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华猛地向后一退,脸色泛成苍白。
连玉也兀自一怔,不相信自己居然说了这么一句。
只是脱口而出,等到听见才知自己讲了什么。
他知道这是《法华经》中的经义,指的是三千世界不过在微尘之中,那么世人的爱憎又算得上什么呢?他知道这话重了,几乎和辱骂寒华没有区别,听到了,他已经开始后悔。
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说出那番话的一刻,月华为景,他白衣轻卧,竟不似这人间凡子该有的形貌,倒像是……像是……
“你休息吧!我们明天再谈。”寒华的脸上竟有一丝惊惶,飘浮着,如闪电般夺门而出。
望着关上的大门,连玉兀自自责。
门外,寒华跌坐在湖畔巨石之上,向来七情不动的脸上溢满慌张。
他深吸了口气,掐指一算。
“不行……还是不行……”
他抬手拭去满额冷汗,不意外地发现手在颤抖。
“不会的,他只是受了我的仙气……”他深深呼吸,站了起来,脸上不再有迷惘不安。
纵是上天不遂我意,我也绝不放手� �
哪怕……是劫……
只有无瑕,我绝不放手� �
“寒华。”他推开门,不意外地看见寒华站在石上。
寒华露出笑容,一个振袖,翩然而下。
神仙,原本就应该是这样的吧!翩若惊鸿,这是超于凡俗的神仙才有的风采吧� �
“你觉得好些了吗?”他扶起连玉的手臂,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
“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吧!”还是稍稍拉远了距离,也刻意不去看他关心的神色。
“也对。”寒华失笑:“不过多休息总是好的。”
“不了,我想出来透透气。”
“那我去拿椅子。”寒华转身进了门里。
他好像总是刻意地不在自己的面前使用法术。
“坐吧!”转眼,寒华已经拿来了屋里的椅子。
“我有件事想问你。”连玉坐了下来,仰头看着寒华。
“如果是关于昨天晚上……”寒华的脸上出现了为难。
“不是。”连玉摇头:“是关于芙蓉。”
“芙蓉?”寒华一愣,显然有些不能理解:“什么芙蓉?”
“季芙蓉。你还记不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的那件事?”
“喔!你指的是那个花仙。”
“花仙?”
“不错。”寒华微笑:“说来也要谢她,不是她,我们也不会相识。”
“你说芙蓉也是神仙?”那日的确依稀听见寒华喊她仙子。
“不是,她十世之前的确是天上百花仙子座下芙蓉花仙。可她犯了天条,被贬下俗世,如今也只是个凡人而已。”
“可你当时为什么要对芙蓉痛下杀手?”想到他那时的样子,连玉的心有点发冷。
“芙蓉,芙蓉,你们好像及其亲昵啊!”寒华也想到了当时连玉以身子护着那花仙的模样,心里泛酸。 连玉冰雪聪明,哪里不知道寒华语气中的含义:“我心里倒是极为喜欢芙蓉的,芙蓉她聪慧可人,我一直想要有这么一个妹妹。”
寒华脸色立即放晴。
“其实她只是受贬十世,今生历劫已满,原可重列仙班。可惜,她在受贬之前居然私自篡改了自己从这第十世开始的姻缘相系。你要知道,仙人多没有姻缘一项,她只有以九世尘缘来孕育这薄弱情思。在这一世上,她终于得偿所望,与那文曲星君有了一世姻缘。”
“文曲星君?”
“不错,文曲原是东天二十八星宿之一,司掌天下文才,并且时常应运下凡,这一世就是那赵坤。” “那又如何?”
“芙蓉仙子之所以受贬下凡,正是因为当年在天上与文曲有一段私情。我所要阻止的,是她许下了的千世誓约。如果今世让他们有这一段因缘,怕以后更会纠缠不清,两人都会毁在这情劫之上了。”
“情劫?”
“情劫是世间最为艰难的试炼,如果没有坚定心念,纵是神仙诸佛,也无法渡过。”寒华笑中带着苦涩。
“我之于你,就是情劫吧!”连玉心中有了了悟。只是不知道为了什么,这个念头让他心里有些不舒服。
“不,你我不同。”寒华摇头:“我命里不会有什么情劫,所以,你我之间的是缘。”
“是劫是缘,又该怎么界定?”连玉把目光投向远方:“你又怎么会知道他们之间不是缘份天定?将情感区分,不是太过冷酷了吗?”
“我原本并没有想过,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明知道这是劫,却依旧执迷不悟。直到遇见了你,我才明白情之所钟,绝无怨尤的意思。”
“那么,他们两个人会怎么样呢?”
寒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世上总有机缘在三界之外,纵然是我,也有算不出的地方。自从那天你为她挡去一击之后,大家的命数都改动了,现在我和你结缘,当然更是无法算出她的未来了。”
“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连玉的脸上浮现担忧。
寒华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你很担心?”
“我在这世上已无亲故,在我心里,芙蓉就是至亲一样,自然免不了担忧的。”
“你想下山去吗?”
连玉闻言抬头看他:“不,我既然已经答应你留在这里一年,就绝对不会食言的。”
寒华则微笑:“你又何必紧张?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之前我要求你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没想过会花费时间看顾着你。可现在不同,你如果想要下山,我陪着你就是了,你想回去开封,我们就去开封。” “真的可以吗?”
“我怎么会骗你?”
“谢谢你。”连玉心里高兴,不由朝着寒华微笑。
“不需要道谢,只要你常常这样对我微笑,我就心满意足了。”
连玉有点尴尬,只好转过头去。
眼前,白雪绿意,有若冬尽春来……
第五章
开封 季府
自从年前那场变故以后,从前在开封城内颇为显赫的季家变得门庭冷落。
其实没有人知道季家大小姐出阁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从当时在场的人口中拼凑出个大概,说是有天雷落下阻止了婚事。街头巷尾自然是大作文章,还好季府老爷运用关系把这些流言蜚语强压了下去。但与赵家的婚事,当然不会成了。
从那天起,季府闭门谢客,直到今天也就变成门可罗雀了。
这一天,府外来了一辆马车。
远处近处,不少人跓足观望,一是因为季府的事太令人好奇,还有就是因为这辆马车实在很奇怪。
这辆马车精致华丽,气派不凡。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车夫御者,那神骏的马儿就像是认识路的,直走到季府门前停了下来。而且在这种仲夏的天气,车门上偏偏垂着厚厚的门帘,马车停下了好一会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
又过了一会。
门帘掀动,终于有人走出了马车。
那人走上台阶,扣动门环。
大门应声而开。
“请问公子要找哪位啊?”开门的老仆问着。
“徐伯,是我。”他露出笑容。
“啊!原来是连先生!”老仆大大地吃了一惊。“你不是回家乡去了吗?”
“回家乡?喔!是啊!我这次回来看看老爷和小姐的,他们还好吧!”连玉有点心急。
“身体倒是还好,可惜自从发生那件事以后,大家的心情实在不好。”老仆一拍脑袋:“我这是老糊涂了!先生,快进来,我这就去通报。”
连玉微笑着,随他进了朱漆大门。
“老爷老爷!”老仆一路小跑冲进去:“连先生回来了!”
正在大厅用茶的季非吓得喷了一地的茶水。
“什么先生?哪个先生?”他站起来,正好看见门外走来的白衣青年。
温文尔雅,斯文清秀,不正是连玉。
“连先生?”他赶紧揉揉眼睛,怕自己老眼昏花。
“老爷。”连玉行到跟前,作揖为礼。
“真的是先生啊!”季非喜形于色:“实在是太好了,你可平安回来了。”
“这是怎么了?”看到他快要老泪纵横,倒是吓了连玉一跳:“出什么事了吗?”
季非撤下仆人,这才道出原因。
原来,那天出事以后,季芙蓉很是自责,以死相逼,硬是退了赵府的婚事,季非又问不出原因,也只能勉强答应了。可那以后,季芙蓉像是变了个人,少言寡语,闷闷不乐,害得全府上下也变得死气沉沉的。 “你回来就好,这丫头一向只听你的话,你帮我好好劝劝她吧!”
“小姐就是直性子的人。”得知她安然无恙,连玉也心里一阵轻松:“她现在可是在后院?”
“是啊是啊!你不在,她倒分外用功,这个时候正是在练琴。”
“我去看望小姐,不知行不行?”
“行行!快去看看她。”季非十分高兴:“她一定会吓一跳了!”
告退后,沿着回廊往后院走去。
还没走近,已听得见琴音袅袅。
倒是进步不少� �
繁茂绿意里,有着熟悉的粉色背影。
他轻手轻脚走近了,站在一旁聆听。
“看来倒是没有偷懒。”这才像个样子嘛� �
季芙蓉身形一僵,回过头来。
“啊──!”尖叫冲天而起:“有鬼啊!”
“小姐!”连玉捂住耳朵,生生吓退了一步。
什么变了?哪里变了?叫起来还不是这么难听?
“闭嘴!你咒我死啊!”忍不住,他也提高了音量。
“无瑕!”她眨着眼睛,泪水掉了下来:“你回来看我了?”
“是啊!”
“你过得可好?”
“还不错吧!”有点不对劲。
“我烧的纸钱,你可有收到?”她哭得可伤心了。
“什么?”连玉一愣,终于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你没有收到?”
“小姐。”连玉开始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是不是哪里不对,他觉得有点疲倦了:“我还没死呢!哪收得到什么纸钱?”
季芙蓉愣住了:“没死?”
“青天白日的,别胡说八道。”死亡现在已经是高难度的挑战了。
季芙蓉上上下下打量着,甚至用手轻轻碰了碰他。
“你是无瑕?你没事?”
“是啊!芙蓉。”
“无瑕!”
“是先生!”被她狠狠一撞,连玉无奈地往后退去。
“无瑕!”她大哭出来。
“叫先生!”只得搂着她,任由她弄湿前襟。
“无瑕无瑕!”
“唉──!算了!”他摇着头苦笑。
“我好想你,我都快被你吓死了!”她抱得更紧了。
“我知道!我知道!”她也太用力了吧� �
“无瑕!”她好高兴。
“够了吧!放……”痛死了� �
“放开他!”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仲夏时分,庭院中突然寒气逼人,树木花草竟刹时结霜。
连玉急忙把季芙蓉护入怀中。
“怎么了?”季芙蓉吓得花容失色,紧紧挨着连玉。
“还不放手?”那声音越发冷冽起来。
“放了放了!”连玉只得把手从季芙蓉身上挪开,稍稍后退。
“无瑕!”季芙蓉尖叫着贴了上来。
“你就别吓她了。”连玉把季芙蓉拉到背后。
“你在和谁讲话啊?”季芙蓉在他背后问,一边左右张望着。
“芙蓉,你不要害怕,我来介绍一个朋友。”他把头转过去,叹了口气:“我不是让你在车上等我的吗?”
不过几步之遥,那株银杏树后,突然走出了一个白衣人影。
那人身形修长,一袭白纱衣裳,面如冠玉,五官冷峻,生就一副神仙似的模样,却冷淡得令人不敢再看第二眼。
“啊!”季芙蓉立即联想到了那惨痛的回忆:“是他!”
“这位公子叫寒华,是我的……好友。”
寒华皱眉,为了他言辞中的迟疑。
季芙蓉震惊,为了他语气中的亲昵。
“他不就是,那天……”
连玉连忙点头,省得她又说出什么惹寒华生气的话来。
“那天只是一场误会,他不会对你怎样了,你不要害怕。”他原想拍拍芙蓉的肩膀,却在触及寒华目光时硬生生停住。
“可是……”
寒华走近过来。
寒气大盛,季芙蓉觉得自己的舌头突然僵掉了。
先冷冷瞪她一眼,看着连玉时,脸色奇迹似地放晴:“无瑕,既然已经看过了,你也可以安心了吧!” 她看着这两极化的待遇,下巴都掉了下来。
连玉点点头,脸上却依旧犹豫:“虽说是这样,可我总有些放心不下他们俩的事,不知道……” “你想留下?”寒华双眉一挑,看向季芙蓉:“你就这么关心她?”
像盯着青蛙的蛇� �
想到这个,季芙蓉突然冷汗淋淋。
“芙蓉的事,我始终放心不下。”
寒华皱眉。
“无瑕,你们……在讲什么啊?”
“谁准你叫他无瑕的?”寒华冷冷一哼。
季芙蓉倒抽一口冷气。
“寒华!”连玉的眉也皱了起来。
“这无瑕也是她能叫的?”
好可怕� �
“你不要吓她了,她还是个孩子。”连玉觉得有点头痛。
“你要留下来?”
“可以吗?”
寒华沉默不语。
“无,不,先生。”还好改口及时:“你这就要走吗?”
“寒华。”连玉幽幽地望着他。
“你高兴就好。”寒华还是无法违背他的心意。“不过,时间不能太久。”
“谢谢你,寒华。”连玉微微一笑。
季芙蓉来来回回地看着相对无言的这两个人,心里泛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先生和这个人之间,气氛实在很诡异啊� �
好友?是吗?不太像啊� �
“先生!先生!”
蓦的一道寒光射来,让她立刻收敛了音量。
“怎么了?芙蓉。”连玉停下了手中的画笔,望着匆匆跑过来的窈窕女子。
又在一起?这个叫做寒华的,据说有着异能的男人,似乎无时无刻不跟在先生的身边。并且,每当她想与先生亲近一点的时候,他的样子就像是看管着奇珍异宝,不许任何人靠近的守卫。
而且,虽说形容得有些奇怪,可他和先生之间,不像是单纯好友的关系,他看先生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的所有物一样。而且先生的态度,似乎也透着古怪……
“芙蓉?”怎么跑了过来,反而不说话了?
“喔!先生,我是来问问你,今晚有花灯节会,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啊?”虽说只是问问,可眼光里已经漏出了哀求的意味。
“花灯节会?”连玉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寒华。
又看他?先生干嘛这么看重他的意见?
“先生,你年前不是很想去的吗?难得你在,如果不去,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和你一起去了呢!”不过,她总结出了一点,如果是先生的心愿,那个人是一定会答应的。
“可是……”寒华好像向来就不喜欢人多杂乱的地方:“我看还是……”
“去吧!”寒华出声打断了他:“出去走走也好,一直待在院子里恐怕会闷坏了你。”
“好!!”原来世间一物降一物,这古怪的大冰块也有弱点的嘛� �
寒华一眼瞥过来,又让她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