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蓉岛之春 page 8 作者:亦舒

  “是,”家真把母亲拥怀中,“妈妈还有家真。”

  想到小时候,三四岁,三十多磅小胖子,妈妈仍把他抱着到处走,大哥二哥不服气,老是说:“妈妈还不放下家真”,家真潸然泪下,今日妈妈已瘦如纸影。

  他嗅到她呼吸中的酒气,杜松子酒很奇怪,有一股香味,不如其他酒类讨厌。

  他驾车返公寓。

  “我找到一名墨西哥家务助理,每日下午来几个小时帮忙---”

  一转头,看到母亲已经昏昏然盹着。

  家真心酸,没有知觉,也没有痛苦,这是她开始喝酒的原因吧。

  酒是最好的麻醉剂。

  回到家,家真扶母亲进寝室休息。

  他跑到附近酒店,买了一箱红酒抬回去。

  一时戒不掉,就得补充酒源,小时候母亲宠他,大了由他纵容母亲。

  他又与心理医生接头,约好时间,由女佣兼司机接送。

  家真返回实验室,与日本新力通了一个电话。

  “我是加州理工许家真,找贵公司山本先生,他不在?请同他说,许愿意出售一项专利,请他回复,是,山本会明白。不客气,再见。”

  家真不愿再问家里掏钱,他已成年,他应该接棒。

  下午,他在家里看书。

  昆生带了许多水果上来,又买了红米煮粥。

  许太太徐徐醒来,慢慢梳洗,换过便衣,略为精神。

  她说“加州气候适合我。”

  想一想,在手袋中找到小瓶杜松子酒,斟出喝一口,舒畅得多,上了瘾不自觉,但是不喝,双手会得微微颤抖,而且心慌意乱。

  她喝了一碗粥,夸奖昆生几句。

  “祝小姐家里还有什么人?”

  “阿姨叫我昆生就行,我家有父母兄弟。”

  “做什么职业呢?”

  “我们全家是医生,父母管眼科,大哥脑科,弟弟在读心脏科。”

  许太太赞叹:“一门人才都有医学头脑,想必是遗传。”

  昆生微笑,“阿姨可准我替你检查一下。”

  昆生试了交替反应,又观察她眼睛喉咙。

  “阿姨要多休息。”

  “家里有医生多好。”

  家真笑,“我也发觉了,找女朋友,越能干越好,多加利用,沾光借力。”

  昆生切出水果来。

  许太太说:“一见家真我就高兴。”

  昆生走开,许太太说:“昆生已默许?”

  “勇敢的她没嫌我窝囊。”

  “那你总得有点表示。”

  “我们不注重这些。”

  许太太脱下手上一枚钻石指环,“给你作订婚戒指吧,尺寸不合可拿去改小。”

  “我不要,宝石那么大,那么俗气。”

  “傻孩子,收下。”

  “我不喜大钻石,像只灯泡,炫耀,恶俗。”

  忽有声音从背后传来,“谁说不好,我喜欢。”

  只见昆生从背后伸手接过指环,立刻套在左手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她笑着说。

  许太太咧开嘴欢笑。

  家真搔搔头皮。

  就这样,他订了婚。

  傍晚,日本人的电话来了,那山本只说了两句话:“许先生,我们马上派人到加州来与你签合同,抵埠后在与你联络。”

  家真心情好,“妈妈,你喜欢这里,不如与我住,我与昆生陪你。”

  许太太笑笑,“谁养活我,你?”

  家真也笑说:“妈别小觑我,我也有本事。”

  “你们好端端一个小家庭,何必夹杂一个老妈。”

  昆生却说:“我愿意照顾阿姨。”

  许太太十分感动。

  稍后同家真说:“昆生的确比较适合你。”她没有讲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说。

  已经分了手,还批评人家干什么。

  母亲每天傍晚开始喝酒,照昆生的说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静,不声不响,像在沉思。”

  “对健康可有影响?”

  “精神抑郁,喝几杯无妨,这也是折中方法。”

  许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释。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宣布订婚,同学们闻风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说:“我一向讨厌请客吃饭,原来这样热闹高兴。”

  有人笑说:“接到账单时你就知道。”

  他们两人在掌声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过去,“维琪,你来了。”

  金发的维多利朝他举起杯子。

  家真问:“今晚谁陪你来?”

  “一个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么?”

  “嗯,一个法医,你肯定最爱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进来就留神,我看到你们四目交投的样子,不错,你很喜欢她,你们同文同种,她懂事聪明,会得分忧,可是,她是你在寻找的人吗?我看不。”

  家真收敛笑意,开始发愣。

  维多利轻轻说:“你心中萦念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吧。”

  家真低头,“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弃。”

  家真恢复原来神情,“维琪,今晚多谢你来。”

  他走开去找昆生。

  结帐时才发觉要两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睡着。

  “妈妈,醒一醒。”

  许太太伸一个懒腰,“唉,”她愉快地说:“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华已逝,其后家里再大的快乐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来。

  家真扶母亲回房休息。

  过两天,山本亲自带着律师与秘书前来签约,一看这种排场,就知道日本经济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毕业后回流返东京办事,这次来,顺便探亲,他根本没有日本名字,只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报告呈上。

  山本很高兴,“我们将把这套研究应用在电话卡上,许家真,你不会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图样。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过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头像是一个东方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问:“什么事?”

  “照片中人是谁?”

  山本这时才留神观看,“华怡保,东南亚著名女演员,最近在京都拍摄电影。”

  许家真结巴问:“你认识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请她拍摄广告,稍后摄录影机销路立刻增加二十个百分点。”

  家真双目濡湿,需要清一清喉咙。

  没想到伊人倩影已经东南亚闻名,呵艳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只得点点头。

  山本答:“作风大胆的她影迷众多,极受男性欢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讨厌她,认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家真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昆生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许太太笑,“昆生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家真,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许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家真说:“昆生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昆生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昆生带着许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家真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家真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昆生。

  第八章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

  “我要两球。”

  电话铃响。

  是山本打来:“许家真,我替你打听到华怡保住在香港宝珊到七号。下月敝公司有人过去拍摄广告,你可要跟大家一起?”

  “要。”

  “届时再联络。”

  昆生一向从不过问,他也不说什么。

  可是接着时间,他精神恍惚。

  旁人只以为他思念兄长。

  多久了?呃,十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感觉上完全好似上半年前的事。

  他爬上榕树,偷窥她出浴,摔下树来,被毒打一顿。

  他取出山本给他那张电话卡细看。

  她的容颜一点也没有变化,她已到香港发展,她已成为红星。

  许家真没有任何企图,他只想再看多她一眼。

  她代表他生命中最美好最完整最纯真一页,那时家华在世,一家团圆,蓉岛和平无事,父母仍在壮年…

  昆生走过来看到,“呵,这就是未来电话卡。”

  家真收好卡片。

  昆生有事返回实验室。

  这样,是否出卖了他与昆生的感情?

  不,不,他认识她在先,远远在先。

  她的年纪,应当与昆生相仿。

  第二天,回到学校,只听见同学纷纷谈论毕业礼,他们倒不担心出路,电脑行业朝天火热。

  周志强过来说:“家真,我们自己组织公司。”

  家真点点头。

  “我们二十四小时在车房工作,不眠不休。”

  家真决定养家,他决定负责自己生活。

  周志强与他紧紧握手。

  当他们在做伟大的科学家,实践理想的时候,幕后总得有个功臣出钱出力,提供生活所需吧。

  幸亏他们出身良好,不忧柴米,才有资格朝这条路走。

  毕业了。

  家真还记得小学毕业那天:脸上充满荣光,他不再是儿童,他已迈向少年岁月,厉声叫司机把车子停远些放他下车,让他与同学一起步行到校门,挺着胸膛,做一个初中生。

  这时家真走到校园,依依不舍,忽然缓缓耍了一套咏春拳,眷恋地照师傅吩咐,做得绵绵不绝,刚柔并重。

  忽然听见有人鼓掌。

  原来是几个小师妹。

  他们一起在草地坐下。

  闲聊几句,发觉她们来自香港,英语水准一流,言语充满自信。

  “香港可是好地方?”

  “世上最好的商业都会,师兄你一定要来观光。”

  对自己的家那样有信心,那样骄傲,那个家一定是个好家。

  家真心一动,“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华怡保的演员?”

  其中一个师妹笑了,“你也喜欢华怡保。”

  “同我弟弟一样。”

  “男生都喜欢怡保。”

  “有无她的资料?”

  “她来自东南亚一个小地方,叫---”

  有人笑,“我们都来自面积细小的地区,大未必是佳,你说是不是?”

  “那地方叫蓉岛,其实相当出名,有一首老歌,叫美丽的蓉岛,我妈妈时时哼:有个地方叫蓉岛,就在那南海洋,那岛上风景美丽如图画,谁都会深深爱上它…”

  大家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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