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月一脸困惑。「你刚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
「喂!」美美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搞了半天,你根本没仔细听嘛!」害她浪费那么多口水。
小月举手投降。「Sorry,麻烦你再说一遍吧。」
美美赌气转身。「不说了。」
「喂,葛大老板!」
「啥咪?杜大记者!」
两个女人眼瞪眼的,好半晌,终于有人让步。
「好吧,我刚刚是在说——」
「好吧,麻烦你重新说——」
同时让步的两人为这十足默契不禁相视一笑。
毕竟是相识二十年的朋友了,早早已经摸熟彼此的习性。
两人决定一起开口:
「你先说。」
「我先说。」
果然默契百分百。两人又笑出声。
美美开口道:「我刚是告诉你说,听说春花奶奶家的房间租出去了。」
小月瞪大眼睛。「租出去了?真的假的?」
美美用力点头道:「当然是真的。今天早上我去杂货店批茶叶时,听春花奶奶亲口说的。」
「那……这是说,春花奶奶终于要去加拿大看她孙子了?」
年届七十的老奶奶是镇上杂货店的精神象征,但她家族里的人大多在大城市打拚,近几年更陆陆续绩移民到加拿大去,就只剩下奶奶一人留在台湾。
虽然春花奶奶的儿孙一直催她搬到加拿大去,但她始终舍不下这间与小镇历史同样悠久的杂货店。
镇上的日常所需大多依赖春花奶奶的杂货——更正,那是说,过去的情况。自从由本镇镇长家族集团经营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进驻小镇之后,小镇居民的生活就出现了一点改变。这改变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有了便利商店,确实是为居民带来很多方便。但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商店在小镇步调缓慢的生活里,却又显得突兀而诡异——尽管业绩是蒸蒸日上,暂时是不可能倒店了。
美美摇头。「不知道。杂货店只是出租楼上的空房间,不是卖掉。不过,这样一来,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可以帮奶奶看家的人了,奶奶不是一直念着要去加拿大看她刚出生的孙子吗?」
「可是前几天不是才听说,镇东边的陈家想把土地都卖了吗?奶奶会不会最后也决定把杂货店给卖了?」
「不会吧?先前奶奶一直不肯卖掉杂货店,没道理现在突然会卖掉。」
「但也不是没有可能。那些传言出现在镇上也有一段时间了。」
小月回想着过去半年来,小镇谣传的一些有关炒地皮、收购、改建……等等的风声。社长老编一直要她去查一查这些消息的真假,也许她该先把手边的事缓一缓,先去查证这些消息的来源。
美美瞪大眼睛。她也听说过那些传言。「我根本没办法想像小夏岭山被整理成高尔夫球场或盖上一座座大型的度假山庄。」
「我也无法想像。」小月叹息道:「可是镇上经济状况越来越萧条,也是没办法的事实。」这点,从周报的发行量越来越少就可以略窥一二。再这样下去,可能要维持一家地方性的周刊社营运都有问题。
镇上当然有全国性报纸的流通,但那种大型报纸,哪里能符合小镇居民爱看地方性流言的需求。要是太阳报真的不幸倒闭,小镇生活不仅会受到大大的震撼,恐怕连小镇向来引以为傲的流言传统都会因此消失吧。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呀。
美美点头,环视自己的店铺。「店里的生意确实也越来越冷清。」
夏天是饮品店的旺季,但入夏以来,店里的进帐却只够打平开销。个中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她煮茶的技术有问题,而是消费人口太少,供过于求。倘若连夏天都赚不了钱,迟早有一天,他们都可能被迫离开小镇,到外地谋生去。
当初就是不愿意离开夏日镇,才没有在大学毕业后直接在外地工作。小镇上没有大学,因此要念大学的人,只有往外走;然而随着时代改变,往外走的人,往往,都不再回来。
这几年来,夏日镇不断走向衰败,是明眼人都看得见的事实。
周边大型城镇的兴起让小镇原本就不多的人口陆续外移。
人口的外移,起初,并不明显;但渐渐的,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年轻人,乃至成双成倍地离开,且一离开就不再回来了。再这样下去,这座小镇迟早会消失在地图上,或被合并到邻近的大型市镇里。
「所以我才说,这真是狗屎。」小月结论道。
刚刚她之所以没注意听美美的八卦,主要是因为她正在撰写一篇关于小镇人口流失的追踪报导,而结论就是「狗屎」两字。别以为她只会写一些小镇居民赖以为精神食粮的八卦新闻,对于小镇未来的发展议题,她可也是同样的开心。
美美坐在高高的椅子上,看着玻璃门外炎热的夏天,轻叹道:「好像被诅咒了一样。这一切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小镇的衰微究竟该从什么时候算起呢?
小月笔端下突然出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官梓言。
没料到自己会写出这三个字,她吓了一跳,赶紧用橡皮擦搽去。但那烙在雪白纸面上的痕迹,却不是那么样容易抚平。
或许这一切,真是从「这个人」的离去开始算起。而那已是十年前的事了。
尽管她也明白,这么说并不公平。但在很多人心里,这的确是一件足以作为小镇年度大事的历史事件。
镇上的居民,大概很少有人不记得当年他离开时所发生的事吧。
突然想到一件重要的事,小月问:「美美,你有打听到是谁租了春花奶奶杂货店楼上的房间吗?」心中突然有个诡异的想法,而且不希望被证实。
「咦!我没有说吗?」美美转过身来,一脸忧色。「你不会相信的。起码我就不相信。」事情兜了半天,说到底,其实「这件事」才是最重要的。
「是谁?」小月心中一惊。
「我不敢说。」
笑话!美美这人没什么不敢说的,只除非是……「难道是他?」
美美紧张地看着小月,再看看时钟,一张秀脸差点没皱成梅干菜。
「别问我啦,我真的不敢说。」
小月惊讶地瞪大眼。「果然是『他』喽?」
美美一脸忧色地轻声道:「你想……这事……能瞒得住吗?」
「瞒得住——才怪。」
「你说你今早听到这消息的?」那么过去这阵子以来,谣传某人「将要」回来的消息,就不是假的喽?
美美恍然大悟。「那么或许那家伙她……」
「早就已经听到了。」小月自动接话。
昏倒。早该习惯的,小镇里没有能永远藏得住的秘密。
当吊挂在玻璃门上的风铃因门被用力推开而发出清脆的声响时,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看向门边。
「嘿,娃娃。」两人明知故问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件?瞧你气呼呼的。」那股怒气所散发的热度,连坐在冷气房里吹风的她们都感受得到。
只见一名头顶上戴着一顶显眼的浅米色牛仔帽的长辫子小姐气冲冲地一头撞进「美美茶饮」里,双眼大瞪地大声嚷叫道:
「天啊!我该不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吧?!」
美美默不作声地自冰箱里端出一杯消火的冰镇柠檬汁,备用。
小月则赶紧收拾起桌面上散乱的纸张,以免辛苦工作的心血遭到池鱼之殃。
长辫子小姐摘下头顶上的帽子,不自觉地扭绞起来。
小镇真理之一:当事人永远是最晚知情的。
此刻正在镇上悄悄发生的事,似乎就是这句名言的最佳印证。
「那、那个家伙居然还有脸回来?!」长辫子小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地说。
美美与小月实在不敢承认早先已经听说的事。「什么人啊?你在说什么?」这时候,装作不知情比较安全。
「该死!他怎么敢!」娃娃气得差点没掏枪对空射击。「那个人!」
「谁?你说谁?」继续装傻比较安全。
「就、就是『那个人』啊!」她难以置信地道:「我刚从春花奶奶那里巡逻回来,就听说她楼上的房间租出去了,而租的人竟然就是——」
「那个人?」看着她咬牙切齿的模样,美美和小月开始对这情况感到好奇起来。已经这么多年了,难道娃娃对当年还是这么耿耿于怀吗?
答案看来是肯定的。娃娃气得几乎没嚼碎牙齿。「就是那个人!」
那个身边大夥儿都心照不宣的人。
那个在十年前背信离去的人。
那个一转过身就不再回头的人。
度过了震惊的阶段,慢慢冷静下来后,小月开始观察起好友的脸色和举止。有别于美美一谈到这话题就想逃开,她倒是对娃娃此刻的反应很感兴趣。
娃娃此刻的脸色可以说是发青的。
除此之外,她还有一点口齿不清、牙龈打颤、双手紧握成拳,显然深深受到刺激;再加上那凶狠到可以杀死一头老虎的眼神,让小月忍不住想再细究。假如说出那三个字的话,眼前这小女子会不会像装了过多气体的气球般,就此爆炸?
过去十年来,娃娃不许任何人在她面前提到「那个人」的名字。
只要稍微不小心提及,不是生气得要命,再不然就是好一阵子不肯搭理人。
十年后的现在,如果,那个名字再度出现在她面前呢?
身为记者,要有求证的精神。小月有点想试一试。
「娃娃,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就是……」
明白小月的意图,美美连忙伸长手想捣住小月的嘴。「别、别说出来——」
但为时已晚。
「官梓言?」小月脱口说出。
轰地一声,脑袋里彷佛历经一阵巨大的核爆。娃娃呆立在地,思绪跟着被炸飞到十年前,忍不住跟着吐出一声:「那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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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什么讲粗话!」
一记爆栗不轻不重地敲在她额头上,她皱起眉抬头看着比她高上一个头的少年,而后眼底笑意泛开。
「练习啊。」
「练习讲粗话?」少年瞪大眼睛,将一瓶冰镇的运动饮料递给她。
少女接过冰饮,在球场边的空地席地坐了下来。看见排球场上的队友正奋勇杀敌,痛宰对手,杀球得分,又激动地跳起来鼓掌。
「听说岚女的球队很会耍阴招,等一会儿可能有必要装狠,所以现在先练习一下,待会儿吵起架来才会有气势。」她乐不可支地说。
「这么开心有机会骂人啊?」
「那当然。我巴不得——」眼尖地瞄到对手一记凌厉的回击,球飞向边界。「小心!」她高声喊了声,看到队友迅速地飞身救起球后,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道:「干得好!珍珍!」珍珍是排球队的队长,刚刚救起了那记边线球,让队友顺利再夺得一分,让少女兴奋地跳了起来。
「喂,小心你的脚。」摇摇头,受不了地说:「都还没好,就想再扭伤一次啊。」这家伙,做事老不经大脑,才刚加入学校的女子排球队没多久(虽然还是个候补),意外就层出不穷,连连受伤。再这样下去,他不是会被她给烦死,就是担心死。
真受不了。赶紧拉着她坐下来。
尽管坐冷板凳又受伤,身为候补球员没办法出赛,少女还是关心比赛的结果,彷佛自己正与队友并肩在球场上和对手厮杀一般。
很典型的,这就是她,不管做什么事情都那么样地投入,就算只是三分钟热度,她也会在这三分钟内倾注自己全部的热情。
比赛稍告一个段落,确定己方领先的状况下,她终于将心思转向身边的少年,笑着伸手戳了戳他微蹙的眉心,笑道:「官同学,你真像个老妈子呢,我家小妈都没你这样唠叨。」
「方心语,你敢再说我像老妈子一次,我就要你好看。」说是这样说,却没有半点真实的威胁性在里头。
「好好好,我知道你关心我,我只是忍不住想开个玩笑嘛。」每次看到他蹙起眉的样子,她都想伸手把那份郁结揉掉。真不明白,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让人忧愁的事!他却彷佛总与那些事分不开。
「谁关心你啊,要不是你小妈要我关照你——」
「你不开心我的话,那才真是见鬼了。」娃娃直接打断他任何否认的尝试。「我们认识对方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了,根本不需要这么见外,直接说你关心我会怎样?」
「我不是见外。」他否认。
「好,你不是见外,你只是故意想把距离拉远。」她不怎么高兴地说:「别以为我没发现,你最近真的变得很奇怪,老是在装陌生、拉大距离,好像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似的。」小时候他可不是这样的,怎么长越大,举止就越别扭?
梓言头稍微别开。「我们本来就只是普通——」
「你敢说!十年的交情还能算是普通?」
没有就这个话题继续打转,他改变话题道:「娃娃,我问你一件事。」
「你问啊。」
「可是你要保证你不生气我才说。」
「什么事?你说啊。」
没有得到保证,他不肯说。「你先答应——」
「我答应。」她举手发誓。
「好吧,那我就说了,其实我是想问——」
「噢!Shit!犯规!六号越位犯规。」
裁判已经吹哨,球场上瞬间陷入一片混乱。
球场两旁加油与呐喊的声量盖过了官梓言未说完的话,当娃娃再度转过头来,将心思分一点回他身上时,他已经没有勇气再说一遍。
「梓言,你刚说什么?」
他摇摇头,定定地看着她,眼神突然有点忧伤地说:「娃娃,记不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当然记得。」她用力点头道:「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的啊。」
「你不会反悔?」
「不会。」
「即使我做了让你生气的事,也不会?」
「也不会。」
「那么要是有一天,如果我必须暂时离开你呢?」
「怎么会呢?」她直接打断他的话说:「我们讨论过了的啊。未来我们要一起读同一所大学,你去当兵时,我就跟你通信讲电话,现在当兵役期才两年不到,就算你『暂时』离开,我也不会生气的。因为你并没有违反我们的约定啊,就算那时候你不在我身边,可是我的心与你同在嘛。」这样挂保证,就可以不用再担心了吧?
久久,他看着她明亮真挚的眼睛,知道她说的话是真心真意,没有半点虚假。
然而这种要永远在一起的话,为什么由她说来,会这么样的容易?
这么容易的保证,真能有效一辈子吗?
为什么他就是没有办法像她一样,对他们的永恒约定深具信心?
他不敢告诉她,他刚刚接到一所美国大学的入学通知书与一笔高额的奖学金。这申请是半年前他背着所有人偷偷寄出的,只有帮他写推荐函的老师知道这件事。他英文底子不错,到国外念书应该没问题。原先只是想试试看,没想到却通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