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高声说:“我叫鸭都拿,当年我曾与令兄许家华为理想并肩作战。”
家华这二字是家真的死穴,他立刻软化,与鸭都拿握手。
“我与家华在英国是同学,家真,你也是蓉岛人,请回来服务蓉岛。”
家真深深吸口气。
鸭都拿吩咐秘书去来名片,“家真,我们每一日都欢迎你,今晚,请赏脸到舍下吃顿便饭。”
一旁的曹某露出艳羡眼光。
鸭都拿吩咐他:“招呼许先生。”
曹某如奉纶音:“Yes,sir。”
家真代他面红耳赤。
家真低声丢下两句话:“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思回头。”
那曹某却问:“什么?”
家真吁出一口气,“该走了。”
曹某仍然不明白:“我替你叫车。”
这时家真微笑,“今晚我未必有空。”
曹某责怪:“鸭都拿先生如此忙如此有身份都抽空与你吃饭,你怎么可以说没有时间?”
曹某真是奇人,但愿他前途亨通。
家真笑笑离去。
回到酒店,昆生说:“我今晚与旧同事聚会,你可有去处?”
“你玩得高兴点。”
“同事们说新政府已与他们签妥新约,尽量挽留人才,但也有不少决意移民纽澳。”
“医学人才,到处受到尊重。”
家真一个人留在酒店,不觉在沙发睡着。
这一觉睡得很熟,直至有人敲他房间门才醒。
“谁?”
“许先生,是大堂经理。”
家真开门。
“许先生,”门外站着彬彬有礼年轻人,“鸭都拿先生说,没想到许先生选住我们属下酒店,待慢了,现在想替许先生转房间。”
“我们住这里已经很舒服。”
大堂经理只是陪笑。
家真不想为难他,“好吧,你得通知许太太。”
“是,是,还有,许先生,鸭都拿先生说,七时半在家里等你吃饭。”
这时,经理的手提电话响了,他说了两句,房间案头电话也响了起来。
家真去接听,是鸭都拿本人,“家真,家华有点东西在我处,我想亲手交给你,请你赏脸来一次。”
家真呵一声。
“你不知多像家华:一般高风亮节,不求名利,请恕我直言,华裔品格复杂,高低犹如云泥。”
“我准时到。”
鸭都拿很高兴。
经理更加松口气。
家真更衣出门,楼下有车子等他。
车子驶上山,只见蓉岛风景美丽如昔,蕉风椰雨,谁都会深深爱上它,家真忍不住哼起那首歌。
深色皮肤的司机笑了。
车子还未停下,鸭都拿本人已经迎上来。
他到底是长辈,家真连忙说:“不敢当。”
“看到你如看到家华一般,我实在想念家华,家华如能看到今日蓉岛,想必宽慰。”
一连三声家华,叫家真心酸。
他迎客人进屋,家居布置十分豪华,甚至带些绮丽,与鸭都拿性格不合。
他似看透家真心思,轻轻答:“装修全是内人意思。”
他带家真进书房,拉开抽屉,郑重取出一只大信封,取出内容,放在桌子上。
家真看到一只学生手表,一包烟丝,以及一帧照片。
他认得的确是大哥物件,照片里正是他们一家五口。
家真眼泪流下来。
他掩住眼睛,但不,他不止双目流泪,他整张面孔每个毛孔都在流泪,止都止不住。
鸭都拿轻轻叹声气,“我去斟杯酒给你。”
他让家真独自宣发情绪。
家真低头,握住大哥遗物,贴在胸前,一声不响默哀。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门嗒一声推开。
家真以为是鸭都拿,他抬起头来。
但是缓缓进来的却是一个穿越白色中国旗袍的女子,身段曼妙,轻若流荧,她过来,坐在家真对面。
她这样安慰家真,“不要伤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都永远怀念许家华。”
家真呆住,她,是她。
只听得她又说:“许家真,我认得你,你是当年偷窥我沐浴的那个小男孩。”
家真说不出话来,他无地自容。
“后来,你给我叔叔打了一顿,可是?”
家真瞠目结舌。
“我怎么知道是你?”她轻笑,“你看得到我,我当然也看得见你,你的五官一点也没变。”
她也是,清丽如昔,大眼睛宝光流露。
许家真悲喜交集。
她把那只学生手表戴在家真腕上。
“后来,我们有见过一次。”
家真更加讶异。
“是的,那次拍摄广告,你来探班,我又看到了你,我走进化妆间,以为你会跟上来说几句话,可是你没有,”声音到这里有点唏嘘,“三个月后,我便与鸭都拿结婚了。”
原来她一直知道有他这个人。
这时,家真知道再不讲话,永无机会。
他低声说:“这些年来,我一直记得你,在我最苦恼时刻,你的脸,像一颗明星般照亮我的心襟,叫我振作,我感激你。”
她像是讶异了,“家真,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样好听的话。”
家真腼腆的笑。
“搬家之后,我也吃了许多苦,看到若干嘴脸,受过极大气恼,但是每次想到住在工人流动宿舍时种种趣事,包括一个小男孩为我捱打,都会觉得愉快,我得感谢你才真。”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
过一刻,她又轻轻松开。
这时,管家在门外说:“太太,晚饭准备好了。”
鸭都拿也进来说:“家真,试试我们家的娘惹菜。”
灯光下看到她,更加觉得与心底深处的蚀刻倩影一模一样。
在饭桌上家真一言不发,也吃得很少。
鸭都拿说:“家华也是这样,往往一日不发一言。”
吃晚饭,她退下休息。
鸭都拿又千叮万嘱,恳请许家真回蓉到服务。
家真只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却像是余醉。
昆生比他早回。
“我们搬进总统套房来,是怎么一回事?”
家真却抱怨:“我的左眼皮跳了一日,不知什么兆头。”
“我是法医,不信这些,你用冰水敷一敷会有帮助。”
家真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家英来找他。
“你昨日去了何处?近日荣登总统套房,别忘记今晚有重大仪式。”
家真点点头。
他忽然缠着二哥说儿时趣事。
“家英,你比我大五岁,我小时是个怎样的人?”
“淘气,爱哭。”
昆生在一旁笑。
家真问:“还有一些其他吧。”
“很得母亲钟爱。”
“还有呢?”
家英笑,“一出生父亲便荣升总工程师,所以得宠。”
家真颓然,“你看我的一生乏善足陈。”
昆生答:“那才好,幸福女子一生通常一句话可以说完:二十余岁结婚相敬如宾生一子一女白头到老。”
家英说:“晚上见。”
他走了。
家真揉揉眼,“我真不想观礼。”
“去,代表家华。”
家真答:“若不是为着家华,我真情愿回加州老家睡午觉。”
昆生微笑。
“周志强叫我永睡不朽,”家真自嘲,“他与志明往往三五天不眠不休。”
“所以他们老得快。”
“昆生,你爱我。”
“是。”她笑哈哈。
“为什么,我自觉无甚优点。”
“你有才华,你聪明敏感,谙生活情趣,你孝敬父母,还有,你安分守己。”
家真没声价道谢。
那天下午,家珍与昆生去逛蓉岛古董街,替朋友找一架木雕屏风。
古玩这样东西,无论真假,都可遇不可求,他们竟没找到,只得到附近冰室休息喝柠檬茶。
冰室对面有几株大榕树,根须垂到地上,孩子们在附近嬉戏。
家真凝视他们追逐嬉笑。
昆生留意丈夫专注神情。
她忽然说:“幼儿们真可爱。”
“你有无注意到,半岁以上,他们就会露出调皮的样子来。”
昆生笑,“有些比较憨厚。”
“昆生,回家之后,我们也得计划一下家庭人口,辛苦你了。”
昆生笑答:“义不容辞。”
就这样说好了。
回到酒店,他俩更衣出外吃饭。
出示请帖,经过保安,忽然有人迎出来。
“许家真先生,请到这边。”
可是另外有英国人冷冷说:“许先生将坐在赫昔逊这边。”
家真连忙陪笑答:“我明白,我自有分数。”
鸭都拿却派那曹某来说:“许先生将坐在许家华的位子上。”
昆生突觉不祥,她微微拧头。
家真立刻会意,“我们坐这里即可。”
角落有几个位子并无名牌,家真与昆生坐下。
这时国歌已经奏起,一时众人素静站立,无暇再辩论座位问题。
接着,有人上台致辞,再致辞,又致辞。
一定有人食不下咽,或是食而不知其味。
礼堂大得容易迷路,转来转去,前途不明。
家真轻轻问:“可以走了吗?”
昆生安慰:“还要升旗呢。”
“多累。”
“嘘。”
许家真如坐针毡。
大哥如果在场,会怎么应付这种沉闷场面?
想到家华,他心绪比较安宁。
大哥根本不会出现,他会在某处冷角落喝啤酒静观电视荧幕上升旗仪式。
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
升旗时刻来临,宾客鱼贯而出,站到广场。
灯光照如白昼,家真被带到一个好位置上,他总算看到了家英。
许家英架着墨镜,站在赫昔逊身边,全神贯注戒备,他像一只鹰,又似一只猎犬,不停环顾四周,每条寒毛竖着万分警惕。
家真站观众席中,深觉做观众最幸福。
他看看腕表。
这只表,自从她帮他戴上以后,就没脱下来。
家华也戴过同一只手表,看过时间。
九时正。
突如其来的音乐吓人一跳,铜乐队大鸣大奏,震耳若聋。
昆生站得近家真一点。
一面旗缓缓降下,英人代表恭敬上前,折叠米字旗,捧着退下。
另一面旗缓缓升起。
升旗手手臂一抖,新旗飞扬,群众爆发出热烈掌声欢呼。
人群热血沸腾注意新旗,只有许家真看着他二哥,家英神情似乎略为松懈。
就在这一刻,家真看到家英身躯一震,身为保镖的他立刻挡灾赫昔逊身前,伸手进衣襟,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电光石火间只见他向前倒去。
赫昔逊身边的人立刻抬头。
之间观众席高台上有一阵骚乱。
家真先是一呆,随即混身寒毛竖起,他知道发生了意外,百忙中他拉着昆生的手往前奔。
四周人群尽管欢呼鼓掌,根本没有发觉已经发生事故。
家真在人群中找路走,推开前边观众,抢到台下,他被警卫拦住。
许家真一边挣一边大叫“赫昔逊!”
那白发翁转过头来,惊魂未定,示意放人。
家真抢进封锁掉的小小现场,发觉急救人员已经蹲在担架前边。
担架迅速抬走,除出少数人震惊失措,广场一切如常。
家真拉着昆生登上救护车。
这时,他才去看担架上的家英。
他趋向前,“二哥,是我,你可以说话吗?”
他发觉家英左边墨镜玻璃已碎,他轻轻除下眼镜,看到一个血洞。
昆生立刻拉上毯子,遮住许家英面孔。
家真茫然抬起头来。
他轻轻握住二哥的手,放在脸颊上,许家英的手起初还是暖和,迅速冷却。
家真轻轻问:“发生什么事?”
昆生不出声,她亦受惊,一贯镇定的她竟无法说话。
救护车驶抵医院,医生抢出来救治。
昆生强自镇定,立刻找相熟医生对话。
家真犹自握着兄弟的手不放。
昆生轻轻将他们的手分开。
家真只觉晕眩,刹那间他失去知觉。
这是身体本能反应:刺激过度,机能暂停,以免精神负荷太重失常。
许家真交由医生照顾,祝昆生反而放心。
她随法医进入实验室。
“昆生,许家英受狙击身亡,凶手目标是赫昔逊,许家英一共替他挡了两枪。”
昆生走近。
第十一章
“第一枪在心脏部位,他穿着避弹衣,无恙,第二枪在左眼,他即时身亡,没有痛苦,枪手肯定专业,枪法奇准。”
“赫昔逊只是一个商人。”
法医哼一声,“你不是蓉岛人,你不明赫昔逊建造这半个世纪以来所作所为,赫昔逊为虎作伥,建造只是名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题目,在任何情形之下,都不应滥杀无辜,执行私刑。”
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赫昔逊。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家真,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蓉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赫昔逊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逊,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见家英,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许太太,方便说话吗?”
昆生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昆生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许家真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赫昔逊?”
“他只呼叫:替许家华复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许家华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许家华的亲兄弟许家英。
许家华在生,会怎样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鸭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逊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昆生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许家英不会回来。
昆生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家真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鸭都拿说:“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鸭都拿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昆生握手。
昆生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昆生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家真轻轻说:“昆生,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家真静默了。
过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昆生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家真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昆生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