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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鸟记 page 25 作者:亦舒

  她以前在家有过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后来闹翻了,男的结了婚。

  她父母很有一点钱,她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儿。

  她很静默,很少笑,读了太多的书。她只在微醉后话特别多,那个时候,我最爱她。她从来不喝得烂醉,总是适可而止。我们相处得很好。

  不久大家都知道我是她现在的男朋友。

  但是我能娶她吗?我不明白的事也太多。好象她对我这种完全信任,或是完全放任的态度。她从来不问问题,我不来,她不问为什么,我来了,她也不问为什么。女人什么芝麻绿豆都谈条件,女人其实都是变相的妓女,只是在代价上,责任与义务有点差别。对我来说,太太奶奶不过是对着个固定的顾客长期卖淫,还顶闷。谈恋爱的女孩子,第一件事便是叫男朋友付车钱请吃饭,请看电影,然后男朋友便开始得寸进尺,最后一步也还是上床。这样分析大概是不对的,妓女嫖客没有感情,夫妻男女朋友有着充份的爱,然而这爱是长久倒还好,可惜又是短的多,翻了脸个个恨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倒不见嫖客妓女有这么冲动。

  只是她不一样。她真是公道。她不问我的过去未来。

  她待自己是一个人,待我也是一个人。或者当我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想念我,或者她并不想念我,但无论如何,她尊重我的自由。

  我不是她的附属物,她不是我的影子,我们仍然是两个独立的人。

  仅是我没有别的女人,她也没有别的男人。

  我想娶她。

  当她醒来,我会说我要娶她。

  白纱窗帘轻轻的拂着,秋末的风带着很多的寒意。

  我坐在地上。我沉思,我觉得我的决定没有错。

  我耍她嫁给我。纵然我养不起她一个手指头,我还是要向她求婚。她并没有叫我养她,她不是那种女人。

  我转向她,我看牢她那只鲜红寇丹的手,雪白的手,这手很快将属于我。但是这手,现在不也已经属于我了嘛﹖

  我吻了她的手背。

  她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她醒了。

  我把枕头叠好,扶她半坐在床上,用毯子盖好她,又关好窗,免她着凉。

  我说:「有要紧的话跟你说。」

  她仍然看着我。双手叠在小腹上。她不出半句声。

  我说:「你肯嫁我吗?」我的语气是很郑重的。

  她淡然的反问:「什么﹖」好象没听清楚似的。

  我吸进一口气。她刚睡醒,没听清楚。我再说一次:「我们结婚吧。我们在一起已经四个月了。」

  「你为何要娶我?」她问。

  「因为……我爱你。」

  她微笑,「给我一枝烟。」

  我给她香烟与打火机。结了婚之后,她这种习惯一定要改,她会变一个很好的主妇,一年后毕了业,我会找到很好的工作,我们是有前途的。

  我兴奋的说:「我们结婚吧。我们可以租一层新一点的房子,买一辆新点的车子,我们做正正式式的夫妻,而且我要你整天的笑。」

  她鲜红的手指夹住了香烟,抽了几口,她温柔的答:「我不要住新一点的房子,不要开新一点的车,我不喜欢整天的笑,而且我不会嫁你为妻。」

  「为什么?」我愕然问。

  「为什么?」她反问。

  「是,没有道理。我是你唯一的男朋友,我爱你,为什么拒绝我?」

  「我不爱你,我只与两种人结婚,一种是我爱的,一种是有钱的。」她平静的说。

  我五雷轰顶似的跳起来,「如果你不爱我,这些日子来——」

  「我相当喜欢你。而且我寂寞。我从没说过我爱你,我从来没有骗过你。事实上,今天还是我头一趟说喜欢你呢。」

  我摇头,我指着她,「但是这些日子,你牺牲了这么多,你为我,难道——」

  「牺牲?」她按熄了香烟,「我牺牲了什么?我连损失也没有。我与你上床,因为我喜欢。女人一向以为身体是本钱,白陪了男人是大牺牲大损失,我不认为如此,我不是妓女,我的身体一文也不值,我值钱的是我的速记打字,是我对法律的认识。我牺牲了什么?」她直直的问我,张着她的眼睛,此刻她的眼睛,明澄如湖水。

  叫我怎么回她?

  「你不爱我?」我问。

  「不爱你。」她说:「我以前恋爱过,我知道什么是爱。不,我不爱你。你很可爱很漂亮很聪明很有学问,但是我不爱你。」

  「你知道我是医生?」

  「是。」

  「医生可以赚相当多的钱,你既然不将我归入第一种,第二种如何?」

  「医生。赚多少一年?」

  「三年后我可以赚上万镑一年。」我说。

  她摇头,「我不认为那是很好的薪水。」

  「你要嫁百万富翁?」

  「我没有说我要嫁谁。我只是说我不要嫁你。」

  我沉默了。

  我拿起我的外套,穿上了,预备走。

  「为什么你要向我求婚?我们的关系这么好,你为什么一定要破坏它?」她抬头问。

  「因为我不想做晚上来早上走的情夫中的一个。」

  「你知道你是唯一的一个。」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几时变,几时对我说:「对不起,我不欢迎你了,我另外有了更好的。」

  你要玩到几时?六十四?七十四?你以为到你三十岁的时候,还有男人路过会上门来看你一眼?」

  我咆哮着,侮辱着她。

  她还是很冷静。「当我六十四、七十四的时候,我做些什么事,与你无关。」

  「是的,你与我无关,我是浪漫的傻子。」

  「没有人叫你傻子。你要控制我,因为你说你爱我,爱是什么?因为我给你快乐,你想把我占为己有,你便说你爱我,而且准备娶我,太大的荣誉。现在你没得到你要的,你生气了,你大跳大叫,用难听的话叫我的名字。」她说:「就是这么简单。我不爱你,我也不嫁年薪上万镑的医生,对不起,两个条件你都不符合。如果你打算再来,你是受欢迎的,如果你生了气,不再来了,没有关系,别放在心上。再见。」

  我脸上发热,大力踏出她家门,用力的关上了门。

  她会后悔的。几年之后,当她老了,她会后悔的。女孩子老得这么快,女孩子能有几年青春?

  她自然是要后悔的。追求我的女孩子有多少!那些女护士见了我像蚂蚁粘蜜糖一样。她是要后悔的,我大步的走着。

  然后室外的空气使我冷静下来。

  老天。我叹一口气。我真不该说那么多难听的话,叫她难堪。使我惭愧的是,她一点尴尬都没有,她倒是落落大方的,倒是我,无端端的吼叫了一轮。

  这些日子来,她对我这么好,我享受了那么多,毫无责任义务牵挂的享受。她请我看电影,为我补裤子,煮了面大家吃,酒后的畅谈,床上的温暖——只因为求婚不遂,我竟对她这样。

  天哪。我又有什么损失,什么牺牲?我爱她就爱她好了,为什么一定也强逼她爱我?她没有干涉过批评过我任何大大小小的习惯动作,老天知道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自己知道我是千疮百孔的,但是她选了我,她待我这么好,她整个地接受容忍了我。直至刚才,她还是心平气和的,而我呢?

  我第一件想的,便是叫她婚后戒烟。她尊重我,为什么我没有尊重她?如果我不能忍受一个女人抽烟,就活该娶个根本不抽烟的老婆,为什么要娶她,然后逼她戒烟?我还口口声声的说爱她,打着爱的招牌,干涉到她六十四岁以后的光景。

  呀,谁比谁更懂得爱?

  我转头向她的家奔去,我不能没有她。我不知道我们还可以在一起多久,但是每一天都是享受,人生这么短,我为什么要放弃她?

  我发狂似的奔过红绿灯,奔至她家门,大力的敲着她的门:「开门!开门!」

  她来开门了。像往日一样,赤着脚,牛仔裤,这么快就换好了衣服,床铺整得干干净净,我闻到了煎蛋的香味。

  我喘着气,靠在门口。

  她一点也不为我离去伤心?还是她有把握我一定会回头?

  呵,她是一个没有眼泪的女孩子。她只有微笑。

  我应该满足了,这样的女孩子到哪儿去找?

  她手里拿着锅铲,她平静的问我:「煎蛋要生要熟?」

  我关上了门,脱掉了外套,坐在椅于上,「蛋黄要半生熟的,谢谢。」

  「不用谢。」她说。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细腰紧紧缠在牛仔裤里,修长的腿,略嫌过纤的肩,也就为了这样,才显得她的柔弱。

  她煎好了蛋,加了烟肉,放在我面前。我拿起刀叉,才吃了两口,我哭了。

  为什么爱上了一只蝴蝶?

  她垂下了头吃早点,头发遮住了一边脸,我用手拨开了她的头发,我的手是颤抖的,我的唇也是颤抖的,我吻了她的唇。

  什么都还是一样。我带花与酒来,也带蛋糕点心来。在她生日那天,我送了一只极小的指环,但上面有一颗闪亮的红宝石。

  这一天是快乐的,我拥抱看她。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跳舞。

  我问:「为什么你从来不哭?」

  她喝得多了,我相信她说了实话。她答:「以前哭得太多,所有的眼泪流尽了。你相信吗?眼泪是会流尽的。」

  我说我相信。

  但是我不相信她不爱我。

  没有人相信她不爱我。

  她把戒指用金链子穿著,悬在脖子上。

  我问:「谁?谁叫你流尽了眼泪?」

  她靠在我身上说:「你不会相信,我忘了。」

  「是该忘的,我相信你。」我说:「不过这个人为什么不是我呢?」

  「我不知道。」她说。

  我也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真的是快乐。每个人都问我们几时结婚,我不响。她常常微笑。

  她的脸还是稍嫌苍白,但是她的一双眼睛越来越亮。她仍然留着红指甲,仍然在床上抽烟。只是我不再问为什么。我觉得不应该问。

  十二月。

  大雪。

  我自医院出来赶去看她。我照常的按铃,跳着跳着,又搓着手,因为天气真冷。

  她来开门,屋子里一股暖气袭上来,她赤着脚,牛仔裤,我一把抱住了她。她永远是这个样子。我用脚踢上了门。

  我们坐下来,我发觉她的书桌上堆满了文件,其中一张摊得大大的,是一层房子的平面蓝图。

  我看她的脸,她垂着眼,嘴角凝着一个微笑,睫毛都没有抖动一下。

  「这是什么?」我指着建筑蓝图问。

  「一层洋房,在伦敦雪莱区。六间房间,两个厨房,四个浴室,两个大厅,三层楼,两亩大的花园,停车场,男女两个佣人,这是蓝图,这是屋契。」

  屋契上写的是她的名字。

  错不了,她在律师楼做事,错不了。

  「我会有两只大丹狗,两部车子。一部麦塞拉底印地,银底豆沙红的;另外一部劳斯莱斯魅影。你知道号码是什么?HU1,  HU2.我名字的缩写。」

  我明白了。

  奇怪。我没有太大的失惊。我站了起来。

  「你要看戒子吗?」她说:「他留下了戒子就走了。」

  她把一只戒指递给我。我拿在手中看。一颗眼泪型的钻石,大如我中指指甲,再外行也晓得是一粒最完美的宝石。

  「在银行里我还有十万镑。不多,但是个好价钱。我运气很好,我刚刚卖了我自己,卖得了好价钱。」

  我看着她,我平静的说:「的确是好价钱,我一辈子也出不起这种价钱。」

  「那部印地就在门外,你要不要看?」她问。

  「不用了,谢谢,我晓得它的样子,美丽的车子。」

  「我刚刚卖掉了自己。每个人都有一个价钱,我的价钱不便宜,我很高兴。」

  但是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我把那张蓝图折好,我倒是出奇的平静,我说:「真可惜,你竟没有找到你爱的人。你嫁了符合第二类条件的人。」

  「我明天搬到雪莱去住了。」

  「那间屋子,是合你心意装修的」﹖

  「我还不知道,我想不会太差。我并不苛求」。

  「几时结婚?」

  「中国新年。」

  「他是中国人?」

  「是的。」

  我想问多大年纪,但是我忍住了。我说:「很好,到底是中国人。」

  我说得这么出奇的温柔平静,好象我不大知道,从明天起,我就永远见不到她了,我们之间已经完了。我并没有麻木,但是我知道这是迟早的事。

  「今夜很冷。」我说。

  「是的。」她垂着头答。

  她把玩着那只钻戒,那颗宝石无处不是的闪着晶光。

  她的头发又披了下来,我替她拨到耳后去,我吻了她的耳朵。然后我拣起我的大衣,我穿上大衣。

  她忽然转头问:「你为什么走?」

  我在扣钮子,怔了一怔,我随即说:「你不能再叫我留下了,你是已售的货物,别忘了你的商业道德。这话不是你应该问的。」

  她又垂下了头。我看到了我送的那只微不足道的戒子,仍然悬在她胸前。

  「祝你幸运。」我说。

  她不响。

  「再见。」我说。

  她还是不响。

  我开了大门。我走出去街上,找到了我的破车。来的时候太急,街灯又黯淡,是的,现在看清楚了,停在我破车边的,正是部麦塞拉底印地,HU2,银底豆沙红。

  我没有哭,我拉开了车门。

  她忽然从屋子里跑出来,就是一件毛衣,赤着脚,站在雪地里,抬头看着我,眼神是木的,却又恳切的。她的脸,我忽然看出,薄薄的加了一层化妆品,大概是为那个人加的吧?我在街灯下看见的,是一张美丽完美的脸。她轻轻的抱住了我,把头埋在我胸前。

  她身体还是又暖又轻。

  她值得那价钱。值得那钻石。值得那房子。值得这两部车子。值得。

  我轻轻的推开她,「当心生肺炎。」

  她点点头,退后几步,我进了车,发动了引擎,我大声说:「祝福!」

  雪下得很大。这是爱上一只蝴蝶的结局。

  车子转弯的时候,我看着她脸上闪光,她哭了?我希望她没有?当一个这么有智有识的女孩子要卖她自己的时候,她卖掉的既不是灵魂也不是肉体,只是精神。

  我尊重她的选择。

  但是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啊。这些一快乐的日子啊我永远不会忘记。

  我一辈子会在想。谁使她变成这样,谁使她不再相信爱,谁使她变成一个不再哭的人。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不知道她的过去未来,我只认识了她七个月。

  不过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也没有再哭过。

  我毕业了,捱了三年,成了月入上万镑的医生,我换了新车,不过是一部小小的莲花。每当我经过那条路,她以前住的那层小小旧房子,无论谁在我身边,我都会想起她。

  普天下并找不到第二个像她那样的女孩子了。

  窗口的灯有时候亮着,有时候熄着,里面住的是新人,即使有故事,也是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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