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却道,叶长风,果然叫你如愿,只是我辽数军既合,你倒还能往哪里走。
想到那个清劲平和的男子即将堕为阶下囚,推倒于自已面前时,便沉稳豁达,见识过人如萧达凛者,也不由微微地血脉贲张,不能自禁。
19
呜咽一声,如水面被砸开,自辽军中营传出的号角声低沉而粗旷,连空气都仿佛为之回震。顿了一顿,又是一声。如是再三。
这正是叶长风一行来此想要的结果。萧达凛号主帅令,急召回援。
也是危险的开始。
“我们来不及回宋县了。”叶长风目注辽营,烟光闪动风沙弥漫中看不清脸色,只听到他清楚明晰,一字一顿的声音,“传令,全力攻城。”
曹令也明白叶长风的话意。辽军三路回援,已方正被围在中央,眼睁睁是个全军覆灭之局。唯有全力攻城,固守待援,才尚有一线生机。
辽营那边的火光已渐渐黯淡下去,想是被人扑熄了。然而一应寨棚,拦马却全被烧得七七八八,曹令眉梢微扬,不愿错过这个机会,一声号令,前队已迅速地推了上去。
与此同时,萧达凛也遣出一队骑兵,以悍猛之姿直穿营门,极快便与宋军前队相遇。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事至次,两军再无客气,均是挥刀便砍,尘沙漠漠战袍猎猎,不多时鲜血便染上了大地。
叶长风突然噫了一声,转头道:“辽军这次为何没按惯例,令骑兵自两侧迂回冲击?”
“应是人手也未足够。”曹令仔细瞧着辽军,一语道破,“否则他又何需这么早回援?”
两人正低声议论之间,轰然一声,更夹杂着金属铿锵人声惊沸,抬头一望,都不由愣了一下。辽军中营奔驰而出的马队浑身闪亮,锁环相扣处叮当作响,气势极是骇然。
“原来他还伏了道铁甲马在此。”叶长风喃喃而道,面上神色瞧不出是惊是怒,沉声道,“曹令,小心了,他必择我一翼强攻,再撕开缺口。能否抵挡,全看此时了。”
话犹未落,辽军铁甲马果然微斜了方向,向右侧而去,不多时便与右翼宋军相接,刀光血色,刹那再现天际。
杀声惨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血腥气充斥空中,中人欲呕。叶长风坐在马上凝目一切,心中反而十分平静。
眼见着宋军确实坚韧,然而终抵不过铁甲马之强悍霸道,不多时阵线便被撕开一个小口,渐渐扩开,叶长风暗暗一叹,衣袖中的手腕轻翻,一柄短剑已握掌中。
“你也去罢,不用在这里照护我。”
“可是大人……”曹令微微迟疑。
“我只恨我当年未曾学武,否则何至于只能在此作壁上观。”叶长风慨然一叹,“去罢,你也该知的,败局已定了。作官兵者不战死沙场,难道还想屈膝投诚么?”
“是。”曹令也是血性汉子,闻言并不退缩,反而不再犹豫,深深一礼,“多谢叶大人指教,我先去了。”
“好。”叶长风颔首相应,两人目光一触,同时微微一笑。
目送曹令纵马疾驰冲出,叶长风掌中之剑已缓缓地对准自已心窝,剑气侵骨,虽未及肤,已见一股森森寒意。
战到现在还未见有一人过来对已动手,这必是萧达凛有令要活捉了。固然落在萧达凛手中未必便死,然而事有可为,有不可为。
唐悦,能死在你所赠的承影之下,也算不辱没于我。叶长风淡然一笑,只待最后一人身亡时,便要动用此剑,以完自已先前之诺。
无论如何,我都将与你们,生死与共。
“长风不要!”
伴随一声轻呼,一道身影自人群里闪出,迅若惊鸟,左弯右绕,最后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叶长风的身后,随即紧握住叶长风的双腕。
这声音太过熟悉,调笑戏闹不知在耳边出现过多少遍,叶长风想也不想,叹息一声:“蓝珊,你怎在此时来?放开我罢。”
蓝珊身上服饰仍是辽军兵士的模样,想是一直扮成辽军打探消息,闻言将双臂收得更紧,固执道:“你想死,是不是?有我在,你再也别怕,我一定会将你完完整整带出去。”
“胡闹!”叶长风从未对蓝珊沉过脸色,这回却是真正动怒,“你救得出我,救得出他们么?我已说过要与他们同生共死,你这么做,是想陷我于不义之地,永远别想再抬起头来么?”
“我不管!”蓝珊同样强硬地顶了回去,“我才不理你什么义不义,我只知道,人死了,就真死了,永远也别想复活……我不许你死,就不许!”
“你……”
被蓝珊气得语结,叶长风索性什么话也不说,只用力挣扎,只盼能挣动一两分,完成心愿便好。怎奈蓝珊的身手岂是他能抗衡,生生地被钳制到如石像般,动弹不得。
两人正相持不下,一支羽箭突然悄无声息自斜刺里射出,直射向叶长风肩头。叶长风自然注意不到,满心仍在挣脱,蓝珊却是耳目灵敏,早已发现,但双手都紧握在叶长风的手腕上,实在无法放开,只得身子微侧,挡在叶长风身前,同时双腿一紧,只盼马能知机些,闪过此箭。
这匹座骑还算知机,向前小驰了几步,然而箭速甚快,终于插入了蓝珊的肩上。
20
“珊儿!”
轮到叶长风惊呼一声,反手抱住了蓝珊,另一手扶住他的肩头,急急审视。
“小伤,不打紧的,你没事就好。”蓝珊反而笑了起来,只是笑容却多少有些僵硬,“我怀里还有些伤药,你帮我敷上吧。”
“你既这么英雄,还要敷药做甚。”叶长风瞪了蓝珊一眼,神情冷峻,一手却握住了箭杆,“我拔出来了?”
叶长风口中虽说得无情,心肠其实却是极软的,蓝珊如何不知,笑道,“拔罢,怕什么,难不成还要我教?”
“疼就说,别硬撑着。”叶长风哼了一声,一手抱紧蓝珊双肩,另一手抓住箭杆,小心翼翼地拔了出来。
动作轻柔至极,然而箭尖退出时,蓝珊还是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好烫的箭……”面色突然大变,“不对,箭上有毒,快丢开!”
“毒?”叶长风吃了一惊,再瞧了瞧手中,箭尖上血迹宛然,还是掩不住一抹幽蓝,“珊儿,这是什么毒?”
蓝珊秀面上迅速蒙上一层死灰之色,勉强张了张口,终于没能说出话,头微微一侧,倒在叶长风肩上。
见血封喉,好霸道的毒。叶长风心中一寒。
“珊儿,你听得见么?”
无人理会。
见无论如何也叫不醒蓝珊,环顾四周,战场纷乱厮杀未停,叶长风暗叹一声,将手伸进自已的怀中。
唐悦这时已见到了他生平最大的敌人。
端王同时也瞧见了他。
二人目光遥遥一对,随即分开,心中都颇有些不是滋味。一个心道,长风居然不顾自已性命名节也要救出他,对这人可好的很啊;另一人却忖道,我跟你不共戴天,你居然肯来救我,自然是因为他之故了,倒真个是情深意重。
各怀心事,该做的却一样也未停。两人均是老于谋略调遣,一人在内一人在外,攻守呼应,配合妥贴得倒象有默契一般。辽军阵脚本已不稳,听闻回召号起,又是一阵大乱,被宋军如切瓜般又斩杀了一批。
然而辽军终究是以马术见长,宋军或有淄重或有步兵,岂能追得上他们,纠缠厮杀了一阵,也便慢慢分开了。
眼看宋县城头已遥遥在望,唐悦再也抑不住心中焦急,也不下马,冷冷瞧着端王:“你能行了罢?以后别再干这种事,你惹的是非,他替你受罪。”
明知唐悦此话一大半倒是迁怒,然而端王同样心急叶长风的安危,无心反驳:“我确是对他不起。你换匹座骑,赶去看看他罢。”
“也好。”激战半日,马力确已疲怠,唐悦略一忖思,也不客套,“给我一匹最快的。”
自有侍卫下去牵马,端唐二人谁也不愿多话,目光各自移开,倒也省去一番寒喧客套之琐碎。
遥遥地偏北方向,突然又升起一缕绚丽烟火,顿了一顿,又是一缕。
这是端王军中有名的消息之语,端王固然一看便知内容,连唐悦也能认得出来。二人面色都是剧变。
叶长风被俘。
冷冷地环顾一圈刀兵,叶长风揽紧犹在昏迷中的蓝珊,目光最后落在萧达凛面上:“若不是我分神,这一局,输的人是你。”
“或许。”萧达凛不置可否。
先瞧见铁甲马之时,叶长风连同宋军诸人,都只当辽营实力充裕,已方完全无望,只得支撑了。然而交手一时后才发现,辽军中营空馈异常,除铁甲马之外,竟是军力大缺,防线单薄之至。此时若叶长风居中调遣,摆布兵马,分部直袭营寨,胜算实是极大。然而……
叶长风低头看了看蓝珊苍白的面色,暗叹一声,坦然道:“你要杀的是我,他于你的大计并不相干,可以放过他么?”
萧达凛只是一笑,并不答话,目光示意下,已有两人上前,从叶长风手中接过蓝珊,叶长风深知挣扎无益,虽极不愿,也只好由得他们去了。忍不住又道:“小心些。别伤了他。”
“你何不先担心一下自已呢,长风?”萧达凛不知何时已牵住叶长风座骑的缰绳。
2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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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晚霞渐起,映在满目狼藉的战场上,深深浅浅一大片艳红,竟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日色。
已有辽兵开始清理善后,零落的刀兵相击马嘶奔逃中,偶尔夹杂着几声惨呼,不一而绝。
这一局已到了尾声。
残照焦壁里的两军首领,心中尽知。
“知道么?”叶长风略俯首,不动声色看着马前的萧达凛,眸光深沉如水,“换作今日赢的是我,我早就将你阵前斩杀,再不犹豫的。”
“我是辽国大将,又是太后亲封的兰陵郡王,一军之事皆由我出,你自然要杀我。”知晓叶长风这是要激自已杀了他,萧达凛也不恼怒,反而从容瞧着对手,微微一笑,“你一样么?你可能如我,调拔三军,进退由心?你可能如我,君臣无间,用人不疑?长风,我不敢小看你,却深为你不值。”
“离间计?”叶长风微微一晒,“萧达凛,你瞧我可是那种人?”
“不是计。”萧达凛摇头笑道,“你玲珑心窍,这些小伎俩,我尚不敢在你面前玩弄。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随意唤住经过身边的一个辽兵:“术赤,对这位叶大人,我怎么吩咐你们来的?”
叫术赤的辽兵被主帅相询,大为紧张,定了定神,连忙道:“大人吩咐过,我们谁也不得对他动手。违令者斩。”
“好了,去吧。”挥手令辽兵离开,萧达凛转看向叶长风,含笑道:“你明白了?”
“不明白。”叶长风冷冷作答。
“还要装傻么?”萧达凛叹了一声,“那枝毒箭并非出自我的帐下,分明是你宋营中来的,你又何必不肯承认?”顿了一顿,反手握住叶长风左手,沉声道,“我已命人细细搜寻去了,定会让你见到,心服口服。”
“是么?”萧达凛力大,叶长风明知无法挣脱,轻轻一笑,目光闪动间,突然右手疾挥而下,寒芒淡淡,直向萧达凛落去。
换作旁的对手,这一击突如其来,说不定便能成功,然而此时所袭者,却是身经百战,内力卓绝之萧达凛。
轻轻一拂,已制住叶长风右腕,再一转,短剑已落入萧达凛掌中。
“好剑。这便是承影么?”萧达凛眯起眼,对着斜阳审视手中这柄古朴之物,看得极是仔细,连最微末处都不肯放过,半晌才长呼一口气,“真正绝世之品。能得见此剑,今生已是无憾。”抬起头,又看向叶长风,微笑道,“听说这是你的旧情人所赠,被你掷还了的,何时又续了前缘?”
萧达凛与叶长风对答,虽是为敌,却素来坦荡,便连阵前求婚,也是磊磊落落,只有这一句,语气戏谑,大有轻佻之意。叶长风恼他出言无状,又兼暗悔失手,索性转过头去,不欲相视。脑中却不由自主想到唐悦初来宋营那晚,不管如何被拒,仍是温柔执住自已的手,将承影重又相赠的情景。
正在出神,背后马上沉了一沉,叶长风身子随即一麻,穴道被点,半分力气也用不出来,只能软软地倒在身后那人的怀里。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伴着轻笑:“长风,究竟是谁想杀你,你定然知道,是也不是?不管是谁,宋营既然容不下你,你跟我去罢。”
马蹄声声,在残霞里疾驰而去,只是那方向,却不再是往南。
见到烟花消息,端王反而冷静了下来。唤住正欲行出的唐悦:“回来。从头计议罢。”
唐悦自不会应他命令,然而要从辽营军中将一个人活生生地夺出,却绝非单人之力所能完成,有心不理不睬,拂袖而去,却想到叶长风身陷敌手安危难知,忍不住心中一痛:“这次他回来,我要带走他。”
端王哼了一声,不予评说,也不等回营,当即在马上展开地图,不共戴天的两大敌手聚在一处,全心推敲着进袭的路线方案。
京师之中,皇上赵光义的病由风寒而起,却是一日较一日更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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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微寒,太阳还未升起,白霜薄薄地覆着大地草木,空气里带着一丝冷冽。
“长风你醒了?”
如过去几天清晨所做的那样,萧达凛笑吟吟一掀帐门,走了进来。
自书页间淡淡抬起头,叶长风神色平静,也回以同样的字词。
“是。”
被萧达凛带回,沦为阶下囚,这已是第三日。没有预料中的酷刑逼供,萧达凛对待战俘甚至可算得上优厚,除了手腕和踝间系着细细的乌铁链之外,叶长风并未遭遇其它凌辱。
萧达凛每日会来瞧他数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言谈并不及深,叶长风也不着急,心道你图穷自然匕现,我既不吝性命,又何惧你之有。
萧达凛在叶长风对面坐了下来,微微一笑:“这两天饮食还惯么?”
“主粮是自我宋军处夺来的,有何不惯。”叶长风一晒。
“那就好。”萧达凛恍若未听出话中的讥讽,笑道,“我们即将北行了。”
“也该是时候了。”叶长风点了点头,“宋营的粮草补给既到,撑不下去的自然是你们。能支持到今日,殊属不易。”
叶长风语声淡淡,所述全是实情,只是那高傲清冷的模样却全然象在挑衅。萧达凛目光闪了一闪,突然一笑:“长风,我可否把你的试图激怒,看作挑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