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底还是有些小小生气的。谁愿意和心爱的人分隔两地?但是,总不能为了爱情,就什么事都不管不顾啊,即使我想和他长相厮守,也得从长计议才行。
从房子的装潢到新公司成立的状况,小伍和阿真轮流传来最新进度。
他们的日子似乎过得比我快乐、更有意义、更有希望和目标。每回电话结束之前,不免要问着几时北上,我总是东推西推,找了一堆理由搪塞。
高雄到台北哪能多远呢,更何况我那份不大不小的工作,即使请个两天假,也不是真能有啥影响。
我想我是赌气和嫉妒吧。
总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不想亲眼瞧见他们的日子有多么的快乐,即使他们明明是——我心爱的男人和生死至交。
最后终于在某个周末,小伍在松山机场接了我,直奔天母。
五十坪的小洋房,若是只有阿真一人独住,实在显得太空旷了,于是一楼就挪出来作为药品进口公司的办公室。
阿真带着我四处走走看看。一楼全部以白色为基调,搭配天空蓝的OA办公家具,清清爽爽,干净俐落。二楼是象牙色系为主,站在厨房里,踩着厚实的原木地板,看着微风吹过小碎花窗帘,我轻轻抚上牛奶白的大理石流理台,觉得像是在梦里一样。
不过,这不是我的梦,是阿真的梦。能有自己的一栋房子,是她多年来的梦想,现在终于实现了。
「怎么?大小姐想在上面题首诗吗?」阿真靠过来,攀上我的肩膀。
我狂爱大理石,总嚷着日后一定要有个大理石的流理台或是洗手台之类的,然后要在上面刻下一首心爱的小诗。
「来,刀子给你,爱刻什么就刻什么,对你够义气了吧。」她递来一把水果刀。喝!还来真的呢。
我瞪了她一眼,把刀子收进柜子里。「就知道你不是真心真意,要有诚意的话,请找个工匠过来,只会耍嘴皮子,哼。」
「喂喂,确定不动手?以后别说我没给你机会唷。」她拉着我的手往三楼走,推开一扇门。
「喏,连你的房间都准备好啦。」阿真笑嘻嘻的说:「装潢和家具全都是小伍亲自挑选,满意了吧?」
原木色系的橱柜,米色系的窗帘和床单,全是我喜欢的颜色。我的胸口热了起来,原来小伍……还是懂我的。
杰笙工作的医院离这里只有十分钟的车程,他趁着晚餐时间溜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了火锅。
冷气开到最大,炉火强强滚,笑声接连不断,说有多快乐就有多快乐。
两位医师大人赶回去值班后,我和阿真收拾着锅碗瓢盆,擦擦洗洗完成后,她吁叹一口气。
「做饭洗碗还真累,难怪杰笙说要买台洗碗机,找个钟点佣人。哇,真累。」
「怎么?杰笙把你宠成贵妇命了?」
「才不是呢。做饭洗碗是你的强项,快点搬上来住吧。」她玩笑地打我。
「哼,只会利用我,哼哼。」不理她,我低头整理洗手台的残余菜屑。
好一会儿没听见她的声音,我转身一看,阿真脸上竟爬满了泪。
「你……干嘛啦!」我急着拉她。
「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杰笙,对我真好……」仿佛已经忍耐多时,她崩溃似的哭了起来。「我、我已经、已经是胃癌第二期了。」
「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想活的时候……却死不了,决定要勇敢的活下去,偏偏得准备死了……为什么会是这样……」
「不要哭,杰笙一定有办法,不要哭……」
我抱着她,嘴里嚷着不要哭,眼眶里的泪弹却永无止境似的拼命发射,哭得比她还惨烈,天啊!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概是累了,终于只剩下一搭一搭的抽噎声。
「好渴,从冰箱拿罐可乐给我。」阿真终于开口。
「什么!可乐?!」哭哑的嗓音听起来有点刺耳。「不行,可乐有咖啡因,胃癌的人不能喝。」
「要不然泡杯茶吧,昨天有人送来了大红袍。」
我瞪着她,咬牙切齿:「茶也有咖、啡、因。」
「好啦好啦,反正你就是来折磨我的,来杯白开水总行了吧。」她摆摆手,一副随人高兴的模样。
倒了满满一杯温开水给她,我自己也来一杯。捧着透明玻璃杯,我的泪水又莫名的出现,一滴一滴滑落进玻璃杯里,我转过身背对着阿真,一口气灌下大半杯。
明明是白开水,喝起来却是酸酸涩涩还带咸味。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不断地反问自己。
才刚装潢完工不久的房间里,还有着淡淡的原木香味,我和阿真并躺在床上。她指着天花板上闪闪发亮的星空,炫耀的说:「漂亮吧?晚上关了灯才看得到,杰笙特别请人来做的唷。」
「哇,酱子到了晚上会特别幸福吧?和心爱的人躺在星空下,好浪漫喔……厚厚厚,想不到杰笙的心机这么重,还真用心良苦耶。」
「拜托,他天天大夜班小夜班的,哪来的时间浪漫啊。」她冷哼,随即转个身面向我。「喂,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清境农场的夜景吗?」
怎么不记得呢?那时阿真刚考完大学,我要升上五专四年级,和阿真一起参加了救国团的暑期自强活动,坐在青青草地上享受山林间的午后微风,晚上还有夜游和鬼故事时间。虫声唧唧,繁星点点,月娘偶尔露脸,辅导哥哥姐姐们的鬼故事一个比一个还恐怖,我吓得紧抓着阿真的风衣外套,最后实在憋不住得上洗手间时,还硬拉着阿真作伴。
「你呀,恶人无胆啊。」回想起这段,阿真笑得厉害。她越笑,我越不是滋味,难道她都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山上夜景那么美,而且流星一颗接一颗,许愿都来不及了,还管什么鬼的。」
「你看看,当年的流星都被你给拦截走,许的愿都让你称心如意,连杰笙这么好的男人都被你遇到了。」
「是老天明察秋毫,可怜我这个苦命女子啊,终于要出头天啦!」她夸张的学着歌仔戏的声调,眼睛晶晶亮亮,像是一轮弯月。
我好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里,什么胃癌什么肿瘤的,统统去去去!
「咦!」她忽然想起什么。「你明天要去小伍家,对吧?」
说到这个,我的心情开始不安。和小伍在一起也已经半年多了,总是听见他叨念着妈妈这样哥哥那样的,第一回正式拜访见面,也是这趟北上的要务之一。
「听杰笙说,他爸已经过世很久了?」
「嗯。」我把头埋入凉被里,不想多说。
独自把两个儿子抚养长大,而且一个是建筑师,一个是医师,想也知道小伍的妈妈必定是心酸满腹,不知吃了多少苦。我一向迷糊傻气,说起话来直接老实,不懂得讨好长辈,连我妈都不知道被我惹毛多少次了。
妈妈终究是宠女儿的,嘴上唠叨几句就过去了,但是小伍的妈可不是我妈啊。
唉唷,妈呀。
「这关虽然很不好过,但是,李祖安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挺过去。」阿真说着说着,还踹了我一脚,可恶!
「不如你和杰笙陪我一起去?」
「神经啊,难道还带亲友团吗?」
「对啊,我觉得有此必要耶。」
「现在是要提亲还是怎样?需要亲友团?」她又踹了我一脚。「唉,只会关起门来当阎王,恶人无胆啊。」
「你又踢我!这种闺房乐趣留给某人享用就好。」我也回踢一脚。
吵吵闹闹好一阵子,两人都累了,才甘愿休兵入睡。
隔天清晨,小伍一下大夜班就出现在门口。看着他眼眶下的阴影,我多少有点过意不去。
「怎么不回家睡一会儿呢?我自己搭计程车过去就行了。」
「哎呀,早就习惯了。」他接过行李袋,发动车子。「回程的机位都订好了?是最晚的那班吧?」
「嗯。」坐进车子里,我的胸口怦怦的眺,紧紧的握着小手帕,心里一直复习着阿真教我的「宋氏长辈问候语高段版」。
「林妈妈好,我是祖安。」
「林妈妈,这是台南有名的黑桥牌香肠,和北部的口味不一样唷,请您尝尝看。」
「林妈妈的皮肤好好喔,可以教我怎么保养吗?」
「林妈妈这套衣服真漂亮,是订做的吗?」
越念越绕舌。天哪,我干嘛配合演这出啊!
「怎么这么安静,紧张啊?」车子进入台北市区,小伍看我一眼,笑得诡异。
这种场面,谁能不紧张?
「哪,先说好,下星期你得跟我回家见我爸妈!」我赌气的嚷着。
「呵呵,好啦好啦,总得让我先排到假吧。」说得好像他很牺牲委屈似的。
我们一路斗嘴到仁爱路。从小伍熟练地弯进巷子的那一刻起,我的心跳频率就没正常过,怦怦怦怦!像是刚跑完百米一样的喘着,简直要蹦出胸口了。
「林……林猫猫好……」
林猫猫?我竟然把林妈妈讲成林猫猫!
说不出此刻有多么痛恨我的舌头,真想一口咬掉算了。
幸好林猫猫,喔不,是林妈妈,似乎没听见我的结巴外加口齿不清,只是笑笑的接过我的香肠礼盒,递上让我替换的室内拖鞋,直接进入客厅。
只有林妈妈在家。坐在黑色小牛皮沙发里,气氛不如想像的热络,大理石地板的凉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胸口,我偷偷瞄着这个至少有八十坪的公寓,这里,非常……怎么说呢?非常非常的干净,也非常非常的安静,这让我更加紧张了。
「听说李小姐是从高雄上来?」
「是。我在高雄工作。」
「是哪方面的工作呢?」
「呃……我是贸易公司里的业务助理。」
「这样啊。李小姐家里还有哪些人呢?」
「爸爸妈妈弟弟妹妹,总共有六个人。」
「李小姐是哪个大学毕业?」
「我……我念五专……」
「小安后来在日本念了两年书。唉唷,妈,你是户口普查啊!」小伍伸手搂着林妈妈,轻松的说:「哥呢?嫂嫂也不在吗?」
林妈妈瞪了他一眼,伸手一把拍了过去。「你哥他们晚点和我们在餐厅会合。我在和李小姐讲话,还打岔,真是没规矩。」
「喔。唉唷,我好饿好饿啊。妈,去弄点东西给我吃啦。」
不愧是妈妈宠爱的老么,这样的招数的确能收服林妈妈的心,嘴里叨念着:「怎么不在外面先吃点东西啊,这么大的人了……」之类的,却还是赶紧往厨房移动,开炉热锅的替小儿子弄点吃食。
小伍得意的笑着。「我妈最怕我喊肚子饿。你看,这招超有效吧?」
虽然暂时松了口气,但是想到距离晚上还有那么长的时间,又开始觉得心脏无力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中午这顿饭实在令人食不知味。
小伍的哥哥是某着名建筑事务所里的大红牌。一顿饭下来,除了偶尔不经意时目光与我对上,其余的时间,他似乎完全感觉不到我的存在。林家大嫂也是建筑师,不过已经离开职场一段时间,全心全意照顾才刚满三岁的小朋友。
说到小朋友,他大概是全场除了小伍之外,对我最友善的一位了。我不时对着他挤眉弄眼,他也对着我扮鬼脸,不过最后还是被制止了。
「威威,不可以这样子,没礼貌。」
「没关系的,小朋友总是喜欢玩嘛。」我赶紧搭话。
林妈妈绷着脸,看了我一眼,不高兴的说了:「公共场所哪能这样玩,一点规矩都没有。」
这到底训骂的是我呢?或者只是单纯的管教三岁大的小孙子?
老实说,我无法分辨。
此刻,我已经感觉丝丝凉意流动其中。他们其实并不欢迎我,是吗?
但是我仍然要撑下去。信念一旦坚定之后,心情也稳定许多,我继续努力维持笑容,尽可能优雅地咽下眼前属于我的一份高级日本料理定食,安安静静的听着小伍和哥哥讨论医院生态与事务所发生的大小事。
是的,我一定可以撑下去。
结果一路撑到下午四点钟。这一家人彷若三百年没见面了,竟然从午餐一路聊到下午茶,要不是林妈妈晚上另有聚会,恐怕会延续到晚餐,甚至消夜吧。
「我和哥平时都太忙,根本没有时间好好讲话,今天真是痛快啊。」离开餐厅后,小伍牵着我的手,悠闲的散步到忠孝东路。
「既然如此,你们一家人快快乐乐的聚餐就好了,干么把我拉进来!」我长长的吁吐出一口气,恨不得把几个小时来不愉快的感受也一并吐出来。
「怎么了?不高兴啊?」
这个大木头,一点神经也没有!
「我觉得,你的家人并不欢迎我。」
「你神经什么啊!」小伍停下脚步,惊讶的看着我。「是哪只眼睛看到他们不喜欢你啊?!」
是哪只眼睛看到?这种事情是要用心的,大木头!
「好,那我问你。」这下我也憋不住了,要讲大家来讲。「你干么说什么我在日本念了两年书?明明只有十六个月,连一年半都不到。」
他愣了几秒钟,讪讪然的说:「整数比较好记啊,你计较这个干嘛。」
「计较的人是你吧?」我认真的看着他。「我的学历也在评鉴范围内吗?你知道我过不了这一关,所以就灌水了,对吧?」
「又胡说什么!」他抓起了我的手,快步的往前走。「是你自己有问题,老是没自信,现在又怀疑这怀疑那的,莫名其妙。」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咬紧了唇,怒瞪着他。
「干嘛?又想吵架?还选这种地方?」小伍这回也没让我,嗓门跟着响亮了。「我觉得你最近很莫名其妙,一天到晚都有事情可以吵,不烦吗!」
原来是嫌我烦。好,很好。
我朝着路边招手,一辆计程车马上停下,开了车门就冲进去。
「松山机场,谢谢。」
接近黄昏时刻,车窗外的街灯逐渐亮起,一时之间情绪都来了,突然好想回家啊。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滚了出来。
到了机场,才发觉真是冲动了点。除了机票和钱包还在小背包里,另一个行李袋却还在小伍的车上。不过,其实只是几件换洗衣服和琐碎的小东西,倒也没什么要紧的。
假日的机场特别拥挤,所有的航班都已经客满,即使想改搭早一点的班机回高雄,也只能登记候补机位,碰碰运气了。
坐在机场大厅,无聊的低头翻着记事本,忽然砰的一声,脚边出现了我的旅行袋。
「跑那么快干什么!东西又忘了拿。」
是小伍。算他有良心,至少还追了过来。
「你要把它丢了也行。」我可还没消气啊。
他没回答,在我身边坐了下来。
我假装忙碌的继续翻着记事本。哼,惹到本小姐,你以为是吃卤肉饭那么简单的事吗!
他也不开口,只是静静的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