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却是个工作天。
和国外客户约好到台中见面,偏偏车子的冷气出了点问题。好个十一月的秋老虎,让我和小杜闷出一身汗。
「安姐,现在时间还很早,我看还是先送你到饭店check in,再请附近的车厂检查看看。」小杜说。
小杜是部门里的资深专员,做事一向谨慎小心;我耸耸肩,由他安排吧。
办妥住房手续,略微梳洗后,我倚着落地窗看着市区景色;这久违的城市,似乎离我的记忆越来越远了。
假日还要工作……我叹口气,懒懒的窝进沙发里,打算用无聊的电视节目度过等待的时间。但是不知怎么地,心里老是定不住,毕竟,这是曾经充满回忆的城市呀……
我又叹了口气,认命的起身,披上外套出门。
沿着饭店前的名品店一路过去,我走到了附近的百货公司,没入略微拥挤的人潮中。其实并没有真的要买些什么,只是想随意走走逛逛。
也好,就到超市走走,顺便买瓶饮料吧。
日商百货的超市果真是藏宝之地,来自不同产地的各式生鲜冷藏食品、香料调味品……我一边啧啧赞赏,一边四处张望着。逛到饮料柜前,我正犹豫着该拿日本绿茶或是矿泉水时,眼角余光瞥见一个有些似曾相识的身影,慢慢地由远而近,越来越靠近,终于停在我的身旁。
我诧异的抬头。
是他,杰笙。
那柔和的眼神,温煦的笑容,斯文的身形,这么多年了,一切一如往昔。
「嗨。」他笑着。
这突如其来的震撼,让我的心跳猛然一停,漏了好几拍。还来不及思考,有个娇嫩的声音已经闯入我们之间。
眼前是个纤细的女子,中长的直发,有着秀气的五官和净白的肌肤,细框金边眼镜衬着白皙的脸庞。
「遇到朋友啦?」只见她攀着杰笙的臂膀,亲昵的靠在他身边。
杰笙伸手搂着她,笑着回答:「喏,猜猜是谁?」
我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结婚了?这些年过去,是该成家立业了……
「咦!」她惊讶的喊。「你是小安!」
看来她也认识我。但是……我认识她吗?硬生生把心底的波涛汹涌全给压下,我刻意装作若无其事,镇定地点头微笑。
「嗨,你好,呃……星期天……休假?」
「嗯。她吵着吃螃蟹,所以就出来买了。」杰笙无奈的摇头,宠溺地笑着:「你要知道,现在可是她说了就算数。」
身旁的女子挺直了腰腹,拍拍颇具规模的肚子,骄傲的笑了。
原来不只成家立业,五子登科也离之不远了。
「你也住台中吗?小安。」她抚着肚子,热情的问。
「不,我只是……只是出差。」
「这样啊。我们搬到台中来了,你找时间来坐坐嘛。」
「嗯,好、好的。」
杰笙不说话,只是微笑着,认真的看着我。正觉得心慌意乱时,我的手机响了。
感谢老天,是小杜!「安姐,车子搞定了。」
「嗯,我马上回饭店。」
「要走了?」杰笙还是盯着我看。
我点点头,脸庞莫名的一阵烧热。
「手机借我。」他轻碰我的手,手机瞬时滑到他的掌中。
只见他按摸了几下,笑笑地像是变魔术似的,把手机放入我的手里,一阵暖意。
「那么,有机会的话……下次……再见了,两位。」我恨自己的大舌头。
「一定要来台中唷!」她热情的握了我的手,温温软软。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地方的,总之,当我回到饭店时,感觉恍若一场梦。
和客户吃过晚餐,微微的酒意伴着困倦,我有些想睡了。回到饭店房间,随便洗把脸,打算早早上床补眠,这时手机却啦啦啦响起。
「哪位?」我有气无力的按下通话键。
「小安,我是杰笙。」
轰!立即清醒了。
「嗨,你好。」没头没脑的这么答。
「还没睡吧?」他轻笑着。
「唔……正打算去睡。」
「这么早?累了?」
「刚和客户应酬回来,有点累,明天还要开会……」
「这样啊,那就不吵你了,早点睡吧。」他明快的下了结论。
「嗯。好。」虽是这么说,却不知该如何挂电话。
「一夜好梦,小安。」
「谢谢,晚安了。」是该挂电话了,我还在等什么……
或者,他也在等什么?
「那……呃……请帮我问候大嫂。」我怎么又冒出这句?天啊,谁来帮我挂电话!
「大嫂?什么大嫂?」
「下午那位……不是大嫂吗?我是说你太太,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位……」
一肚子疑惑,我说得吞吞吐吐。话还没说完,那头传来一阵笑。看来我一定是弄错了些什么。
「那是杰苓啊。不认得她啦?」
是杰苓?是他那个长期住在多伦多、早已嫁为人妇的妹妹?
我既惊讶又羞赧,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原来你以为她是我老婆?呵呵呵!」还是笑。这人怎么这样!
「看起来很像嘛。」我讷讷的说。
「杰苓是我妹妹啊,看起来当然像喽。」收起笑,他正经的说:「她不是我老婆,她和小伍结婚了。」
「啥」
轰轰轰!这个威力更强大,我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他们两个各自离婚后,有一天忽然觉得彼此最适合,就这样在一起了。」他仍然带着笑。「都结婚三年了,杰苓这胎已经是老二了。」
「看来你的进度完全没有跟上,找个时间给我吧,小安。」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年来,我以为自己从来没有离开过,谁知道却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我把自己抛入软绵绵的羽绒被里,整夜难以成眠。
第一章
我和小伍早就认识了。
商专毕业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台北某某贸易公司的业务助理,同事芝芝的男友阿正,是医学院七年级的学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医院里过着苦命实习医师的生活。芝芝常拉着我去医院探阿正,也不知怎么地,时日一久,我竟和那群实习医师熟稔了起来,小伍就是其中一个;而杰笙,是另一个。
不过,熟识归熟识,时空和距离总会让许多人事物重新回到起始点。在决定到东京去过另一种生活后,一切似乎只能留在回忆里了。
结束为期十六个月的东京颓废流浪记之后,我在高雄找了个业务专员的工作,规规矩矩的过起上班族的生活。巧的是,甫加入从军报国行列的小伍,在短期受训后,从台中被分发到左营数馒头;在他自称举目无亲、只能靠朋友的凄凉情形下,我们越来越常见面,越走越近,最后在馒头倒数进入个位数字时,我们竟然莫名其妙的,也牵起了手。
十指交握,掌心的温度,熨平了青涩不安的心。那个冬天,我的胸口总是暖暖热热。
小伍退伍后,考进台南知名的教学医院,正式披上白色外套,从住院医师开始接受磨练。
对他而言,星期一和星期天是没有分别的,急诊室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刻,一出又一出没有剧本的戏码随时随地紧急上演,永远有打不完的病历和报告,时时等着被病人骂、被护士骂、被前辈骂、被教授骂。
「我觉得,」他总是在难得的短暂相聚时,长长的吁叹一口气。「我像是一条狗,被呼来唤去的狗,每天累得无法思考的狗。」
我只是笑。「喂,你别歧视狗啊。」
「我哪敢呀。」他一把搂住我,刻意装可怜。「我只是觉得自己像是条老狗,需要被温柔照顾的老狗……」
「欠照顾是吧?」我笑得阴险,伸出一双魔爪,霍地往他的胳肢窝进攻。
「阿哈!你、你很过分,下次感冒、看我、还弄不弄药给你吃、阿哈哈……」
「竟敢诅咒我,哼哼,你、完、蛋、了!」
我们总是这么嬉闹着。恋人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只要相偎在一起,两颗心自然会调整成同样的频率。
至于杰笙,在我和小伍努力调整彼此的心跳频率之际,他正无法克制地陷入一段苦恋,女主角竟然是──我的多年好友,阿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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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真是我的国中同学。
本来我们完全不对盘的──我是最胆小怕事的乖宝宝,阿真则是班上的大姐头。在那个考试第一的年代,无论我如何夜半苦读至三更,成绩单上永远是满江红;阿真可就不同了,总见她晃来晃去,四处与人聊天嘻笑怒骂,却是轻轻松松就进入前五名。
我常常含着眼泪紧盯课本,用不同颜色的原子笔用力的划重点,耳边却不时听见阿真和同学笑嘻嘻的相约下课后要去哪里玩。
也许是她天生的侠女性格,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被纳入她的保护区域里,一路走来,竟也十多年了。
阿真乐天潇洒的性格,大概和不太幸福的家庭背景有关。她的爸妈很早就离婚了,爸爸在台北另有家庭,阿真则是跟着妈妈住在台南。高三那年,她妈妈忽然看破红尘,决定上山出家为尼,从此归隐山林间,不再过问凡俗世事。
生活中有太多的磨难,让她早练就了一身应对好功夫。
大学放榜,阿真考上有名的私立F大,她拿着成绩单对着我哭。「活该,谁叫我不用功,只考上这种学校,这下不知道得打几份工才能缴得起学费。」
不过也只看过她这么痛哭过一次;擦干眼泪,她立刻精神抖擞的去找工作了。
往后的电话里,总是听见她快乐的报告着:
「喔,小安,我真是太幸运了,工厂老板答应让我每天晚上都去当包装员耶!」
或是──
「你知道那个家教学生的家长有多赞吗?竟然要我以后陪他儿子吃饭耶!这下我不用烦恼没东西吃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这么快乐,反而是衣食无缺的我,老是愁眉苦脸。
阿真大学毕业的那一天,我以唯一亲友的身分前往观礼,她眼眶略红,微微颤抖的说:「我、我终于熬过来了。」
然后抱着我大笑大叫。
少了昂贵学费的生活压力,阿真更快乐了。她先是进入颇具知名度的艺术画进口公司担任业务工作,两年后,她随着主管离开,到台中另辟疆土。
当我把小伍带到她面前,阿真难得严肃的上下审看小伍,才说:「你好,我是宋孟真,李祖安的监护人。」
我当场傻住。
幸好小伍反应快,马上就接口:「你好,宋监护人。」
往后,每回小伍提起这段,总要耻笑一番。「都几岁了,还监护人咧。」
阿真的说法也没错,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我是家中的长女,从小就被灌输要照顾弟弟妹妹的观念根深柢固,但是心底一直很渴望有人能宠着我、照顾我。
阿真就像是我的姐姐,宠着我、照顾我。
多年的现实生活把阿真磨练得圆融又精明能干,她一向独立,处事果决明快,仿佛所有的问题一到她手中,都会化成泡沫消失在空气中。
喔,忘了提一件事,阿真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美女。一六八的修长身段,丰厚的大波浪长发,说起话来抑扬顿挫,好听极了。
每次和阿真站在镜子前,我就觉得十分懊恼。瞧,我连一六0都不到,又明明吃得少,却仍是随手一捏就是五花肉。
「你看看,跟包子一样。」小伍总喜欢捏着我的脸,摇头叹气。
阿真搬到台中之后,小伍陪着我一起去看她,还把在台中某教学医院的杰笙也找来,四个人吃饭喝咖啡聊天,耗了一整个周末。
无意中发现杰笙的目光总是停留在阿真身上时,我心里就有了快乐的预感。
杰笙很快就采取行动,仿若看上猎物的猛狮,一出手就是积极迅速,常常拎着便当去找不太认真吃饭的阿真,或是抽时间打电话和她闲聊,甚至会硬挪出时间带她去看场电影或是散步什么的。
「果真是我的好兄弟!」小伍不时回报最新进度,还非常赞赏杰笙的勇气可嘉。「阿真太聪明了,这种女生我可承受不起,还是杰笙够强,才有办法应付喔。」
话一说完,又要叹气。「唉,我只适合笨一点的女生,像你,笨得还挺刚好的。」
当然,他又少不了一顿打。说我笨?搞清楚,我可是大智若愚。
既然杰笙的攻势如此强烈,我当然也得听听好姐妹的意见。
「杰笙?喔,他无聊的时候会来找我。」阿真不冷不热的说。
「啥?无聊的时候?」我听了忍不住大叫:「住院医师会有无聊的时候?拜托你搞清楚好不好!」
「不然来找我干嘛?我很忙耶。」她不耐烦的说。
「你、你、你难道感觉不出来,杰笙他、他在追你耶!」
「追我?追我干么?」她停顿一下,又问:「原来……男生追女生是这样啊?」
我几乎要尖叫了。「宋小姐,你的神经可以再更大条一点!」
「唉,我的神经再大条也比不上你呀。客户来找我了,拜喽。」三秒钟内挂了电话,好,算你狠!
倒是杰笙,始终是不愠不火。他在电话里笑笑的说:「至少都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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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朋友,谁知道竟然会成了救命恩人。
接到阿真自杀的消息,我慌乱得双手直发抖,连车子都无法发动,最后到底是怎么把车子开到台中的,即使到现在想起来还是难以理解。也许冥冥之中有神明保佑吧。
杰笙说,本来是想找她一起吃饭的,公司的人说她请假两天了,打电话到她家里也没人接,觉得不对劲,干脆跑一趟。从一楼往上看,灯明明是亮着的,却怎么按门铃都没回应,一急之下,找了锁匠来开门,才发现她躺在床上,血流一地。
还好发现得早。除了失血稍多之外,只要伤口处理得当,并不至于就这么走上归途。
她竟然想死!太令我震撼了。走过这么多年艰辛的路,没听她喊过苦,现在竟然想死?
这简直像是肥皂剧的内容,的的确确是发生了,让人难以置信。
「对不起,对不起啊……」她闭着眼睛,沙哑的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全身颤抖,眼泪狂奔而出。
要不是杰笙,我还能看到阿真吗?
「我活得好累。」她睁开眼睛,表情空洞,惨澹一笑。「这些年来,我活得好累,为什么我爸妈却活得那么快乐?一个吃斋念佛,了却红尘俗事;一个再婚美满,事业成功。而我呢?永远都是孤单一人。」
「还有我啊!你还有我啊!这辈子你都不能……你不能……丢下我不管……」我完全失控地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