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早就预知到一切,知道命运的齿轮无法逆转,所以,就放弃似的听天由命……
半晌后,安澜转开视线,「我们走吧。」
阳光温柔地照在脸颊,在病房前冰凉的手脚,渐渐暖和过来。
花园内细碎的石子路,踩上去发出沙沙的捆响,温室裏,幽蓝的玫瑰花,闪烁着海水一般的色泽……
「是新品种吗,蓝色的玫瑰?」
安澜俯近捆看了半天,转身向章宇询问,她知道章宇对园艺情有独锺,尤其是对玫瑰花的培植,医院整个花圃,都是他的私人乐园。
「真的很少见呢。」
「是『爱琴海』 ,它的名字叫『爱琴海』。」
“‘爱琴海』啊,好动听的名字,像是神话一样……」安澜忍不住赞叹,想象着这个名字中所包容的忧郁爱情,不禁悠然神往。
两人沐浴着阳光,在花园内缓缓散步……
「我看到你的通讯名单,地址变了,又换了一份工作?」
「嗯。以前那份是在酒廊做,因为受不了客人的咸猪手,而把酒倒在他头上,当然被老板炒了,然后又被房东赶了出来……」
安澜自嘲地一笑,「不过没想到,遇到以前的高中同学,他让我给他当管家,我和小康暂时有了栖身之处。」
章宇停下脚步,「既然你这么困难,那时为甚么不来找我?」
「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连我父亲的护理费,前几个月也是你垫付的,以前一直是你在帮我们,我们欠你的,已经太多太多……」安澜抬起头看着他。
自从把父亲送入「仁和医院」治疗后,安澜就一直得到章宇的热心帮助,两人渐渐成为君子之交式的好友。
在她困难的时候,章宇往往成为最后一处可寻求庇护的岛屿。
他是她唯一可以敞开心胸、自然交谈的对象,因为只有他,知道她的过去和一切。
「你太见外了,安澜,完全不把我当朋友。」
「对不起,以后有事,我一定第一个来找你。」
「对了,有一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章宇沈吟着。
「甚么事?」
一阵风吹过,安澜不禁瑟缩了一下。明明是春天温柔的和风,吹在身上,却分外寒冷。
「周庆祥……他已经从戒毒中心出院了。」
「……」
甚么东西在大脑引爆,安澜的眼前一片晕眩。
「你怎么会知道?」
茫然中,她听到自己乾涩的声音,在风中支离破碎。
「上周他来找过我,问我要你的地址,我没有告诉他。我看他在四处找你和小康,你们要多加小心。」
「他居然还有脸来找我们?我……一定会保护小康!」
「可是他毕竟是小康的生父,如果他向法院申诉要回小康的监护权,我不知道他有几分把握。而且听说,他在戒毒中心的表现还不错,这次出来后,又找到一份工作……」
「不管怎么样,他也没资格把小康从我身边夺走!他根本没尽过一天做父亲的责任!小康他……他是我唯一的希望呵……」
「冷静一点,安澜,冷静一点!」章宇用力按住她的肩。
心裏像是刮起无形的飓风,乱成一团……安澜可以不把任何事放在心上,唯独小康例外。
事不关心,关心则乱。
「我该怎么做?」
「不怕,如果他来骚扰你,就打电话报警。」
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
安澜下意识地咬紧下唇……
春天已经到了,为甚么还会感觉如此寒冷?也许,她心中的冬季,从来没有过去的一天吧。
第五章
不祥的预感,终于成真!
从医院回到别墅,才打开前院雕花铁栅栏,就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安澜!」
安澜猛地转身,见到阳光下男人如鬼魅般的脸庞后,不禁连连后退……
「碰」地一声,动作过猛,撞上雕花铁门,大门发出的一阵撼响,伴随着心脏深处强烈的撼动。
「周、庆、祥。」她知道自己的嘴唇在微微颤抖。
「安澜,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总算给我找到了……」男人瘦骨嶙峋的脸颊挂着笑意,也许旁人看来算是亲切的笑容,但在她眼襄,只会增加内心的恐惧。
「没想到,两年不见,你看上去过得很不错嘛。」
「你到底想做甚么?”意识到这样站在门口谈话会被邻居看到,安澜压低声音,把他拉到别墅前花园角落的阴影处。
「做甚么?」周庆祥漫不在乎地耸耸肩,“这么长时间没见,当然是找我亲爱的老婆和儿子叙旧喽。」
「算了吧!」安澜瞪着他,「你在打甚么鬼主意,别以为我不知道。痛快点告诉我你的目的,要不然我就报警。」
“好,好……」周庆祥竖起双手,涎着脸笑道:「我们在一起也有四、五年了,不管怎么说你都不会见死不救吧。最近我欠了高利贷还不出,被人追杀……」
「你欠了多少?」
“二百万。」
“二百万?!」安澜睁大眼睛,「开甚么玩笑,你知道我以前的积蓄早就被你挥霍一空,最近的薪水又全部给医院付我父亲的护理费,你叫我上哪裏找这二百万!」
「住在这种豪华别墅,怎么可能没有钱?」周庆祥凑近她,「我也是不得已,安澜,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但不管怎么说,小康也是我儿子。我最近可是很想念他,而且现在我又找到了工作,完全有能力抚养他,我打算向法院提出申请,要回监护权,好跟小康共享天伦之乐……」
混蛋!
虽然明知他早已无夫妻之情,但没想到他居然如此卑劣地以小康来威胁,这种认知仍是刺痛了安澜的心。
「你太过分了!小康在你眼中到底是甚么,从他出生的第一天起,你就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现在竟然拿他来要胁我替你还债?」
她忍不住扬起手,却被对方一把抓住,几乎可以把骨头捏碎的强劲力道,痛得她咬紧下唇,柔弱的唇瓣承受不住重压,渗出一丝鲜血……
「安澜,你也知道我的个性,不要逼我,狗急尚能跳墙,把我逼急了,甚么事都做得出!」
男人的身影像座大山一样压下来,她几乎难以呼吸……
「放开她!」
蓦地,身上的力量一轻,光明重现。瞬间被解脱,安澜按住狂跳的胸口,大口喘气……
是凌瑞杰!
此刻见到他,安澜突然有一种泫然欲泣的冲动,好想不顾一切,躲到他的羽翼之下。
「不准你再碰她。」
伴随着这句话,是拳头清晰的裂响,和周庆祥毫无骨气的惨叫。
「救命!不要再打了……」
在她面前张牙舞爪的男人,在凌瑞杰面前,只有哀求叫饶的份。
安澜不禁呆住了——
那个人……那个全身像燃烧着愤怒的黑色火焰的男人,真是平时沈稳自若、风度优雅的他?
他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你要敢再动她一根寒毛,我就杀了你!」
令人不寒而栗的威胁……
看到凌瑞杰把手掐在周庆祥的脖子上,而后者无力地翻白眼时,安澜惊恐地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那家伙真的会被他杀掉!
「凌瑞杰!」她扑过去用力抱住他的手臂,「你快点放开他,他已经快不行了……」
听到她的话,凌瑞杰那寒冰般慑人的脸庞缓和下来,纠结的手指一根根松开……
「他就是小康的亲生父亲?」
凌瑞杰眉心深锁,鄙薄地看着俯在地上剧烈咳嗽的男人,幸亏今天他早早回家,否则真不敢想象安澜会受到怎样的欺负。
安澜不说话,沉默即是默认。
「没错,我才是小康的亲生父亲,那个孩子是我的!」周庆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脸上却露出恶劣至极的笑。
「安澜,你还真有本事,傍到一个这么硬的靠山。不过,你别以为下辈子就可以高枕无忧,我会一直缠着你、缠着你不放……」
安澜用力捂紧耳朵,那声音简直像魔咒一样……
「你要二百万是吧,这裏是三百万。拿好就滚:水远不要再出现在安澜面前,否则,有甚么后果你自负!」
凌瑞杰从口袋中拿出空白支票,龙飞凤舞地签好,扔到周庆祥身上。
「哈哈,果然是有钱人!谢了。」见到支票,周庆祥立即眉开眼笑,「没问题,有了这些钱,我保证你们永远都看不到我……」
突然,领口被人猛地揪住,他对上一对犀利的眼眸。这个男人有一股他前所未见的危险气势,他的双腿不禁瑟瑟发抖……
他也算在道上混过的人,所以很清楚,此刻的男人,绝不是他能轻易招惹起的。
「不准你再来打扰她。」
男人一字一字地说,虽然语气很沈静,但隐藏在深沈眼神后,却是没出口的危险讯息。
那是一种无声的威胁,不,不仅仅是威胁而已。如果违悖对方,绝对不会有甚么好下场,这个男人是认真的,而且,他也真的有这个能力。
「听、清、了、吗?」
「听清了,听清了……」
「那就滚吧!」
擦擦额角渗出的冷汗,周庆祥狼狈地跑出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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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往都是安澜去接小康,今天则换成凌瑞杰,心神恍惚的她无法拒绝。
回到家后,敏感的小康彷佛也嗅出了不对,变得异常安静乖巧,不等安澜吩咐,吃完饭后不多久,他就早早上状睡觉。
只有两个人的客厅,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
沙发上,两人静静坐着,熟茶的雾气冉冉上升……
「安澜,你还好吗?」
凌瑞杰担忧地看着身边一动不动的女子。
到现在,她纤细的肩膀还在微微发抖,凌瑞杰很想伸手抚慰她,却又勉强按捺住。
经历了刚才那样的事,他不想再吓她,连一丁点的风吹草动都不可以。
「三百万……为甚么这么轻易就给他三百万?」
从她喉头泄出沉重的声音,不知那是叹息还是呻吟。
「我只是不想他再来骚扰你。安澜,这是我给她的,你不用管。」
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
他把手轻轻放在她肩头,那瑟缩的颤动像受惊的小白兔一样,令他内心五味掺杂。
「我怎么可以不管?!」安澜猛地甩开他的手,“这是你的钱,我当然要还给你!」
「好,好。」凌瑞杰小心翼翼地安抚她,「算我暂时借给你,好不好?以后再慢慢还。」
「慢慢还?」情不自禁泄出自嘲的苦笑,安澜揉着额头,「不知道用一辈子能不能还得起。」
「如果还不起就一辈子留在这襄,跟我在一起!」凌瑞杰斩钉截铁地说。
他的话令她大大地震动了一下,安澜缓缓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他,胸膛上下起伏——
那表情不像在生气,也不是愤怒,更不是感激,而是另一种无法辨认的复杂情绪。
这个自作主张的男人令她瞬间背上了三百万的债务,还在这襄讲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到底想做甚么?
他以为她会感激他的所作所为吗?安澜最无法接受的,就是那种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的人。
「你到底在说甚么?不要说这么奇怪的话,甚么一辈子,甚么跟你在一起……」
她看着他,眼神复杂,眸光闪烁。
「你这个人真怪,我完全看不透你。为甚么要这么做?你以为这是在帮我吗?这是三百万,不是三百块!更何况,这明明不关你的事啊。」
这个男人……
这个莫名其妙、完全猜不透的男人……
胸口突然涌上一股焦躁难安的情绪,安澜很想把甚么珍贵的东西狠狠揉碎,再用力捣烂……
「我……」
凌瑞杰张了张嘴,才吐出一个字,就被打断了。
「其实我一直都想问你,你真的需要管家吗?」
她的全身流露出淡淡的傲气,眼眸无比清寒犀利,一如划破夜空的星焰。浑身竖起尖刺的模样,倒又恢复了几分高中时的模样。
「没错,别墅是很大,的确需要专人打理,但一个钟点工应该绰绰有余。你的生活又这么自律,根本不需要人照顾,何必花钱请我当管家?我们根本素昧平生,即使曾经是同学,但并没有任何交集啊,为甚么要这么帮我们,为甚么留我和小康在这裏?」
没有交集……吗?
沈默着,凌瑞杰缓缓蜷起手指……
「有交集。」
「甚么?」
「我们有交集!」他深深看着她,「也许你早就忘得一乾二净,但是我没有!以前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上学的第一天,我就见过你。因为你迟到了,还染发,被训导主任罚站。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很吃惊,你无视学校的校规,把头发挑染成像现在一样的红色,你知不知道这种颜色有多显眼?我其实一直试看接近你,但总也找不到机会。记得吗?有一次去操场集合升旗,我无意撞到你的肩膀,我对你说『对不起』,你却理都没有理我。有一次,上课的时候:你的橡皮擦掉到地上,滚到我脚边,我把它捡起来还给你,你虽然有对我说『谢谢』,但还是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还有一次,我们甚至交谈过!那次是在教室门口,我遇到你,你突然主动问我,今天老师会不会来,我说这节课是自修,你哦了一声就往外走。我问你为甚么不去上课。你说,这种愚蠢至极的课有甚么好上的。然后,你就和等在楼下的男孩子扬长而去……整整一年,我们就只说过这么几句话。」
那时的凌瑞杰,成绩好、运动好,样样都好,又是班长,在校园内小有名气,无论走到哪裏,都少不了关注的目光。
唯独她……
只有她……
从来没有正眼看过他!
重逢时,她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
而他却记得,深深记得,和她的每一个片段、每一个对话、每一次仓促的擦肩而过。
「你从来没有注意过我吧,我却一直在看着你。你那鲜艳的红发,无论走到哪裏,都那么引人注目。」
现在她的头发大概有很长时间没有重新挑染过了,颜色渐渐褪却,看上去有些黯淡。
以前那个满脸桀骛不驯、我行我素、散发着强烈光芒的女孩到哪裏去了?为甚么现在的她如此静默淡然?就像一块尖锐的清冽水晶,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只剩下无奈的沧桑。
没有他参与的岁月,她到底经历了甚么?
好想知道她的过去,她的一切。
「后来你因为旷课日久被开除,看到白榜上的名字,我很后悔,早知道就应该主动找你交谈,至少跟你建立联系,否则就不会失去你的消息,到处找也找不到……」
「够了!」安澜忍不住打断他。
「不够,还有!」他没有听她,执拗地继续往下说,「还有更多关于你的一点一滴,你在高中时的一切……我都记得,你要听,我可以全部告诉你,但请不要再说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