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劝段思廉,依旧按此前计划,先入羊苴咩城登基称王,其后再出兵讨伐恶贼。」白玉堂答道。
「这——白五哥倒与我想在了一处,我适才思量过后也觉,还是如此于大局来说比较稳妥。」赵珺点头应声。「白五哥放心,我过后便会找他商谈,劝他从长计议!」
「好,好啊……如此一来,该是都想周全了——待那猫醒来,也不会怪我。」白玉堂说罢,站起身道:「沙前辈,那么我们此刻便动身吧。我想早去早回。」
「也好。我便立刻送你前去,此时时辰尚早,若是顺利,十七晌午,你便可回到此处堂中了。」沙晏竺边道,边也站了起来。
「多谢前辈!柏雩,我去了。这三日,有劳!」
白玉堂说罢,别了赵珺,与沙晏竺悄然离开了洱海月总堂。
接下来这三日,他究竟去了何处,再无旁人知晓。而且,恰逢关键之时,也无人特别留意。因为,段思廉在九月十四当日夜晚便接受了赵珺建议,准备在三天之内入主羊苴咩城!
◇◆◇
九月十七。
大风起兮云飞扬!
午时。
段思廉登基称王了。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时,杨离梦只是将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用若无其事般的语气问道。
「回……回禀万岁,段思廉他……他与高智升等人里应外合,潜入了羊苴咩城,如今已经正式登基称王了!只是大半人马还留在洱海月总堂。」跪在地上的属下战战兢兢答道。
自从新宫主露出本来面目之后,这座大营已经变成了一座死营。
不管是「赤寒宫」的属下,还是原本大理朝廷的兵将,只要意欲反叛逃跑者,一律杀无赦!
三日以来,他已经又杀了千余人。至于剩下的,早一个个吓得如同一碰就碎、遇水便瘫的泥偶,莫说做出任何举动,便是大气也不敢多喘上一口。对他们来说,杨离梦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比杨春愁还要心狠手辣上万分、如同魔鬼一般的陌生人!
他不止喜欢利用人,操纵人,更喜欢杀人!把杀人当作一种喜好和乐趣,这便是他与父亲最大的不同。他可以没有任何理由、不出于任何目的地杀人。有时候,他杀一个人,只是因为他想那么做。比如眼前,他从这个奴才眼中看出了恐惧与戒备,就像一只羔羊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头猛兽——他一定很想立刻转身逃走,逃离他的身边,逃得越远越好!
「呵呵……口是心非的奴才,既然称朕为万岁,为何又要称那段思廉为王?」他微笑着扬起手。片刻之后,又微笑着放下。跪在他面前的,已经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僵硬的尸体。
「看到了吗?究竟谁才是这人世间的王!」
杨离梦笑,笑得畅快,笑得得意!他边笑,边起身离开了那把龙椅,在那具冰尸边停了下来,伸出手——真是不堪一击啊……那个满面惶恐的头颅就这样脱离了身躯,被他捧在了手中。
「来人啊!」
「是……是……万岁……有……有何吩咐?」
这次这个奴才是爬进来的。他亲眼目睹了一切,却连转身逃走的力气也没有,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腿。
「传朕旨意,整顿三军,准备回返王都。」杨离梦边说,边往手中的颅腔之内斟酒。烈酒混了血腥,飘散出一阵浓郁刺鼻的味道。
趴在地上之人已经面如死灰,变做了一堆活肉,一堆磕头如捣蒜的活肉。
「奴……奴……奴才……遵……遵旨!」
「好,下去吧。」杨离梦满意地笑了。
这才是一个真正的好奴才!不会背叛他的奴才!
他一点也不担心。
段思廉入主羊苴咩城,并不等于大理就是他的。如同此前段素兴夜夜睡在龙榻之上,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所以,他刚刚说的是「回返王都」,而非攻城。那城本就是他的。大理也是他的。天下——更是他的!他要天下人都沦为他的奴仆!
◇◆◇
申正。
有人快马加鞭,奔入了洱海月总堂。
不过,这来人并非来客,而是一个「归来」之人。他纵马归来,一路纵马,到了门前,却依然没有下马,而是长驱直入!
「白五哥!」第一个迎上前去,或者说敢上前去迎的人是赵珺。
赵珺没有答应陪段思廉入城,他要留在此处坐阵,统领大军。统领大军并非非他不可,但他需要这个借口,因为他要等白玉堂归来。
「柏雩!」白玉堂见了赵珺,此时才一带缰绳,翻身跨下马背。他的额头布满了汗水,背后浸透了汗水,全身都是汗水。因为他急。他的面色很好,可是神色很差;他的身体很好,可是心情很差。因为他担忧。
「他可还好?」他顾不得喘息,张口便问。
「日日舞剑,看来尚好。」赵珺回答,几乎是字斟句酌。
「怎么?」白玉堂眉锋一蹙——看来尚好,也就等于实际不好。
「醒来时看来尚好,实际每日昏睡的时辰却增加了。」赵珺又答,字字吐得艰难。
「此时呢?」
白玉堂已等不及,问话时早纵身而起,跃过层层院落。待身后赵珺赶上,竹楼前立定那人已映入了眼帘;而且,在他落在他面前时,先开了口。
「玉堂。」
「猫儿……怎知是我?」
的确,他「看来」尚好。一袭蓝衫,卓然而立,仿佛一株生在悬崖峭壁边却依然直指苍天的青松。
他本该笑,对他笑;奈何,心中只余痛楚。
「听到的。」他未笑,他却笑了。他已经知道他离去三日究竟为何。
「猫儿,我想你。」白玉堂轻叹一声,上前拥住展昭。他知道,赵珺在院墙外就止了步,根本没有跟入。
「我也想你。」展昭应道,回拥住这具温暖坚实的身躯。
思念太多,是否皆因此生太短?
「昭,我回来了。」白玉堂轻喃,俯首吻上他的双唇。
我回来了。这话,从边关,到汴京,他对他说过不止一次。但是,今天他才是真正回来了,完完整整地回到他的身边。
「嗯,我知道……」展昭点头。
身体血肉正一日日地变得麻木不仁,但心总是活的。真真切切地喜,真真切切地忧;真真切切地愉悦,真真切切地疼痛!
「猫儿,我许个愿与你可好?」白玉堂一手贴在展昭的心口,「但愿人长久……终此生……婵娟与共……」
「玉堂可自认是君子?」
「白爷爷自然是君子!」
「君子一言既出,便不可反悔……」
「白爷爷说过的话,从不反悔!」
一字一句,昔日种种,终于全部找回。
无悔——无憾——此生——再无悔憾!
「玉堂,既回来了,就陪我再舞一次剑吧。」
「舞剑?」
「段思廉已经入主羊苴咩城,正式登基称王了。听说适才有消息传来,杨离梦营中人马蠢蠢欲动,似是打算整顿三军,重新开战。战前,我想再听一次巨阙与雪影的声音。」
「好!臭猫,白爷爷可全想起来了,你当初曾答应与我一决高下,这许多年来,可还未曾兑现!今日白爷爷便陪你舞上一遭,日后,你仍要实现诺言!」
「定然实现!」只要,我还能等得。
日渐西斜,天色暗了。
今日,无风无月。可是,眼前景色却是风月无边!
风是剑锋,月是剑影。宝剑成双,风月无边!
如同昙花一现,绝世惊艳!
只是美则美矣,一纵即逝。
世上英雄不挂剑。挂了剑,便是这个英雄要消失的时候了。因此,展昭才会日日舞剑,剑不归鞘。不能归——不愿归——不想归——不甘归——所以,这次舞过,雪影铿锵嘶鸣一声还回鞘中,巨阙却还在夜色中散发着凛然而倔强的光芒。
那光芒美得令人无法移开双目,也不忍移开。只怕,一旦移开了,那种美丽也会随之灰飞烟灭。因为那种美乃是一个铁骨铮铮的男儿所特有的美。美得太过刚硬不屈!
美得太过悍然决烈!
「猫儿,我们在此处留得够久了,回房去吧。」白玉堂道。
此时他才发现,展昭根本没有把剑鞘带在身边。
「也好。」
展昭颔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迈步向前,踏着脚下自青草间隔出的石板路,直到来到竹楼前,才略微驻足,确认之后,方才抬腿跨上石阶,举手推门步入。
白玉堂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如此准确地判断出此处的方向的,只知……他就算曾经跌倒,也绝对不会是在人前。
只因,他是展昭,独一无二的展昭!
再回首——刚刚的一切,仿佛不过是一场幻影……今日,仍然无风无月。
◇◆◇
九月十八。
赵珺下令拔营,率领大军浩浩荡荡离了洱海月总堂。只留下几路水军驻扎,以防敌军绕道洱海,迂回攻袭。
九月十九。
大队人马进驻王都,诸将归朝,拜见新王。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赵珺一干人等。他们乃是大宋天朝来使,并非大理臣属。段思廉自知赵珺心结何处,此时大局未定,便也没去勉强。
九月二十。
杨离梦兵临羊苴咩城城下。但段思廉拒绝出城应战。因为展昭通过赵珺之口,为他出了一计——四面楚歌之计。
旧时,韩信奇谋惊项羽,四面楚歌吹散楚霸王八千强兵悍将。今日,更有南侠妙计定乾坤,十方铜鼓击退杨离梦大军铁骑狂骠!
正所谓——玉螺一吹椎髻耸,铜鼓一击文身踊!
杨离梦军中除了那千八百名「赤寒宫」属下之外,其余兵将原本皆为大理朝廷兵马,只因慑于淫威,才不得不听其调遣,任其指示,其实早有反叛归朝之心,更不愿与王都之中骨肉兄弟自相残杀。
所以,段思廉便依计行事,命人在城头之上吹响青螺,击动铜鼓,一边奏起大理民间小调之类乐曲,一边另派口舌伶俐之人喊话劝降。
未几多时,杨离梦身后大军之中便开始躁动起来。想到城中亲人,自己却落在魔掌之中,一些兵士禁不住潸然泪下,失声痛哭起来。
杨离梦见状大怒,立刻命人杀了那几名兵士,以仿效尤。
结果,却恰恰适得其反。
第九章
死。
人人都怕,即使那人是个英雄。
所谓英雄并非不惧死,他们无惧,只是想让更多人好好的活。便是身死,心犹在。世上并非人人都能成为英雄,可便是凡人也曾有过英雄的梦想。就如同,那些全身颤抖,目皆欲裂的士兵。
此时,他们的颤抖已经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超越了生与死的愤怒!人死不过头点地!身死亦好过心死!继续苟且活在魔鬼脚下做傀儡,活的是肉,死的是心!群起反抗,纵无全尸,魂魄也能回到亲人身畔!
火。
怒火!
怒火熊熊地燃了起来,死也就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吾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死不可怕,杨离梦便也不再可怕。
「轰隆隆」一道惊雷,生生撕裂了清湛高远、遥不可及的天空。
倒戈!
刀倒戈,枪倒戈,弓箭亦倒戈!
那惊雷哪里是九天深处发出?分明是来自齐齐倒戈的怒军当中!
雷。雷过后,便是雨!只不过这雨不是天雨,却是血雨!
血雨,还有腥风!再砍不尽,再难杀绝!第一颗「赤寒宫」属下的头颅高高飞起,又滚落在尘埃之中时,又是一道惊雷暴响!这次已不再是杀人铁器的嘶鸣,而是反抗被杀之人的怒吼!
风雨交加,雷雨交加!风更狂,雷更响,雨更暴!
雨。暴雨!暴雨横飞,溅了杨离梦满身满脸。
红色的雨——红得鲜艳,红得诡异,更是红得美妙无比!
杨离梦笑了,笑得肆意猖狂!
因为,他正在享受血雨袭面、腥风缠身的快感!尽管,他的属下们正一排排扑倒在那血艳的黄沙之中,享受过后,他甚至伸出舌,舔了舔自脸颊流下,沾染在唇边的血,道:「倒凤颠鸾」何在?」
「属下在此!」
答话应声的是四名肌肉纠结暴凸的壮汉,怀中分别抱了四件乐器。
乐器。
琵琶,胡琴,古筝,洞箫。
四件再常见不过的乐器,同时却也是四件再厉害不过的武器。蛊惑人心,操控意志的武器。
杨离梦早命人在兵将们的食物中下了药,迷药。
这迷药与那道彦在中原巴州城中所下之药一般无二,人若无意服了下去,只要听到某种特殊的声响,便会受到控制。
「开始奏乐吧。朕今日心情极佳,突然想要风雅一番!」
杨离梦倾身,向后仰倒在马背上。他的一身衣袍本就是红色的,在那大营之中被他所杀之人的血中浸泡了三天三夜染出来的、幽暗的猩红,如今添了新血,只会让它显得更加瑰丽!
乐音。
这不是乐音,而是魔音!魔音传脑!痛苦不堪,撕心裂肺!终至神志全失!
「好啦,去吧,做你们该做之事……」
蜂拥而上,进攻。
◇◆◇
「这该死的妖人!」段思廉一掌击在城头青砖之上,怒不可遏!此种情形之下,对方进攻,他却根本不能还击,否则就是作孽!他刚刚登基,大局未定,朝堂未稳,又怎能命令城中将士与自己的骨肉兄弟自相残杀?
「该死,此时到底应当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只有杀——
「我去杀了那魔头手下四名妖人。」
众将当中,一个声音传来,沉而不低,稳稳打入所有人的耳中。
「不行!白护卫,乱军之中,刀剑无眼,再说那些受控之人又杀不得砍不得,你如何能敌得过他们?」赵珺扬手拦住白玉堂,未叫他「白五哥」,却道了声「白护卫」。
「王爷莫急,白玉堂这条命便是有人想要我也不给!只是如此这般也不是办法,总不能真任他们攻上城来,倒不如……如此这般——」白玉堂说着,当即将自己心中所想之计道了出来。
众人听后,虽仍是有所犹疑,但也再无他策。段思廉思量了片刻,点头道:「好!此时也只有依白大人所说,来人啊!」
「在!」
「速速取三千只雕翎来!」
「是!」
片刻之后,三千支雕翎箭备齐。备齐后,又有一番心思要花。
此时,城下已是战鼓震天,受控兵将如同地下冒出的猛鬼,一次次被守城士兵挡下,推落,又一次次爬将起来,锲而不舍地攀缘而上。
自然,不可能等到三千雕翎全部重新改头换面,只等差不多已出了八百支成品,白玉堂便已拔剑立在了城头之上,一双利目灼灼看准杨离梦身侧那四名手捧乐器,正吹弹得兴起的妖人,喝了一声:「弓箭手何在?」
「是!」
几十名弓箭手闻声,齐齐上前,手上早已是弓满月,箭上弦。
「放箭!」
放箭——箭矢如雨,火光如雨,铺天盖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