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弱水!你怎么了,弱水?你不要我了么?弱水!你不能抛下我!我只有你一个人啊!」
他一边痛哭嘶吼,一边一口一口地呕出鲜血,直到气若游丝,还在反复叨念着姜弱水的名字。
这三人原本该是殊途。可是,却投错了胎,变成了一家。既是一家,即便殊途,亦要同归……
此时,几乎参与这场长久而凶险异常的争斗中的所有人都在此处了。
他们久久呆立在原地,静默无语,甚至不知萦绕在脑中的思绪究竟是些什么。除了白玉堂和段思廉。
杨春愁将死,白玉堂自然不能让他就此死去。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杨春愁,将内力导入他的体内,强行逼迫他继续留在人世。
「不准死!你还不能死!解药,寒冰掌的解药何在?」
但杨春愁如今哪里还听得进半句言语?他只是一味排斥着流入体内,逼自己维持着性命的那股力量,不断地吐血,不断地喃喃自语:「弱水……弱水……弱水三千,我只要你一人……弱水……让我去寻你,弱水……」
弱水三千,只要一人——
段思廉冷眼旁观,唇边勾起一个不带任何笑意的「微笑」。
大千世界,弱水何只三千?可是,每个人都只有自己的那个唯一。这大概是老天赐予他的机会,他的「弱水」,合该属于他!他刚刚就在姜弱水和韩幽鹭的身后,无意中听到了她们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虽不全然真切,有几个字却是清清楚楚——寒冰掌之毒,世上有解!
「铁瑛。」
趁众人仍在僵滞凝固状态之中时,他叫过了身侧的铁瑛,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白了么?马上去办。办好后,请白玉堂到御书房中见朕。」
「可是,爷,这未免太……」铁瑛一阵心寒。
「你该改口了,铁瑛。」段思廉面色一沉。
铁瑛闻言,身躯一震,随即跪倒在地,「是,万岁——属下马上去办。」
万岁——万岁——
得到了江山,难道却定要放弃自己心爱之人吗?绝不!
段思廉如此想道,悄然走到幽鹭身后,点中了她的昏穴,却未注意,此刻身后,正有两道目光隐在暗中,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第十章
九月一十九。
风雨过后,天尚未晴。
待白玉堂回到房中,已届巳时。展昭知道,尘埃已经落定,这一战却还没有完结。因为,白玉堂身上的杀气不仅没有变淡,反而倒更浓了。他看不到,嗅不到,品味不到,甚至也几乎听不到了,却仍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觉到那股浓烈到了极点的杀气。
「玉堂,出了……何事?」即使缓缓开口,还是不确定说出的是什么;喉头一阵阵地泛腥,耳边的声音时远时近,是……大限将至了吗?
「无事。我适才不是与你说了,杨春愁、杨离梦两恶贼已除,段思廉也已顺利登基,再过上两日我们便可动身回返中原,归朝覆旨,你还担心什么?」白玉堂覆上展昭握在自己腕上的手掌,拉起,将五指插入他的指缝间——
他大概还未察觉,自己的话,几乎是喊出来。这几日,他都是这样在与他交谈,因而嗓音有些嘶哑,说出的语句也有些微变调。
无形,无嗅,无味,无声——他不知,一个人究竟要承受住怎样的压力才能在这般的世界中一日日地活下来。
「那你为何要我与沙前辈先行离开此处?」展昭眉锋一蹙,强压下嗓中的呛咳问道。
「因为…既然我们此行的公务已经完成,便也不必继续住在这宫廷之中受屈。他们虽是蛮子,可各种有的没的规矩也不比中原少上几分。你且先随前辈一同先行一步,待我前去告知柏雩一声,看他接下来如何打算,再去寻你们。」白玉堂答道,将掌中那双手捧至唇边,逐一在每根指间烙下一个深吻。
「不行!我不走!我留下,与你同去;你走时,我才走!你若定要出宫去住,迟上一两个时辰也无妨!」这次,连展昭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声嘶力竭地吼叫。
「你这笨猫,平日凶恶了些,也还算通情达理,今日怎么突然蛮不讲理起来?」白玉堂笑,看着那双早已失了光明却因焦急而流转出不安波光的眼中映出自己比哭泣还要苦涩的脸。
「白玉堂,就算我今日不讲道理一回,我要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到底要去干什么?是不是为了我才去?回答我!」展昭怒了,又急又怒,狠狠一翻腕挣脱了白玉堂的双手,再顾不得什么掩饰与骄傲,在空中摸索着寻到他的双肩,用力扣住。
「不是!我是为了——为了我自己!」白玉堂低吼,再也无法坚持下去,狠下心来抬手点向他的穴道,看着他蓦然瞠大的双目中有什么一闪而过,随即黯淡下去,整个人颓然倒下:「对不起,昭……此番,不能让你同往……」喃喃说罢,将人打横抱起,对一直等在门外之人道:「沙前辈……劳前辈久等了。」
「到了此时,还客气什么?只是,白小子,你当真要独自前去么?」沙晏竺边道,边推门而入,「那段思廉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他既然可拿展昭的性命威胁于你,难保不会使出其他阴谋诡计!还不如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待老夫点了苗寨兵将,团团围了他这王宫,看他如何反应!」
「前辈好意白玉堂心领,但那般情景只会令柏雩夹在其中为难,传扬出去亦有损我大宋威名,必非展昭所愿。我今日如此,已是强迫违背了他的意志……」白玉堂摇头,面上悲戚忧虑之色已被沉冷之气一扫而光,「我请前辈先行带他离开,就是为了防止段思廉又出其他诡计。一切,便都托付给前辈了!」
「唉你们唉,但愿老天开眼吧!」
沙晏竺连叹几声,也只好伸了手接过展昭,将人负在肩上,才站起身来,却听「咚」的一声,只见白玉堂单膝点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不禁惊道:「白小子,你——你这是做什么?」
所谓男儿膝下有黄金,更何况白玉堂是何等骄傲之人,听闻他当初见了大宋皇上尚且拒绝跪拜,如今竟在他面前屈了膝、躬了身——
「多谢前辈!倘若你们离去后展昭醒来,请前辈转告他。等我回来!我定会回来见他!我和他,要一起活!」
一句承诺,掷地有声!满腔柔情,丝丝刻骨!壮士一去,豪气巍然!
「好!你便放心吧,我定会平安将他送出宫外。」
半晌,沙晏竺颔首,一手扶了白玉堂起身,又嘱咐了几句后,匆匆带了展昭去了。
此后,偌大的房中便只剩下白玉堂一人独自抱剑立在窗边,等待段思廉差人前来。身旁没了那人,心中仿佛成了空白一片,唯有几句话,反复徘徊、萦绕,揪痛他体内的每一条血脉。
我知道解「寒冰掌」剧毒之法,只要白兄今晚愿助段某一臂之力,替我劝服一个人。劝服了那人,展昭便可活命。否则……不必段某多言,白兄自知眼下还剩多少时辰。
◇◆◇
酉时,日落。
竹帘轻动,漫卷西风。
有人来了。
白玉堂默默数着那人的脚步。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定。
「白大人,圣上请您前往议事。」来的这人,是铁瑛。
「好。带路吧。」铁瑛话音落时,白玉堂已经开了门,兀自昂立在他面前。
「白大人,此前可否赏脸,听铁瑛一言?」踌躇只在一瞬,铁瑛终还是开了口。他怕,见了白玉堂的脸色便知他今日必定做好了玉石俱焚的准备。
怕,但话还是要说。也正因为怕,才更非说不可!他怕的不是白玉堂,而是段思廉。怕段思廉在白玉堂面前把自己推上绝路。因为,他始终忘记了一点——
或许他可以说自己是为了情字才如此不择手段,但站在他面前的,同样是一个为了此生至爱深情可以不惜一切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胸中的爱远比他更加疯狂和执着—
「什么话?我又为何要听?」白玉堂问。
「实话。」铁瑛回答,深深一个躬身。「当日,铁瑛奉命前来接近二位,的确怀有异心。铁瑛也知,在总堂中替二位疗伤时所开之药,都被那『煽风点火』藏了,不曾与一位服下。但不管白大人相信与否,铁瑛从未打算对二位下过毒手。一是身为医者,做不出那伤天害理之事;二是当年曾受老爵爷嘱托,定要辅佐好小爷,铁瑛希望能为他留得一条后路。因此,今日斗胆开口,还请白大人看在嘉王爷面上,不要伤我家爷的性命,他只是一时糊涂而已——此话,不止是铁瑛的心里话,亦是另外一个人的请求。她说,若是白大人肯答应,日后她必定会当面跪地叩首谢过阁下!」
「他是何人?」白玉堂疑道。
「云妍郡主殿下。」铁瑛说罢,又是深深一个躬身。
「你的话已传到,带路吧。」听了适才那一番话,白玉堂仍是面沉似水,看不出一丝波澜起伏。
铁瑛见状,也只有摇头低叹——段思廉已经把白玉堂逼成了一头野兽!一头凶猛无比随时准备咬穿对手喉咙的野兽!
◇◆◇
日落,鸟鸣。
倦鸟归巢,红霞满天。
这是一场鸿门宴。
对白玉堂是。对段思廉也是。
铁瑛退下后,巨大的殿堂之中只剩下二人相对——对峙。
白玉堂知道,段思廉一定在周围布下了伏兵,必要时,不惜重兵逼他就范。
但他宁可以重兵逼他去说服赵珺,却不直接胁迫赵珺,只能说明他不敢;也可以说,他下不了决心。
江山在他心中仍重上三分,他自知如果向大宋宣战,对大理来说意味着什么。赵珺对这一点必定也很清楚,所以他才没有以开战来要挟他。
白玉堂清楚段思廉脑中所想,段思廉却也同样明了白玉堂心头打算。
他不是一个轻易接受他人威胁之人。确切的说,他从来也没打算要接受。他根本不是来与他谈判的。从一开始,他就做好了战斗的准备。不过,既然赵珺在看着这一切,该走的过场却还是要走!|
「白兄,请上座。」
「不必了。请问国主陛下,我家王爷现在何处?」
段思廉想走这个过场,白玉堂却不想耽误时间。
「白兄莫急,柏雩他就在此宫中,你我所说之话,他也全部可以听到。段某此时只想要白兄一句话——只要白兄答应帮忙,段某便立刻请他出来与白兄相见。」段思廉说到此,突然微微一笑,方绕继续道:「而且,不止是柏雩,还有一个人也在此处,等着与白兄相见。」
「何人?」白玉堂闻言心中不禁一颤,抬眼的瞬间,杀意乍现!
好冷——段思廉只觉背脊一凉,禁不住悠悠打了一个寒战!慌忙咬了牙,才未在面上显示出来,仍旧悠然自得般笑道——
「白兄,我才说莫急,你便又急起来了。你放心,我说的那人自然不是展昭。此时,他该已经与沙晏竺到了宫外。沙首领对段某有恩,他要带人走,我自不会横加阻拦。而且,此时就是强留下人来,也别无他用。」
语毕,再望向白玉堂,只见他仍是满面寒冰,冷冷开口道:「我问,那人是谁?」
「幽鹭姑娘。其实段某并不知道如何解那寒冰掌之毒,只有她才知道。我适才曾问过究竟是何种方法,只可惜,她不肯透露只言词组。看来,还要白兄亲自问她才行。」段思廉笑意不减。
这几句话说出,不过是一个意思——
我手里掌握的人命不止一条。韩幽鹭在我手中,倘若我杀了她,展昭也就必死无疑。你若不介意心爱之人丧命的同时再多挟带上一条性命,尽管动手。
「原来,幽鹭也在你手中。」白玉堂闻言,心又冷了三分,也又硬了三分。
「不错。」段思廉颔首。「说到此,白兄还没有给段某一个明确的答复。」
他笑,意欲将白玉堂步步逼上死路绝路。他以为自己的计策极妙,实际却是大错特错。他实际上是在将自己逼上一条不归路!
「你想要明确的答复?好……」白玉堂点头,「放了王爷和幽鹭,马上!」
「白兄此话看来是拒绝之意了。那么,如果段某也说——这人,我不放呢?」段思廉踱着步,半侧过身时,面色已经阴沉下来。
「你若不放,我便要抢!」白玉堂如此回答。
这话只有他答得出,他也只会如此回答。
◇◆◇
日落,月升。月上树梢,月照山巅。
你若不放,我便要抢——
好凶狠好霸气的回答!凶狠得好!霸气得好!
「哈哈哈哈!」
段思廉笑了起来,他在对着空气发笑。
因为空气被重重帘幕隔开了,帘幕那端有一个人,他其实是在对那个人说话。
「柏雩,你都听到了吧?不是我逼你,是他在逼你!」他边说,边纵身而起,猛然向后荡去——
「休想逃走!」白玉堂低吼一声,人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弹了出去,却比真正的箭还要快,还要猛!
人弹了出去,剑亦同时弹了出去,剑若惊龙狂舞!
哧啦!裂帛之声自空中传来,雪影挑碎了段思廉半截衣袖。
只有衣袖?
只有衣袖。
以白玉堂的轻功,这一剑本该已经令段思廉见血,可这是在公平的情况之下而言;而眼前的状况,显然和公平沾不上半点边儿!
段思廉这一纵身就像是某种讯号,或是命令。
白玉堂面前的对手已经不止是一个,而在刹那间变成了十数个!
也可能,是数十个,甚至上百个!
他几乎已经看穿了那微微浮动的层层幔帐——
每一层帐后,必定布置了一重阻击的侍卫!
「白玉堂止步!」
只有十人,喊声却如雷动!
这不是普通的喊声,而是加入了内力震慑的喊声;那十人也不是普通的侍卫,他们是洱海月门中属下!
十个不同的人,手中持了十把一模一样的剑!
「哼哼——」白玉堂闻声,只发出两声冷笑,根本连话都不屑一答——
既然兵戎相见,唯有以剑对语!
一剑对十人!
同时也是,十剑逼一人!
锵!
铛!
一剑碰一剑,火星进射!
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锵!
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铛!
一剑迎十剑,钟磬齐鸣!
那十人将白玉堂团团围住,十人一阵!
时而聚拢;时而散开;时而齐齐进攻;时而轮番上阵!
时而似一人手中掌有十剑之利;时而又似十人合一、十人一剑!
此刻该当如何是好?
唯有以其人之道还至其人之身!
他们十人合一,他便以一化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