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笙紧张的靠了过来。「小安,你别这样,事情慢慢讲就好,别哭。」
我被他硬是拖出病房外。
「阿真现在情绪不稳定,你要冷静,不如你先回去?这里有我。」他表情严肃,坚定的看着我。「放心,我一定会守在她身边,一定会让她好好的活着。」
两天后,阿真出院了。
电话里,她的语调平静:「我想了想,既然你说不能丢下你不管,我只好继续活下来了。」
「呜……你……呜……」我还是哭,不过,倒是松了口气,放心的哭了。
「搞什么,这样还哭啊?嗟……」她虚弱的说。
又过了两个星期,杰笙开车送阿真到台南来。坐在成大的校园里,阿勃勃树上挂满了黄澄澄的花串,阿真的气色已经恢复许多了。
「我已经决定要搬去台北喽。」她喝着珍珠奶茶,用力吸了一大口。
原来她爸爸不知从哪听说她自杀这件事,惊吓之余,忽然发现这些年来完全没有尽到作父亲的责任,自觉愧疚万分,于是决定把天母高级地段的一栋小洋房过户给阿真,并要她立刻搬过去住,以便日后能略尽心意。
虽然这份心意来得有点晚,不过终究还是好事一桩。
「而且杰笙要开公司了,小伍应该会入股,他们要我帮忙打理。」
「啥么?」
「你不知道吗?」她吃惊的看着我。「小伍没告诉你吗?」
我摇摇头,心情随即沉重起来。
已经十几天没和他好好说过话了,急诊室的工作是永远也做不完的;每回去医院等他,从午餐时间、下午茶,等到晚餐时间,连护士小姐都会自动把我算入便当数量里了。
即使好不容易等到他能离开,通常也是疲惫万分,总不能还赖着他不放吧。
老是这样,我连去医院都提不起劲了。
既然见不着面,讲讲电话总行吧?不,他连好好讲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接起电话总是毫无元气,问着:「有事吗?」
「我……很想你,这算不算呢?」一直很想这么问,但是始终说不出口。
我总是安慰自己:他的所有努力都是应该的,医生是个天职,要照顾所有的人,我不应该这么任性,老想着要他腾出时问给我,
我摇摇头,对阿真轻轻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吵架啦?」
「有得吵还算不错呢。」我又叹了口气。「唉,我们已经好一阵子没一起出去了,连讲电话的时问都没有,他啊,每天在急诊室忙得昏天暗地的。」
阿真惊愕地看着我,苍白的薄唇微张,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最后还是合上了。
「杰笙要开什么公司?他家里不是有经营什么事业吗?」
「嗯。他想把家里进口药品这个部分独立出来。」
我和杰笙其实并不很熟,只觉得他温和有礼,是个还不错的人,父母亲经营药品进口以及大盘配销的生意,家庭背景很好。
「他是家里的独子,将来这些事业大慨也会由他接手吧。」阿真淡淡的说。
「如果是这样,那何必这么辛苦,还从R1开始受训?直接回去接管家族企业就行啦。」
「他还是想当医生啊。而且,公司目前经营得很好,以后就交给专业经理人掌管,也没什么不好啊。」
「意思是说……你是那个专业经理人吗?」我呵呵笑。
「唉唷,我才刚开始学习啊。」她伸个懒腰。「以后还要跟他爸妈打交道呢,想了就担心。」
「宋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有啥好担心的?」我冷嗤一声。但是,不对啊……
「慢着!只有丑媳妇才怕见公婆,你……该不会……嘿嘿嘿……」我故意夸张的笑。
阿真微微一笑,耸耸瘦削的肩膀,继续喝珍珠奶茶。
「该不会怎么样?」一个低沉的声音从后而至,是杰笙。
「没怎样啊。」我笑得有些尴尬。「这么快就停好车了?」
他掏出手帕替阿真擦汗。「台南真热,我看换个地方吧,免得中暑了。」
阿真温驯地由着杰笙轻柔的为她拭汗,瞠目结舌之余,我听见自己慌张而结巴的声音:
「你……你们的关系有点奇怪……是不是……要解释一下?」
杰笙笑得爽朗,温暖的眼神始终落在阿真脸上。「你难道不知道,我已经从救命恩人升格成情人了吗?」
「小伍没跟你提?我以为他会告诉你。」他又补上一句。
这一刻,我应该要为好友感到高兴开心,但是不知怎么地,却有股莫名的浊气涌上胸口,把快乐的心沉沉地压到底。
我觉得自己像是个局外人。
「小伍没告诉你吗?」这句话成了今天的魔咒,简直像是500磅大槌,重重地击在我胸口。
这表示——大、家、都、知、道!只有我,完全置身事外。
但是,有这么多、这么重要的事情发生,他却一个字也没提过;尤其是阿真发生事情之后,每当我在电话里提到后续状况,他也只是沉默,然后用着疲惫无奈的语气说抱歉,因为还有一堆病人等着处理,不能再多说了。
我虽然不算聪明,但也不是太笨,这种情况下,难道还要拉着他讲个不停吗?
为什么我们之间会变成这样呢?我不明白。原以为他的沉默只是因为工作太繁忙,但是为什么其他的人都能跟他聊上许多,唯独面对我时就沉默?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沉默只有三秒钟,我立即坚强起来,对着两人佯装天真的笑。「我们该去哪里好呢?去翰林喝茶好吗?还是去莉莉吃冰?喔,晚上有没有什么计画?我上次发现一家超赞的咖哩饭喔。」
「小安,」杰笙打断了我。「小伍下午休假,刚刚已经去换衣服了,马上就会过来。」
下午休假?当然,这个……他也没告诉我。
我无力的一笑。「喔。那,嗯……想去哪里都可以啊。」
阿真看着我,她的眼神有些疑惑、有些担忧,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我故意装生气,翘高了嘴嘟嚷着:「等一下他来,我一定要好好修理他一顿。搞什么嘛,什么都不说。」
「算了吧你。」阿真呼了一掌过来,正中我有着恼人蝴蝶袖的臂膀。「骗谁!你哪舍得修理他啊。」
这一掌软绵无力,虽然没皮肉伤,不过威力直冲心口。没错,我一向是众人口中最懂事、最体贴的女生,无论是在医院众多人的目光前,或是两人独处的时候,我从来不吵不闹,努力保持耐心贴心的优质形象。
要做到不吵不闹并不困难。小伍是个很好的男人,风趣幽默、认真工作,除了最近沉默得令人疑惑之外,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争吵或是不愉快的事情。
小伍出现的时候,我的心情已经郁闷到最极点,甚至可以感觉眼眶湿润得随时可以挤出一大串泪水。
四个人都到齐了,杰笙牵起阿真的手,微笑地看着我们。「好久没吃小火锅了,真想念一边吹冷气一边吃火锅的感觉。还是去梦想家吧?嗯?」
台南的coffee shop有个特别之处,就是有各种小火锅。「梦想家」是小伍上班医院附近的coffee shop,一人一份的小火锅特别受欢迎。
我和小伍走在他们后面,沉默的气氛真是令人难受,我心里盘算着该用什么话题开口,他却忽然停下脚步,眼神有些尴尬不自然地看着我。
「怎么不说话?」
「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踢着红砖道上的小落叶,闷闷的回答。
「生气吗?我最近太忙了。」
我抬头看他。六月的台南已经是燠热难耐,光洁明亮的额角一片汗涔涔,我掏出面纸替他擦汗,小伍轻轻地握住我的手,厚实的掌心传来的热度瞬时传到我的脸。
烧烫啊。
「别生气了,好不好?」
「放手啦。」
「不放。」
「热死了。」
「不管。」
我们一路吵到「梦想家」。虽然不是真确地明白我和小伍之间究竟怎么了,但是终究也稍稍化开心中结,开心的吃完小火锅。
难得一顿丰盛的午餐之后,我们开车到白河看荷花。
虽然早就错过晨时的荷花盛开,但是漫步在花池埂道,微风轻吹,欣赏含苞的清丽花姿,感觉特别舒爽轻松。
小伍紧靠着我,像是要宣布什么重要大事,小心谨慎,才缓缓开口:
「你看到了吧,杰笙和阿真在一起了。」
我看着他,没有开口。很好,说出第一件事情。
「杰笙找我一起合伙,要开设一个药品进口公司。」
很好,说出第二件事情。
「我已经通过国X医院的考试,下个月就要去报到了。」
非常好,说出第三件事情。
「干嘛不说话?又生气了?」
我面无表情。「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知道的?」
「的确是还有一件事情。」他表情严肃了起来。「不过,你听了之后,千万要冷静。」
「阿真住院的时候,杰笙替她作了全身检查。」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停了几秒钟,才说:「胃部……有肿瘤。已经化验出来,情况不妙。」
胃部有肿瘤?这几个字分开来,我每个都非常清楚,但是一旦组合起来,再套上阿真的名字之后,却完全无法进入我的脑内。
我的猪脑袋空白了好久好久,直到小伍紧紧握住我的手,低声的说:「别这样,小安。」
「那……现在……现在怎么办?」我喃喃地问。
小伍还来不及回答我,已经离我们有点距离的阿真忽然回头嚷着:「你们两个搞什么暧昧啊,故意走这么慢!」
戏谑的笑语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隐忍了大半天的泪水,终于在这个时刻爆发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是泪水却有自己的性格,不是喊停就能停的。
「怎么了?林隆伍,你又欺负李祖安?!」阿真靠过来,凶巴巴的问。
「我……」小伍满脸尴尬,支支吾吾的说:「我跟她说……欸……考上国X医院了,要离开台南……她就这样了啊……」
还真会转话。
「唉唷,神经啊,只是回台北工作而已,哭成这样像话吗。」阿真冷笑。「不然你也跟着上台北吧,反正你那个工作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的工作没什么要紧的?讲这什么话!虽然我从来没什么大志向,但好歹也是尽忠职守的做好老板交代的每件事情啊。
「别哭了,小安。」杰笙笑着拍拍我的肩膀。「这下可好,以后得常上台北喽。」
谁管他转到哪个医院!可恶!竟然拿这事出来当挡箭牌,丢脸的可是我啊。
哭累了,回程的路上我陷入昏睡中。醒来时赫然发现,车上只剩小伍和我。
「大小姐总算睡醒了,还真能睡呢。」
我不好意思的急着梳整一头乱发。老天,不知道有多丑!
「杰笙陪阿真去看她妈妈了,晚上和我们碰面吃晚餐。」他发动车子,好声好气的问我:「想去哪里?我奉陪到底。」
到哪里都好,只要在一起就好。我心底默念着,沉沉地叹了口气。
「还在想阿真的事?」
「嗯。」
他忽然靠过来,紧紧的搂住我。「别这样。有杰笙在,他会尽全力照顾阿真的,你不要担心……」他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又被惹哭了。
不知道相拥了多久,他才说:「哇,好热耶,想不到大小姐热情如火。」
「什么嘛。」我用力槌了他,脸烧烫了起来。
他顺手把冷气开到最大,呵呵笑着。
「阿真知道吗?」
「还没告诉她检验的结果。」他叹了口气。「杰笙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怎么?准备让她等死吗!」我的声音像是拿着刀片割开玻璃般的尖锐。
「拜托,有必要这样说话吗!」小伍也火了。「杰笙要先把阿真在天母都安顿好,才把整个状况告诉她,又不是不讲!」
看我不搭腔,他又补上一句:「杰笙比谁都着急,难道你还不懂吗?」
「你那么凶干嘛……呜……」我的情绪又来了。「要不就是不理我……要不就是这么凶……你尽管回台北去……我自己过生活就好……呜……」
场面已经完全失控,什么冷静克制,统统无影无踪了。
小伍略略提身,从口袋里掏出皱皱的手帕,胡乱的往我脸上抹。「我不是故意的啦,你也知道我讲话就是这么直接啊。唉唷,你不要再哭了啦!」
我不愿意去想像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么可怕,但是透过蒙胧的泪眼所看到的他,原本英挺帅气的浓眉大眼全纠结在一起了,那手足无措的模样,让我又忍不住想笑。
「到底是哭还是笑啊?嗟。」他无奈的摇头了。
「你要回台北,那我怎么办?」不趁这个时候撒娇怎么行。
「什么怎么办?你不是说要自己过生活就好?小的哪敢违背大小姐的旨意。」他闲散的说。
这人怎么这样!给他个楼梯,就想爬到天上了。
我气得马上发誓再也不跟他说话。
「唉唷,又来了。」他收起吸满水分而沉甸甸的手帕,笑看着我。「我先回台北,等一切安定了,你再上来。」
「我妈和哥都希望我能回台北,现在刚好有机会了。」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地拍着。「小安,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不能只看眼前的日子,对不对?」
「什么叫做刚好有机会?你什么时候跑去国X考试?我什么事都不知道,这算什么呢?」不开口便罢,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说到最后,我的心里泛起一阵苦意。「我从来都不在你的计画里,对吧?」
「不是不是!我只是……妈和哥希望我回台北,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本来想说随便去考考敷衍家里,谁知道竟真的考上了。」他吁叹一口气,耙了耙头发。「相信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你不知道我这阵子有多痛苦,想讲又怕你生气……」
「那你就——不、要、讲!时间一到,自己回台北就好了,不必跟我讲!什么都不必跟我讲!」
「厚!你真的是姓张名番耶,怎么都讲不听!」
「我就是姓张名番,怎样?!不行吗!」
「停,停。李祖安,你怎么这么莫名其妙!」
「你才莫名其妙!我……」正打算一鼓作气骂个够,下一秒钟,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吻住了。
虽是来势汹汹,但他的唇舌却出乎意料的温柔。情绪一时落差太大,我有点不知所措,只好软软地回应着他。
好一阵子没机会这么亲昵了,咳咳,呃……意乱情迷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别生气了,都是我的错,好不好?」他终于放开我。
我的包子脸又烧烫了起来。「哼,本来就是你的错。」
终于,雨过天晴。
第二章
一个月后,阿真在天母的房子完全安顿好了。小伍如家人所愿地转到国X医院,连杰笙也回到台北,进了另一家有名的私人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