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笙停好车,一进门就问:「阿真呢?醒了吗?」
「刚醒,不过气色不太好。」
杰笙皱了眉头,立刻往房间走去。
「化疗总是这样,别太担心。」小伍搂着我的肩膀。「我今天调班耶,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喔。」
他的眼睛清清亮亮,透着喜悦快乐的光芒,莫名的一股鼻酸又升起,我别过头低声的说:「不用了,我想提早回高雄。」
小伍浓眉—挑。「干嘛啊?怎么了?」
「没。想早点回高雄而已。」
「小安,」杰笙用轮椅推着阿真走出来。「已经麻烦你这么多天了,你和小伍先离开吧,我今天休假,晚上看护小姐就会过来。」
阿真只是看着我,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低着头,努力的想装作没事,硬挤了个笑容对阿真说:「我先回高雄,下星期六再上来看你。」
转身就往三楼跑。
当我拎着行李下来时,杰笙快步越过客厅,挡在楼梯口。「小安,不好意思,这几天麻烦你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那样强力而坚定的眼神,就是要我什么都不要说,安安静静的离开。
就在我要踏出客厅的那一刻——「阴阳怪气的,搞什么啊……」阿真终于开口,虚弱的在我背后说了这么一句。
不由得加快脚步,我的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上车后,小伍沉着脸问我:「你跟杰笙是怎么了?有事情要讲出来,不要闷着不说啊。」
低着头,我无意识的玩弄怀里的背包扣子,好一阵子才说:「你觉得阿真还可以活多久?」
「原来你是在担心她啊?」趁着红灯,他爱怜的摸摸我的头发,柔声的说:「杰笙会照顾她。放心吧,会长命百岁的。」
「我不要听这种台面话,你老实说吧。」
小伍叹了口气。「有谁敢断定她能活多久?控制得好,十年八年都没问题;要是运气不好,连这个月都撑不过。」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去爱阿真?」我的胸口紧得几乎要绞痛了。「她爱的是你,不是吗?」
绿灯已经亮了,小伍仍然踩着煞车,表情非常震惊的看着我,直到后面的车子不断的按喇叭,他才把车子往路边移动。
「真正爱过才不枉此生,对不对?」我冷静的说。
「什么叫做真正爱过?你爱过我吗?你知道什么是爱吗?」
「阿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我很希望她能快快乐乐的走完最后的日子。如果你能爱她,能让她快乐,同时我也会很快乐,这就是爱,是不?」我含着眼泪看他。「让对方很快乐,这就是爱,不是吗?」
「这是什么鬼话!」他狂吼,愤怒的捶了方向盘。
「你先听我说,」我试着想安抚他。「阿真还有多少日子,我们都不知道。无论如何,我都希望她能带着幸福快乐的回忆离去……」
「原来我在你心目中只像个玩具,看谁可怜就施舍给谁。」他冷笑。「可悲啊,当了这么久的傻子,今天终于明白了。」
「不是!我也不想这样!但是……」
话还没讲完,小伍忽然来个大转弯,用力踩下油门,掉头往小洋房方向驶去。
「干什么啊你!很危险!啊……」老天,他不要命了吗!
又回到小洋房前,他怒气冲冲地按下对讲机。「沈杰笙!你出来!出来!」
他到底想干什么?我赶忙下车拉住他。
杰笙一脸诧异的开了门。「怎么了?在外面大吼大叫的,不太好吧?」
「怎么了?!我还想问你!」我从来都不知道小伍有这么失去控制的一面。「小安要我去和阿真在一起,这是你的意思吗?!搞什么鬼!我就知道你们两个早上出去一定没好事!」
杰笙看了我一眼,脸色都变了。「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只想和阿真在一起,至于你们两个想怎么闹,请到别处,这里不适合。」
「不要这样!杰笙,阿真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你也知道她并不爱你,为什么不能放开她,让她去爱真正想爱的人,这样才不会有任何遗憾啊!」说着说着,我又哭了。
「爱情不是牺牲,也不是退让,我早上到底是跟谁讲了一堆道理!」
他无力的垂下肩膀,对着小伍说:「带她走吧,这一切,我当作没发生过。」
杰笙又看了我一眼,很坚定的说:「还有,小安,我会让阿真很幸福的过日子,长长久久一辈子。」
我咬着唇,努力的不想让眼泪再落下,使劲拉了小伍的手往外走。
「等等。」一个很虚弱的声音传来。
回头一看,是阿真。她用轮椅撑着门缝,面无表情的看着我。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请你们都走吧。」
我扑到她的腿上大哭。「不要这样!不要这样……」
杰笙拉开我,冷冷的说:「我不是说过了吗,只有你一个人会觉得好过而已。」
环看四周,小伍别过头,不肯看我,阿真依然是面无表情。我嚎啕大哭,拉紧背包往外跑,拦了计程车往机场去。
在机场等到最后一刻才肯办理登机,小伍始终没出现。
我闯了大祸吗?
第四章
两天过去,房间里的电话始终安安静静,也没有人在早晨七点半来按门铃。我站在窗前看着黑幕般的夜空,连星星都少得可怜。
初秋的高雄,微微的凉意拂过我的心头。
阿真的身体状况好吗?杰笙是不是开始恨我了?而小伍……我们就这样说再见了?
在狭小的房里走来走去,一颗心始终静定不下来。吁叹一口气,我拿起电话拨给了小伍。
「找林医师吗?他去巡房了,哪位找呢?」
我应该怎么说明自己的身分?现任女友?还是前女友?
「呃……我、我晚点再打好了。」像是做了什么坏事,我匆匆的挂上电话。
又踱步了好一会儿,我决定打给杰笙。
「你好,我姓沈。」
「杰笙,是我。」听见那温和的声音,我的心跳稍稍降低频率。「阿真……她好吗?」
电话那头停顿了会儿,才说:「她很好,已经可以自己活动,不用靠轮椅。」
还好,没被我气得一命归天。
我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又问:「那……她有提到我吗?」
「没有。我们只专心在养病这件事上,其余的,都不想过问。」虽然语气听不出情绪,不过遣词用字倒是冷淡……
「杰笙,你已经开始恨我了吗?」
「我能说什么?」他叹了口气。「小安,说出去的话是收不回来的,伤害已经造成,我能说什么?」
「你不要这样……」我哭了起来。「杰笙,我只是希望能让阿真快乐,我只是……」
「每个人的认知不同。你所认为的快乐,不见得也能让别人快乐。」他停了几秒,和身边的人低语几句,匆忙的说:「我得走了。去找小伍好好谈谈吧,即使真的要分手,也要说清楚才好。」
杰笙向来是最温和有耐心的大哥,连他都不愿跟我多谈……想到这里,我抱着棉被又奋力哭了一场。
哭着哭着就这样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才被电话声吵醒。
「哪位?」我的声音听来又哑又沉,千万别是老妈打来的,否则就解释不完了。
「是你打电话找我吗?」是小伍。
「嗯。」
「什么事?」
我该怎么说?说「亲爱的,我错了。」然后用泪水求和吗?
还没想清楚如何开口,小伍就自顾自地说下去:「是打电话来跟我说要分手吗?没问题,我们分手吧。」
「最近两个月来,你动不动就说要分手,我只能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叹口气。「很累了。如你所愿,我们分手吧。」
我以为已经哭干的眼泪,在这个时候又神奇的一点一滴冒出来。
「希望……分手之后,能让你快乐一点。」他低沉的说。
「谢谢。再见。」我艰难的吐出这两句,挂上电话。
很好,非常好。
生死至交不理我…心爱的男人也离我远去,这一切,全是我咎由自取。
我呆坐在床上,任由泪水鼻涕狂奔而出,而天空,慢慢的亮了。
日出,日落。一天,两天。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了。
我的情绪,从原本的激动、难过,逐渐的平息下来。
只剩下心口那莫名的、隐隐的疼痛,时时刻刻提醒着,自己做了什么样的蠢事,竟然一口气伤害了三个人。
周末开车回乡下老家的途中,音乐频道传来一首歌,优雅的嗓音悲伤的吟唱着:
离开你的我
心悄悄的破了个洞
还隐隐作痛
没把握
能洒脱的让回忆说走就走
离开你的我
只能微笑着和寂寞做朋友
请不要回头
不想被你看见的脆弱
(离开你的我 作词:Devin 作曲:Devin 摘自吴佩姗同名专辑)
干涩的眼睛,忽然湿润了起来。泪水一滴一滴的滑落,缓缓的流过心底深处,浸蚀着尚未痊愈的伤口。
我以为可以很潇洒地挥挥手离开,谁知道虽然跨步远去,但是一颗心却仍留在遥远的地方。
「自作孽!」我不止一次咬牙切齿这样骂自己。
经过西滨公路的黄金海岸,我停下车,走向沙滩。
秋天的海风已经颇具威力,白浪呼呼的推向岸边,这里有小伍和我的甜蜜回忆。
当时有多少甜蜜,现在就有多少痛楚。
黄金海岸、安平老街、成大校园,我按着记忆的索引逐一温习,然后在痛楚中含泪告别。
我安慰自己:「再痛,都会过去的。」
在我试着独自舔舐伤口的时候,杰笙来了电话。
「小安,你好吗?」
温和而安定的声音,在秋风正起的夜晚,为我带来一丝丝的暖意。
「我……」闭上眼睛,疲惫的说:「我很好。」
「我听说了。真的和小伍分手?」他微微一笑。「不难过吗?」
「嗯。既然决定了,就接受吧。」像是要说服自己似的。「再痛,都会过去的。」
「分开一阵子也好,两个人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到底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他又加了一句:「不过,不要逞强,有事情随时跟我说,嗯?」
连杰笙都会打个电话来关心我,那小伍呢?他过得好吗?也像我一样尝到痛苦滋味了吗?
胸口微微的刺痛。「我会……没事的。」
「不是有事没事的问题,而是要趁这段时间去思考,想想你和小伍能不能继续走下去。如果可以,那就赶快回头;如果真的不行,也要想清楚原因。」
「嗯。我知道了。」
「阿真很好,你不用担心。」
「她一定很气我吧?」
「这个嘛……嗯……」杰笙卖关子似的停顿了许久,才说:「你怎么不自己问问她呢?」
「过一阵子吧。等她身体好些,我再上去请罪好了。」
「也是。免得被你给气死了。」他呵呵笑着。「那天我真是担心极了,还好她知道要以身体为重,所有凡尘俗事统统关在门外,静心安养自己。」
「幸好有你啊,杰笙。」
「每个人对爱的定义不同,表达的方式自然也不同。小安,加油,希望听到你决定回到小伍身边的好消息。」
「杰笙,谢谢你。」
回到小伍的身边?可能吗?挂上电话,我长长的叹了口气。
如果不是因为自以为是的我莽撞地搞坏了这一切,现在我们四个人应该是快快乐乐的一起向前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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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需要时间好好冷静思考,不过庸才如我,却没有觉悟出什么大道理。除了平时上班工作,下班发呆,周末回乡下之外,我的生活安安静静,日子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就连本来应该是充满温暖和欢乐的耶诞夜,都只是默默望着窗外的星月,任由寂寞与思念啃噬着已成空壳的心。
小伍就这样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而阿真……我还没准备好十吨的勇气去探视她。哎,过一阵子再说吧,总得先把我自己的浆糊脑袋整理好才行。
倒是杰笙,每个星期固定会来一通电话,虽不刻意说些什么,却是很有技巧的绕着小伍和阿真的话题闲聊,好像是写周记一样,把几天里发生的事情,经过他超高效率的组织汇整之后,在最短的时间内传达给我。
每次讲完电话,心头都暖暖热热的。我知道杰笙是用心良苦,至少让我和他们的距离,不是那么的陌生而遥远。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躺在床上看着时钟独自倒数计时,用力的许下新年新希望:可不可以,一切重来?
即使是充满了懊悔、痛苦与思念,时间也不曾因此而停止。就在我以为和小伍相系的线再也难以寻回的时候,忽然接到他的电话。
「小安!你现在马上到台北来!快!」
什么啊,半夜两点钟耶!
我揉了揉蒙胧的眼睛,这是在作梦吗?
「你听见了吗?!」他焦急的说:「赶快准备一下,我已经联络了在高医的学弟,他马上会送你去搭巴士,我会在台北的巴士站接你!」
「这……为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我真的清醒了。
「你快上来就是了,快!」说完就挂了电话。
一定是阿真出事了!我匆匆洗把脸,手忙脚乱的换了T恤牛仔裤,抓了件大外套和背包就往楼下冲。
果真有辆车在门口等着。「是小安吗?小伍学长要我来送你去搭车。」
二话不说,开了车门就坐进去。
巴士在清冷寂静的夜里高速的飞驰着,贴着冰凉的玻璃看着窗外的灯影快速闪过,恨不得马上就到台北。
熬了四个小时,在天光乍现的那一刻,我看到了一脸忧容的小伍,原本英挺帅气的身影不见了,疲惫的倚靠在闪着警示灯的银色小车旁。
他拉了我就往车里塞,快速的动作,丝毫不浪费分秒时间。车子在清晨的中山北路狂飙,我心底很清楚,果真是阿真出事了。
「她……很严重吗?前几天杰笙还说状况很好……」我艰难的开口,嘶哑的声音在小小空间里显得更突兀了。
小伍没有回答,全神专注的驾驭着他的福斯爱车,用最快的速度一路奔驰着。
最后,在杰笙工作的医院前停下。
「小安,」他长长吐了一口气,才说:「阿真已经走了。」
阿真已经走了?走了?走去哪里?
他开门牵着我下车,把我搂入怀里。「阿真……昨天半夜食道静脉瘤破裂,失血过多,抢救不及……」
食道静脉瘤破裂?这是什么玩意儿?从来没听说她有这种毛病啊。
我靠在小伍的胸前,他低沉的声音在耳边来来去去:「她的肝脏也受到影响,已经有硬化现象,就容易造成食道静脉瘤。本来已经排定下星期要作内视镜手术,没想到……来不及了。」
「你是说,阿真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