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多利既好奇又好笑,伸手拍打他。
家真说:“你们除出化浓妆尖叫参加啦啦队及争风喝醋,没有其他事---”
这时他头顶着了一记,“唷”地一声。
他说:“我最爱家母,罗小姐为此不高兴。”
维多利嗤一声笑,“罗小姐信以为真?这样看来,黄女也不比白女聪明。”
家真一呆。
“不不不,”维多利摇摇头,“你心中另外有一个人,她才是叫你眼神恒久忧郁的原因。”
家真闭上双目。
“她是谁?”
“我不能回答,我只在十三岁那年见过她一次。”
“什么?”维多利大为诧异,“像但丁在桥头遇见比亚翠斯,他一生也只见过她一次,然而为她写下了神曲。”
家真笑了,轻轻抚她金发。
“她可是个美女?”
家真点头,“像水精灵一般。”
“你清晰记得她的倩影?”
家真指指额角,“烙印在此。”
“许多年已经过去,也许她已是五子之母,发胖臃肿。”
“不,她即使到了一百岁,也还有昔日清丽影子。”
“这女子可有名字?”
“她叫怡保。”
“多么奇怪的名字。”
“维多利也是:胜利女神,你想战胜谁?”
“每一场考试。”
大家都笑了。
这一段时期,许家真其实共有两个女友,原先他以为要疲于奔命,结果却游刃有余。
因为,他两个都不爱,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
维多利忽然说到严肃的事上去,“许真,你是蓉岛人,应回蓉岛看看,因为罗森复家族及若干敏感外国公司已决定撤资。”
家真一震。
“做生意最怕什么?”
“局势不定。”
“蓉岛有一股争取独立的反势力扰攘,令投资者非常不安。”
“维多利,你比我知道得多。”
“试想想,一个城市,每逢周末均有游行示威,警察长期驻守外资公司,这种气氛,多么沮丧。”
“是否和平示威?”
“最终引起流血冲突,也许,这是外国人撤离的时刻了。”
真没想到这外国女孩有她的见地。
家真巴不得立时三刻飞回去看个究竟。
那个下午,他俩在露天咖啡座度过。
一有假期,家真立刻往家里跑。
下了飞机就看到有蒙面人拉着大布条,上面用血红英文字写着:“蓉岛归于蓉岛”,“释放无辜民运分子”,“殖民主义滚回老家”…
司机伸出手臂护家真上车。
家真一声不响。
回到家中,看见门外有警卫荷枪巡逻。
许太太迎出来。
“一新呢?”
罗家不让一新到蓉岛度假,只说时势欠佳。
“妈妈不如再跟我到加州小住。”
许太太微笑,“你爸也需要我照顾,谁替他打点三餐一宿?”
“爸也一起来。”
“到加州做什么,开一间杂货店,抑或洗衣铺?他是总工程师,他不会习惯,你不要听西方报章煽动,他们唯恐天下不乱。”
许惠愿神色如常,“家真,赫昔逊装置了电脑国际通讯网络,你来看看。”
家真耸然动容,“久闻其名,如雷贯耳,这可真是先进,以后通讯多么方便。”
浑忘政治局势。
“我明早安排你参观。”
家真兴奋,“大学也正在发展网络通讯,这将改观世界。”
没想到许太太说:“天罗地网,谁也挣不脱。”
许惠愿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许太太站起来,“我不懂,我乱讲。”她走开。
家真问:“滋事分子可有扰乱市面?”
“宵小趁夜捣乱,警方可以控制。”
许家真看到的情况有点不一样。
车子一路驶近赫昔逊大楼,白天沿途也有人掷石。
看得出是原住民,怕摄影机拍到面孔,用破布蒙面,衣衫褴褛的他们奋力以卵击石。
防暴警车一驶近,他们立刻狂奔。
司机叹息。
家真问:“你同情他们?”
司机吞吐,不想说出心事。
家真说:“按照世界大气候,所有殖民地最后终需独立。”
司机震惊,他说:“我是孤儿,三岁自广东跟表叔来到蓉岛生活,在此娶妻生子,我在故乡再无亲人,我回哪里去?”
“你可以留下。”
“届时蓉岛面目全非,容得下我吗?”
“你是好司机。”
“在许家做司机,由英资赫昔逊发薪,粮期准,福利佳,年年加薪,许先生太太对我客气友善,你们几兄弟又谢前谢后…我还往什么地方去?”
司机无比沮丧。
家真恻然。
车子驶进赫昔逊停车场,守卫走出来检查过放车子过去,家真松口气。
他在父亲带领下参观电脑部,原先像衣柜那样高大的电脑忽然变得像小小电视机,工程师当场表演搜索资料储藏文件,叫家真叹为观止。
可惜局势起了变化。
电脑工程师忽然说:“IBM估计东南亚至先进设备并非在日本,他们外语水准较低,固步自封,再过十年会吃苦头。”
另外一个同事取笑他,“是IBM说还是你说?”
他叹气,“可惜时不我予。”
“什么意思?”
“蓉岛民智渐开,近日我在公路车上看见有学生让位给孕妇,又这两年市民似养成排队习惯,这些都比先进科技更难能可贵。”
大家都欲言还止。
“家真学成回来又是另一番局面。”
“家真也需留在硅谷发展。”
“树高千丈,叶落归根,留在人家的国度有什么意思。”
“说到底,蓉岛也不是故乡。”
“你的家乡在哪里?”
“我的家,在山西,过河还有三百里。”
家真讶异,这是一对他所见过最多愁善感的电脑工程师。
“家真,明年我会跳槽到新加坡置地工作。”
“整家移民?”
“不错,阿邓会迁往多伦多,从此各散西东。”
这般人才,走了不知社会是否仍有能力栽培更多。
“家真,你可知光纤一事?”
“知,本校有一组博士生正致力研究…”
题目又扯远了。
第六章
第二天一早,母亲走到他房间,轻轻拧他面颊,他睁开双眼,“妈妈”,握住她的手。
他们忽然听见后园传出炮竹声。
家真诧异,“啪啪声,干什么?”
许太太叹口气。
家真推开窗户看出去,只见家英在后园练枪。
每发都中红心,百发百中。
他脸色凝重,全神贯注,全身肌肉紧绷,像是在生死存亡之间挣扎。
忽然他看到小弟,放下枪,笑了。
家真说:“二哥,不如我们也考虑移民美加。”
家英回答:“都走光了,谁留下做事呢。”
“你舍不得?”
“我们只有这个家,清明重阳,许家没有扫墓习惯,因为蓉岛没有祖先,已经是移民,还要在移民?”
“至少让我把妈妈带走。”
“你怎么照顾她?”
家真语塞。
“母亲身体欠佳,不能操劳,到了外国,势不方便,留在蓉岛比较好。”
家真只是个学生,没有能力,说不过父兄。
第二天他得到意外惊喜,门一开,站着罗一新。
“家真,我来看你。”
连许太太都十分高兴,“一新,欢迎。”
一新“嘘”一声,“父母都不知我来蓉岛。”
蓉岛在外人心目中,地位已大不如前。
隔了几天,不该发生的事终于发生。
一间华资果园欠薪倒闭,工人包围办公室要求赔偿,东主致电警方求救。
警车一赶到不由分说立刻放催泪弹,引起工人不满,冲突越搞越大,办公室被民众占据,谈判无效。
许家注视电视新闻。
家英说:“英人无能,应以武力夺回办公室。”
“英人讲面子。”
“最终面子不能挽回,还是得用武力。”
罗一新轻轻说:“我想回家。”她害怕起来。
许先生马上说:“叫司机送罗小姐去飞机场。”
一新低着头离开许家。
家英看着她背影,“不能共患难。”
许先生笑笑,“小孩子,不懂事。”
个多小时后门铃又响,罗一新折返,脸如死灰,呜咽着说:“往飞机场马路封锁不通。”
家英一听,立刻去拨电话。
了解形势后他问老佣人:“家中可有储藏粮食?”
一新吓得哭起来。
许太太哄她:“你喝杯热牛奶早点睡。”
家英向父亲报告:“四处都有骚乱火头。”
“警方如何处置?”
“已调动军队前去镇压。”
“我们这一带如何?”
“住宅区如一只瓶子,一头守住,闲人不得进出,十分安全。”
“叫司机等人警惕。”
司机立刻说:“我去添汽油。”他匆匆出去。
除出一新,许家上下人等齐心镇定。
“明早也许不能上班了。”
“看情况吧,当时台风袭蓉,三日后保管雨过天青。”
深夜,家英接到消息:“芭辣区开枪了。”
大家维持沉默。
电视荧幕上火光融融,人群被警察追赶,四散奔逃,有人中枪倒地。
家真看得手足冰冷。
忽然片段中断,记者说:“警方劝谕记者为安全起见离开现场,并且宣称,防暴警察所用只是橡胶弹头……”
许太太凝视荧幕,不发一言。
家真轻轻说:“妈妈请去休息。”
许太太终于说:“不知是谁家子女。”
那一夜其实谁也没有睡好。
住宅区静寂一片,深夜,花香袭人。
家真悠然入梦,他拨开浓绿芭蕉走入树林,看到满月像银盘般挂在半空,一个耳边配戴大红花穿纱笼的少女转过身子笑说,“你来了。”
家真轻轻答:“确是我。”
可是少女声音突变,似在饮泣。
家真睁开双眼,发觉是一新伏在他身上。
“咦,你怎么了,真没想到你如此胆小。”
“家真,我爸叫我想尽一切法子逃离蓉岛。”
“路一通即时买头等飞机票送你走。”
一新痛哭,“家真,我们可是要分手了?”
家真无奈,“你又不愿留下。”
“爸叫你我一起到香港去。”
家真失笑,“我也有父母,怎可跟你走。”
“许多男人都会顺女方意思与岳家亲近。”
“我真奇怪他们做得到,我会忠于养育我的亲生父母。”
一新双眼通红。
家真劝说:“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他拥抱她。
“你会有危险吗?”
“蓉岛仍是法治地区。”
连接两日两夜骚乱,蓉岛成为世界头条新闻。
警方施用铁腕政策,引致联合国不满,公开呼吁双方冷静谅解约束,并且,英方应考虑予人口已超过五百万的殖民地独立自主。
许惠愿力保镇静,每日上午仍然上班,家英影子般伴他身旁,寸步不离,连吃中饭都坐在父亲身后。
蓉岛四季都像夏天,许家英除下外套搭椅背,腋下配枪清晰可见,杀气腾腾。
一新最怕那把抢。
家英却有事找她。
“这是一张返回香港的头等飞机票,一新,这几天叫你受惊,真不好意思,回到家里,请代问候伯父伯母,下午三时,司机会送你到飞机场。”
说得客气,其实巴不得送走这名客人。
讲完他转身就走。
罗一新这时也清楚明白她不适合做许家媳妇,垂头丧气。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一下。
家真抬起头来。
谁?私家路守卫森严,谁进得来?
这一下门铃同所有其他铃声没有什么不同,但是许家真的寒毛忽然竖起。
家英也走出来,他似乎更有预感,立刻问佣人:“我妈在哪里?”
“太太午睡。”
“别吵醒她。”
家英吸进一口气,伸出手,打开门。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两名警官。
“许惠愿先生可在家?”
他们身后有人应说:“我是。”
“许先生,可以进来说话吗?”
许先生吩咐两个儿子,“你们也一起到书房。”
警官报上姓名,“许先生,你可认识该名男子?”
他俩出示一张照片。
许惠愿只看一眼,脸色转为死灰,他点点头。
“这名男子,可是你的长子许家华?”
许惠愿又点点头,这时,他已浑身颤抖。
家英把照片接过一看,忽然靠到墙上,相片落在地上。
终于,家真也不得不面对世上最残酷的事,他拾起照片。
他认出他敬爱的大哥家华。
家华躺在一张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平静,双手交叉叠胸前,颈项有一搭紫血,他已无生命迹象。
家真一时没有反应,耳畔嗡嗡响。
大哥,他在心里叫了一声。
像家英一样,他要靠住墙壁才能站得稳。
警官轻轻说:“前日芭辣区骚乱,他率领群众攻击厂房,被防暴警察用橡皮子弹击中,很不幸,到今日才追朔到他的身份,请跟我们到有关地点办理手续。”
书房内死寂一片。
过了不知多久,似衰老了十年的许惠愿先开口,声音低不可闻:“别让你们母亲知道此事,那会杀死她。”
他拉开书房门。
警官叫住他:“许先生---”
许惠愿转过头来,摆摆手,非常疲倦,“我没有那样的儿子。”
他头也不回的走出去。
警官冷静地看着许家英,等他回应。
家英开口:“我没有那样的兄弟。”
他跟在父亲身后离开书房。
警官看牢许家真,“年轻人,你呢?”
家真站稳,吸进一口气,可是眼前仍有金星。
他说了两个字:“我去。”
“好,”警官说:“那么,请跟我们走。”
走近大门,家真听见有人哭泣,原来是一新。
他伸出手,恳求一新:“与我一起。”
这是他至软弱一刻。
一新退后,“不,不管我事,我这就回香港去了。”
“一新,请陪我走一趟。”家真再次恳求。
“不,我不去。”
家真心死。
他低着头,走上警车。
到了派出所,许家的律师迎上来,指示他签署文件。
许家真像机械人一般办妥手续。
“许先生,你可以走了。”
家真忽然说:“我想见我大哥最后一面。”
律师迟疑:“家真---”
“那在另外一个地方,请这边走。”
另外一个地方。
那地方冷得叫人颤抖,四处都是不锈钢设备,一重门推开,经过走廊,又是另外一扇门。
家真冷得牙齿打战,他咬紧嘴唇,走进一间大房间。
一个穿白袍戴口罩的女子迎上来。
警员报上姓名。
“这边。”
在走进一间房间,家真看到白布罩。
女子轻轻问:“准备好了?”
她掀开白布。
家真看到他思念已久的大哥。
呵,家华神色平静,似熟睡一般。
近距离接触,又看到他颈项乌溜溜一个洞,什么橡皮弹头,分明是一枚真枪子弹。
家真眼泪涌出,他伸手过去,握住大哥的手。
忽然之间他浑身痉挛倒地,牙齿碰到舌头出血,眼泪鼻涕一起不受控制淌下,接着,裤子也湿了。
家真不住呕吐抽筋。
要紧关头,有人扶起他的上半身,用温和肯定的声音说:“不怕,不怕。”
她正是那名穿白袍工作人员。
她取来一支木条塞进家真嘴中,“咬住,莫伤害自己。”
家真神智清醒,可是四肢不听使唤。
“放松,吸气。”
她把他扶到会客室坐下,见他肌肉渐渐恢复能力,喂他喝温水。
家真汩汩落泪,忘记羞愧,只觉心痛如绞,像是利刃穿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