慢慢被举起的斧头。
“你是谁?”女人问,“你认识小强吗?”
婶子没有回答她,只举起了手中的斧,举得高高的。
“我们根本就不在意你们的事的……”婶子说,“你们兄妹相恋,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生下小孩,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的小孩丢了,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们愿意怎么闹,跟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丈夫惹了你什么呢?他碍着你什么了?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你为什么……”
生锈的斧头在月光下反射出清冷的光,闷热的夏夜里,冰冷的色彩。
“不去死呢--!!!!”
斧头划出一道半圆的血红色光泽冲向女人,女人看着,不闪不躲。
“你见到小强了吗……”
粘稠温热的液体飞溅开来,落在我们的身上,脸上。
* * * * *
天气好热啊,身体里的水分随着汗水蒸发出去,身体都干了。
婶子的脸,干涸、枯黄,没有血色,像是身体里所有的血液都跟着那一斧流出去了似的。
银萧跌坐在门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右眼的下方沾上了一滴红得发黑的液体,液体慢慢滑下来,在他的脸桑形成一个巨大的惊叹号。
我看着他们,世界变得静悄悄的。
手中握的女人的手开始变凉,逐渐逐渐,变得冰一样冷。
我低头看她,女人的头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而是只有一点皮,让它与她的躯干稍微相连,其他的部分用奇怪的角度扭曲着,看着我们。
她是笑着的--我几乎可以肯定,她是含着笑的。
尖叫。
发疯地,断不了的尖叫。
谁在叫?
我在叫。
是我在叫吗?
我不知道。
叫声中,我听见了嘲笑的尖笑。
“死了吗?死了好啊!谁让你喜欢上他!死了好啊!贱种!贱女人!”
赶来却为时已晚的爷爷清瘦挺拔的躯体变得佝偻,那张脸上惊愕的表情,在炎热的时间中老死,风化,碎去。
* * * * *
87、88、89、90、……
“这就是‘你们’这些变态的报应!这就是‘你’应得的结果!”
“我们”的……“我”的结果!
尖叫没有停歇,好象从我出生开始那声音就一直在震响。不知是肺还是心脏,胸腔之内,憋得发疼。
97、98、99、100!
红色的尖叫退去,撒满故事的星辰回到眼前。
我以为我站了一千年,其实却只有一瞬间。
龙大和文彩消失的护栏还在那里,秀美哥仍如石膏像般站在那里。
我也该有我的选择。
跟龙大一样,无奈的,唯一的选择。
银萧站在大哥旁边看着那个护栏,脸上没有表情。
“如果再早一步的话……”
声音很细,但我听见了。
“即使再早一步,结果也是一样。”
是的,一切都和八年前一样,不可改变……爷爷!
大哥茫然地看着我们,不知道我们再说些什么。
“悠远?”
我没有答他。
“小强是谁?”
“就是你爸爸,银山强。”
“我妈是……?”
“你奶奶和其他人生的小孩。”
原来如此……
我想往护栏那里走,大哥紧紧地抱着我,不让我动,我想大声喊,却没有声音。窒息的感觉还在,我无法控制,很想哭,却哭不出来。
天上的星星打下来,我眼前一暗,失去了意识。
* * * * *
那个炎热的夏夜之后,我被老妈接回家,三日不退的高烧过去,那段记忆就像磁带一样被抹掉了。
不久,婶子入狱,被判无期徒刑,再不久后爷爷去世,同月,奶奶被送入精神病院,银萧也以因为严重的自闭而被送了进去。
早已开始崩溃的家,终于分崩离析。
那一年的天气太热了,登陆的龙卷风也特别的强大。
在龙卷“荷花”登陆的那天晚上,奶奶发狂地以头撞地,那声音被龙卷的呼啸声所掩盖,没有人听见,她就那样死去了。
婶子在狱中被诊断出得了癌症,允许保外就医,但也没维持几年,她也去世了。
只剩下银萧,这个患有严重自闭症的少年,在我家人--他唯一还有血缘关系的人--有意无意地避免谈论下,于医院的角落里被人忘记了。
银萧死去多久了?我问。
“银萧”飘荡在我的身边。
我不知道。他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就已经空了。
婶子那一斧下去,她的儿子就空了。
仇恨害了全家的人。他说。
爱也是罪魁祸首。我说。
别学我。他说。我的失败在于我太懦弱,如果我当初坚持的话,就不会即害了她,又害了婉漪。让婉漪在婚姻中得不到幸福就去婚姻外找,还生下你妈妈……
妈是……?
她是婉漪和其他人生的,生下之后就由那个人抚养,随她姓。他说。
所以你要反对他们?我问
不是我,是你奶奶,她觉得我们太脏。他说。
“银萧“笑了,不是那中表情符号的笑,而是第一次与他一起坐出租车时见到的笑。
阳光一样的苞蕾,一笑,就开了,很美,很美的东西。
思维真是奇怪的东西。他说。在一个行将就木的身体里,和在一个年轻的,充满活力的身体里,明明是同样的东西,看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结果来。如果我当初走的不是那条路的话……
你该斩断的。我说。
你说什么?他吃惊地问。
你若是当初就斩断的话,就不会有那种结果了。
* * * * *
我没有醒,可是我知道我正发着高烧,昏迷着,
过去的事颠三倒四地不断出现,侵扰我高热的梦境。
一切的阻碍在哪儿呢?我在荆棘中挣扎,妄图寻找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