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向莫棋和路露解释,白血病其实就是骨髓细胞癌变造成的,至于骨髓移植的原理,即是以比普通化疗多十倍剂量的强力药物,杀死骨髓内的癌症细胞。
但这种强度的药物亦能同时杀死骨髓内的良好细胞,所以需要利用吻合的骨髓以救援被消灭的自身骨髓,达到制造血液的功能。
这种治疗的成功机率有八成,术后还要继续服用抗生素和防止排斥的药物。
如果情况良好的话,过个三、四年,连药都可以不必再吃,生活一如常人。
莫棋简直高兴极了,果然天无绝人之路啊!
路露摸着肚子,心里有愁有苦也有乐,她终究是难舍腹中胎儿。
「医生,你知道我有身孕,如果……我是说,能不能等我生下孩子以后再做治疗?」
「莫太太,怀孕对妳的身体负担更大,我怕妳撑不到那个时候。」血液肿瘤科的医生一脸为难地说。
「老婆,医生刚才也说了,情况良好的话,过个三、四年,妳就能过着正常的生活,那时再来生孩子也不迟啊!」莫棋是绝对不会让路露去冒那种险的。
「就算再有孩子,也不是现在这个啦!」不曾做过母亲,不会了解母亲对腹中孩子的眷恋,那天生的血脉相连,是怎么也难以割舍的。
「当然,妳和孩子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一手摸着她的肚子,一手抚着她的脸。「可如果一定要我选,老婆,我要妳,我什么都可以舍下,除了妳。」
「木头,我知道你对我好,但是……让我想想,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她做不到像他一样说断就断啊!
莫棋询问的视线转向医生。「医生,可以给我妻子几天时间考虑吗?」
医生想了很久,其实应该强留路露住院的,但病人情绪不太稳定,万一她想不开,事情会更糟糕。
「两天,最多两天,我希望你们面对现实,这个治疗是一定要做的。」
「我们知道了,谢谢你,医生。」
这会儿莫棋对医生的态度也好了很多,他虽然恼怒之前产检的医生,误将路露血癌的晕眩当成贫血,差点害了路露。但面前这位医生居然在报告出来后,立刻找出三年前路露做骨髓配对的资料去作比对,为路露找到一线生机,莫棋简直不知道要怎样感谢他了。
但医生其实很为难,这样的病人早该住院了,偏偏对方固执得像块石头,冥顽不灵,医生也没辙。
他只得反复叮咛。「后天,你们一定要过来办理住院手续,接受治疗,知不知道?」
「后天,我记住了。」莫棋再度对着医生一鞠躬。「非常感谢你,医生,我们会过来的。」
说完,他扶着路露出了诊疗室。
两人进入电梯,他正想按一楼,她一手按住他的手。「我们去婴儿室看看好不好?」
「老婆……」何必多看多伤心呢?
「你就让我看看吧!医生是说,情况好的话,未来我仍能过着正常的生活,但万一情况不好呢?我可能就得吃一辈子的抗生素和防止排斥的药,那要怎么怀孕生子?」她看不到自己的孩子,瞧瞧别人的,也算聊慰心灵。
「不会的。妳想想,有几个人有这么好的运气,一发现有病,就有骨髓资料在医院里可供比对,还能顺利找到吻合者,这是老天爷在帮我们。」
「我运气真好的话,在三年前舅舅继外婆血癌过世后,就该随时注意自己的身体,一有不对劲,立刻做检查,抢在癌细胞侵入骨髓前,先行抽取骨髓冷冻,以便做自体移植。」
他苦笑,这种奇迹有这么容易发生吗?
「笑什么,你当我说着玩啊?自体移植如果不可行,这项技术是怎么发明出来的?」她拨开他的手,按下八楼的数字键,那是妇产科的病房,婴儿室也在那里。「告诉你,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很多事只是我们没想到,不代表它不会发生……」
就像她不久前还在庆祝怀孕,满心欢喜,准备好一切,就等着宝宝出世。
但谁想得到,才没多久,她就得放弃这好不容易才怀上的孩子,要亲手扼杀一条小生命。
人生果真无常,世间事谁也料不准。
他揽住她的肩,把她搂进怀里。「老婆,其实孩子也不一定要自己生啊!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孩子需要父母疼爱,如果妳真喜欢孩子,我们可以去领养。」
「我知道。」她真的明白,但她无法清楚地告诉他,舍下腹中这块肉是如何的一种刮骨剖心的痛苦。毕竟,孩子是着生在她体内,不是跟他血脉相连。
唉,他何尝舍得下孩子?但更难舍的是她啊!
「我陪妳去婴儿室吧!」
夫妻俩手牵手,一起去看宝宝,可惜是别人的,至于自己的……莫棋在心里默默地对那仅活了四个月的小生命道歉,他不是不爱孩子,只是有些事情真的很无奈。
电梯到八楼,两人搀扶着走向婴儿室,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他们可以有这样的机会,一起去看自己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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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露一回到家里,就躲进房间里,还把房门给反锁起来。
莫棋知道她心情不好,在婴儿室看了那么多可爱的宝宝,明明自己肚子里也有一个,偏偏却是保不住,哪个做妈的能不心痛?
但要让她冒着生命危险去生孩子,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她的治疗得尽快开始,孩子势必要舍下。
她不想跟他说话,他可以理解,也许她还有一些埋怨他,觉得他对孩子太无情。
其实……
默默地走向婴儿房,这是一个多月前得知她怀孕,两夫妻亲手为宝宝布置的。
他摸着墙上的婴儿海报,三、四个月大的孩子,露出一嘴无牙的笑;七、八个月的孩子,坐在地上,一脸的纯真;近周岁的孩子,颤巍巍地学走路……一幕幕的画面,曾经也是他对自己孩子未来的期许。
他甚至还能清楚记得哪一张海报是在哪里、何时买的。买下海报时的兴奋心情至今未忘,可惜……他伸长手,撕下一张、再一张……已经用不着它们了,留着,徒增伤心而已,不如丢弃。
他怎么可能舍得下自己的骨肉,如果有其他选择,他不会这么残忍;然而,他没有其他办法。
撕完海报,他走向婴儿床。
瞧瞧,这胡桃木的床架,纹理多美啊?这是路露确定怀孕那天,他们在百货公司订的,当时云芸还帮忙杀了大半的价钱。
「台湾空气污染严重,湿气也重,小宝宝很容易过敏,所以身体接触的最好是纯天然的东西,像衣服、床被、枕头,一定要是纯棉的,对身体才好。」瞧,他还记得百货公司专柜小姐说的每一句话呢!
为此,他买了三套最好的枕被,还被云芸笑是「孝子」。
「对不起了,我的孩子。」他甚至还不知道孩子是男是女啊!但是……「请你原谅爸爸,爸爸没得选择。」
抱着那软软的、小小的床被,即使是像木头一样迟钝的莫棋,此时此刻也是心如刀割,抱着床被的手不停的发抖。
他要处理掉这间婴儿房里的所有东西,路露的疗程不是一、两个月就可以结束,将来她术后回家休养,天天对着这些东西,只会越看越伤心。
但当初他在这间房里用了多少心思,如今要毁掉它,同样要伤那么多的心。
爱太深,所以心更痛啊!
真的不舍、真的做不到,他怎能将这个孩子忘掉?他盼了六年的宝宝啊!
「呜呜呜……」阵阵细碎的呜咽从门边传过来。
路露在卧室里,听见隔壁婴儿房的动静,好奇过来察看,却没想到会见到如此的场景。
她错了,她怎会以为老公没有跟孩子血脉相连,就不似她爱孩子入骨,体会不到舍弃孩子的刮骨之痛?
每一个孩子都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啊!
「老婆──」听到她的哭声,莫棋慌忙将床被一丢,跑到门边,扶起哭到站不起来的她。
「木头、木头……」她抱着他,放声大哭。
他也想哭,奈何却是心痛到流不出泪来。
抱着她,他不知该怨天,还是谢天?
上天先给他宝宝这个巨大的惊喜,却又迅速地收回它,让他短时间内体会了从天堂掉进地狱的痛苦。
但是在绝望中,上天又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一个吻合的骨髓捐赠者,有八成的机率可以让路露痊愈。
上天并没有遗弃他,只是狠狠捉弄了他一下。
他内心百感交集,如今已不知该做何反应。
「木头……」她抽噎着,拉他进婴儿房,弯腰捡起一张被撕下来的海报。
多可爱的娃娃,瞧瞧这眼、这鼻,居然跟莫棋有三分像呢!如果她的孩子能够顺利生下来,会不会也有如此的五官呢?
「别看了,老婆。」指望那注定要失去的东西毫无意义。
「不,我们把它们重新贴回去。」她蹲下身去,将每一张被弄绉的海报一一用手抚平。
「老婆……」她不会又反悔,坚持生完孩子再做治疗吧?那不行的,她的身体撑不住。「妳听我说,孩子我们可以再生,我们还年轻,有机会的。但首先妳得把身体养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妳也答应过我要接受治疗的,妳不能……」慌慌张张的,他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不是的,木头,我没说不做治疗,只是……对不起……」她咬着唇,忍着泪。「我只会指责你有事不跟我说,不尊重我,没想到……真正轮我出事的时候,我也没有跟你沟通,我……我以为孩子跟我血脉相连,出了事,只有我最心痛,但我忘了……你也是孩子的爸爸,你跟我一样都爱宝宝。我们是夫妻,我们应该什么话都能说的……对不起,木头,对不起……」
她曾因为他善意的谎言而心痛,却为何自己也会大意到重蹈覆辙呢?难道人一定要自己也摔一跤才懂得痛吗?那这一跤也摔得太大了。
「没关系、没关系,老婆,妳别哭,我不在意的,真的……」只要她肯接受治疗,那些小事他根本不放在心里。
「木头……」她张开双手抱着他,良久良久。「我们把海报贴回去好不好?就当……给我们第一个孩子留个纪念,纪念我们曾经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虽然他没有机会出生,但我们还是很爱很爱他。」同时也警告自己,爱情需要不停努力经营,没有什么幸福是可以得来理所当然的。
「老婆……」他的喉咙梗住了。
「我们一起把海报贴回去?」
他深吸口气,沉重地点头。「好,我陪妳贴。」
她捡起一张海报,看着上头可爱的娃娃,笑得眼睛都瞇成缝了,忍不住在上头亲了一下。「木头,你出生的时候有没有头发?」
「没有,我妈说我天生一颗大光头。」很像他现在手里这张海报上的娃娃。
「我也是。这样看来,我们的孩子极可能也是个光头小子喽!」
「小时候光头,不代表长大也会光头,看,我现在头发多多啊!」
「我就不行了。」她深吸口气,抹干了泪。「我的头发又细又少。」
「可是很软,我很喜欢呢!」无数个夜晚,他就爱摸着她柔顺的发入眠。「如果是女娃儿,像妳这样的头发是最漂亮的。」他拉住她的手。
她皱着鼻子。「我喜欢男孩子,力气大,将来我逛街,做家务时,就多一个苦力可以使唤了。」
「妳要等到孩子有力气帮妳做事,恐怕要很久很久,不如女娃儿可爱,爱撒娇是天生的,只要女儿小嘴亲个两下,再说几句爸爸我爱你,天大的辛苦都值得了。」
「你注定是『孝子』、『孝女』。」孝顺儿子和女儿啊!
「我不是更孝顺老婆吗?」
「贫嘴!」
这一天,夫妻俩收拾了一间最好的婴儿房,然后深深地锁起来。
这将是他们夫妻一生中最大的幸福,也是最大的伤口。
第十章
路露住院接受治疗,莫棋便向公司递了假单。按他的想法,老婆生病,那是要全天候照顾的,虽然老板说过开发部不必打卡上下班,但他还是觉得要交代一下,才算负责。
莫棋到现在还是记不住新老板的名字,永远都只叫他老板。
而这位老板也很有意思,直接就将莫棋的假单撕了,告诉莫棋,一年后看成果,至于其他杂事,那就不必交代了。
现在莫棋真的很感激这位斩老板,这若换在从前,他恐怕早被请吃炒鱿鱼了。
他把这件事告诉路露,惹得她一阵笑。
她才刚开始进行化疗,后遗症尚未出现,除了脸色有些青白外,娃娃脸、清纯的气质一如从前。
不过化疗也让她有些不适,今天一整天,她反胃欲呕,连水都快喝不下去,看得莫棋无比心痛。
「你那位老板倒是个有趣的人,不过……」她拍拍莫棋的手。「木头,这样的人可以是个很好的上司,也可以是个很可怕的主管,你得当心了。」
对于她的话他不是很明白;本来嘛,他是一心钻进游戏里的人,哪比得上她从事服务业,日日接触三教九流各路不同人马来得会看人,看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便能约略猜出这人的心性脾气。
她笑着放缓语调。「你说过这位老板很年轻,名号很响亮,经手的收购案有几百件,件件都办得漂漂亮亮的,对不对?」
他点头,一边拿枕头给她垫背,一边倒水缓缓喂她喝。
「那些事我也是听公司的人说的,都是传闻,什么老板行事严苛,是经商奇才、钻石单身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无风不起浪,谣言不可尽信,但偶尔听听,倒也能归纳出一些事实。你那位新老板嘛……我想能力应该是很好,用人唯才,但也因为他只看才能,所以在他面前千万不要倚老卖老,否则不管你曾经对公司有多大的贡献,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很快会被舍弃。」她想,那位新老板的严苛批评也是由此而来。
「所以,木头,你在这样的老板底下做事更要兢兢业业,不能出丝毫差错,不然就等着被资遣吧!」一大段话说完,她都有些喘了。
他为她拍背,不忘继续喂她喝水,这老半天了,她一杯水才喝了三分之一,嘴唇都干裂了,可是食物一进胃就想吐,真的挺麻烦的。
「这一点老婆妳就不必担心了,我从来也没有发大财的愿望啊!做游戏是兴趣,能把兴趣变工作,以前觉得还好,但现在想想,我实在太幸运了,能做自己最喜欢的事,还能靠它赚钱。我会继续开发新游戏,但有一天,我真做不出好的游戏时,我自己会离开,不怕那些烦人问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