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像是停止在他的周围,将他整个人隐蔽在洒落暖阳的叶隙间,那么样地沉寂,那么样地让人无法触摸。
「……他果然很像我。」低低的轻语回荡在薄弱的呼吸中,几乎没办法耳闻。
真的很像。
就是因为能够体会,所以才不想让他也那么孤独……
但是好象还是不行呢……
「要怎么样……他才会相信……」
慕弈之轻缓地闭上了眼,午间的阳光很暖和,微风吹来很舒服;虽然药效已经慢慢地在发挥它应有的功用,但他却仍是感觉不到自己残缺的心脏像是正常人一样地跳动。
就像是一直提醒着他,他是没有权利爱人的。
第五章
从他有记忆开始,「母亲」和「父亲」就等于一个像是空气的代名词。
他很小的时候就开始懂得照顾自己,因为没有人担心他肚子饿煮饭给他吃,没有人关心他的安危接送他上下课,没有人怕他孤单寂寞假日带他出游,没有人因为天凉帮他加床棉被,没有人会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说晚安。
每天一放学回到家,他就是自己洗衣煮饭,整理家务,等他做完功课洗完了澡,饭桌上那已放凉的饭菜仍是没有人回来跟他分享。
他的生身母亲生下他之后就离开了父亲。父亲说,母亲是一个自私的女人,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和丈夫,所以才会跟别的男人跑了。父亲还说,当初母亲会怀孕完全是意外,他们不得已才结婚,其实她根本不适合父亲娶妻的条件,所以他是一场错误婚姻下的错误产物。
他知道父亲在外面另有家庭,他身体不健康,被父亲认为是个麻烦的拖油瓶,所以始终不愿意将他接回那个家里居住,只是在外面租个简陋的套房,每个月只有给他钱的时候才会出现,从来也不曾关心过他的生活。
但他明白,父亲不愿意正视他的更大原因是因为他长的实在太像母亲。
他没见过母亲,只有一张在家里找到的泛黄照片,每当他面对着镜子就会看到和那张照片上如出一辙的容貌。对母亲有恨意的父亲,又怎么会喜欢上他?
他曾经希望能得到父亲的关心,他用功念书,拿全校第一;他品行优良,奖状数不清;然而不管他怎么做,父亲总是放下微薄的生活费就走,吝于给他一个笑容。
国中毕业,父亲所给予的经济支持更加拮据。他知道父亲越来越不愿意养他这个儿子,所以他上了高中后就开始打工。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逐渐了解到,他的存在,是那么样的不应该。
他不怪拋弃他的母亲,也不怨忽略他的父亲,更不嫉妒那些能得到父亲关注的异母弟妹。
他只是代母亲默默地承受这一切的不公平。
从小到大,他的生活圈是这么狭隘,不论白昼或黑夜,都只有他独自一个人。
久了,他学会隐藏起自己的情绪迁就他人,本来就因为身体上的疾病而淡薄的他,更是用微笑替代一切的心思,在他脸上,再也看不到真切的喜怒哀乐。
十八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发现自己跟平常人不同的性向。
他无法克制地对一个时常跟他社团交流的大三学生起了倾慕之意。大男生健谈开朗,主动地对一向淡然的他释出友善,像是太阳照耀着他枯萎已久的生命,从未跟人如此接近的他忍不住受大男生的吸引,他引导着他亲近人群,带领他走出孤独黑暗,给予他温暖。
对于同性的恋慕他思考很久,确定这不是错觉,也不是移情作用,他是真的只对同性有感觉。他想得很透彻,也理智地接受自己的性向。
在越来越频繁的见面下,他们的感情也越来越好,逐渐地,他也能够明白,这个大男生跟他属于同样的人。
在大男生持续的主导下,很快地,他们成为了恋人。
他本来以为,早就不敢奢望的幸福就这样垂手而得,在他自始至终空荡的世界里总算有人陪伴,但没过多久,他才发现他错的离谱。
他的情人渴求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他不是不肯,只是觉得这样太快,他毫无心理准备,而且情人越趋激进的态度也让他觉得十分怪异,在一次又一次明着暗着的拒绝下,情人的耐性告罄,某个夜晚,他借口来他家中做功课,打算强迫地让他屈服。
这样不堪的凌乱场面却正好被父亲撞见,对他来说,是那么样的措手不及。
父亲当着他的面羞辱他们之间的关系,没听他解释,也没给他坦承的机会,只是一再地怒骂他跟他母亲一样骯脏。
他能够理解父亲对他异常的性向有多么地不谅解,之于保守的父亲而言,他是个令他一辈子蒙羞的儿子。他试着跟父亲沟通,但父亲却因为嫌恶他而不肯和他深谈,更甚至扬言不再认他这个污秽的骨血。
他知道,连最后祈求亲情的盼望也彻底失去了。
父亲再也没来过,真的把他这个儿子完全遗忘,他只能主动求去,用打工的薪水找了个新地方居住,半工半读地完成大学的学业。
他的情人在那夜狼狈的离去后,也没了声息,他明白,他始终只想要他的身体,是自己识人不清,若不是父亲巧合的出现,或者他真的会让无心的情人达成目的。
他也曾捎信将自己的地址给予父亲,并诚恳地用文字表达没有办法更改的性向期望能得到父亲的谅解,他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够来找他,但一再希望的结果却总是落空。
他始终不曾忘记过,自己的存在有多不该。
第一次见到管晔,他就觉得他身上那种孤寂的封闭跟自己很像,只不过自己是深藏在内心,而管晔是形于外在。他没有办法不关心他,主动查访的结果,他知道这个学生跟他一样,拥有一个不温暖的家庭。
他试着接近管晔,想要化解他的心结,因为他知道一个人的孤寂会有多难受。然而越接近管晔,他就越叹息管晔毫不隐藏的偏激思想,那种冷僻到几近阴暗的思考方式,让他十分忧虑。
只有一个人的世界,真的会比较快乐吗?
他品尝过那种寂寞,每当看到管晔,他总是希望能让他多接纳身旁的人,别和他走向同样的路。
但不论他如何努力,管晔却总是不肯敞开心胸。
后来,实习的课程结束,他尽完最后的善意离开学校,父亲和继母突然出车祸双亡的事情让他无暇去记挂管晔,他必需全心全意地照顾那几个弟妹;忍着伤痛处理后事,还要学习跟素为谋面的陌生手足相处,这些事情消耗他太多心力。
等他能够有余力想起管晔时,他已然成了闪耀在时装界上的一颗新星。
他万分欣慰,曾经,他也担心个性激烈的管晔会误入歧途,这是他始终放不下他的原因,幸好他找到了自己该走的路,没有输给命运。但在镁光灯下的管晔,眉宇之间的孤僻疏远却没有因为接触的人群扩大而消失。
他不定时地写信给管晔,一方面鼓励他上进,一方面想让他知道有人在支持他。他从未属名,因为知道管晔一向对他没好感。
没想到会再度和他相遇,更没想到,他居然会知道了自己的事情……他会怎么想?一定是很轻视吧!
慕弈之坐在导师办公室的书桌前,轻缓地触摸着手里的浅蓝色信笺,苦笑挂在唇边。
再多不堪的话语他都听过,因为他是一个老师,所以道德标准必须比平常人来得高,同性恋这个名词在师者的身上是一个禁忌,是一项不可饶恕的罪孽,要不是遇上了现任的校长,他很可能会就此迷失了自己秉持的信念,遗忘自己本来就寥寥无几的价值。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是一个丧失爱人权利的人……
抬手摸上左胸襟,他在心中一阵叹息。
「小子,要不要喝茶?」一道极有中气的女性嗓音蓦然响起,截断了慕弈之沈浸的思绪。
他抬起头,望进一张充满生气的妇人脸庞。
妇人穿著很轻松,就像是平常的家庭主妇在逛菜市的装扮,休闲却又不邋遢。
「校长!」他微讶,连忙站起身接过女校长手中成套的茶具,愕然地发现她居然将一壶热开水摇摇晃晃地勾在手指上,他小心地拿过危险的热壶,将东西都放在自己桌上。
「我想起你今天早上都没事,所以决定跑来你这儿泡茶。」女校长略带皱纹的脸上荡起自在的笑纹,她晃了晃挂在手肘上装茶叶的袋子,「文山包种,很香喔!」
慕弈之放柔了表情,看着眼前一点也不摆架子的中年妇人。「校长怎么有空?」他知道这校长时常兴致一来就很难压下,所以他只是拉过旁边的椅子让她坐下。
「怎么没空?我常常都是很闲的啊!」她哈哈笑两声,像是女侠般豪爽。「我每天来学校都是在骗薪水,不然你以为我坐的住那个无聊的办公室?」嗟!这么大一个校长办公室偏只有她一个人,成天跟蚊子玩捉迷藏,闷也闷死她了!
慕弈之莞尔,知道女校长说话一向如此有趣。
校长先用开水烫了烫茶具,然后拿起茶羌,打开装茶叶的袋子。袋口才微露,茶香顿时扩散开来,她抬首看了眼,确定偌大的导师办公室没什么人后,才神秘兮兮地道:「这可是上等货,我只拿出来招待你,别给教仔知道,免得他又说我偏心。」教仔指的是教务主任,和校长同样嗜茶,也和校长一样爱帮人取别名。
慕弈之微微一笑,对这个童心未泯似的女校长,他时常不知该如何和她应对。
女校长将足够份量的茶叶放入小陶壶中,然后灌入热气腾腾的开水。
慕弈之只是安静地看着女校长的动作……只到他觉得一直有视线黏在他身上,他才缓缓抬眸,对上女校长一副很忍耐的表情。
「怎么了?」他知道他如果不问,女校长最后也会爆发。
女校长呼出一口大气,像是得到特赦,「小子,我觉得你很不够意思哎,有了……咳,有了『好朋友』,也不带来介绍给我认识认识,要不是我早上去找老杨闲瞌牙,我都不知道你有这么好看的『好朋友』哩。」听说那小伙子长得很俊啊!可恶,居然没「养到眼」。她碎碎念,老杨当然是她帮校门警卫取的惯称。
慕弈之微愣,有一瞬无法理解她的意思,待看清楚她眼底的暧昧后,他一张俊颜顿时染上红潮。「不是的,您误会了,那个人……不是我的……『好朋友』。」
「不是?」她扬眉怪叫起来,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大又赶紧压低,「你在这教书这么久,除了你那些弟弟妹妹,我从来没看过任何人来找你啊!」这是她合理怀疑的理由。
慕弈之面颊上的红晕浅浅地,「真的不是,他是我以前的学生。」
「你的学生?」女校长摇头晃脑地倒出小陶壶的茶,又重新灌一次热水,反复几次。「咱们学校什么时候出了一个长的像明星的孩子?」这形容是她从门口警卫那听来的。
「他是我以前实习时教过的学生。」慕弈之想起日前和管晔的不欢而散,眉间染上微愁,忍不住轻轻地叹息。
淡淡的茶香开始随着热气蔓延,他俊雅的面貌在氲氲的热气下有些不真实。
校长睇视着他,然后从怀中揣出一包葵瓜子,她打开封口递到他眼前。「吃瓜子。」也不管慕弈之想不想吃,她自己抓了一把在手上后,将整包塞进他手里。
慕弈之看着手上的瓜子,对于这个校长偶有的突然之举,虽然常常感觉有些疑惑,但感觉却不会不好。
「没那么大力气,就别背这么重的东西。」女校长意有所指地说了一句。她倒出醇香的热茶在两个小杯中,递了一杯给慕弈之。
慕弈之看着碧绿色的透明茶水,上面映出自己不解的面容。
「小子,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喜欢把事情往自个儿身上揽?」女校长「呸」的一声吐掉嘴里的瓜子壳,挤眉弄眼的。「瞧你瘦巴巴地没几两肉,偏又爱寻一些烦恼堆在自己肩头,你不累,我看了都流汗,你每回叹气,我就觉得连自己的气管都痒了起来。」她啜一口清茶,满足的直点头。
慕弈之微愣,不知该对她突如其来的感言作何反应。他……时常叹气吗?
女校长又道:「我告诉你,我讨厌死你那种温吞的个性了!我真怀疑你怎么有那么多脑袋去想一些乱七八糟错综复杂的事情;觉得对就去做,觉得错就改过;心情好就大笑两声,心情差就痛哭一场,管那么多做什么?做过的后悔总比没做的遗憾要好得多,更何况,你没做怎知会不会后悔?」
被她一席快言快语堵得无话可说,慕弈之只能怔怔然地看着女校长边喝茶啃瓜子边教训他。
「你这个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肠软又爱担心,像你这样慢吞吞地像个闷葫芦似的烦恼事情,我脑细胞不知死多少;你是我看过最笨的烂好人,却也是我看过最善良的烂好人。」她又吃了好几颗瓜子,彷若闲话家常般长篇大论。「你年纪轻轻的却像个半入棺材的小老头,有什么事情需要让你烦扰成这样吗?我知道你喜欢管别人的死活,但你不喘口气怎么有力气管?想得太多,不是烦恼都变成烦恼,只要你认为方向正确,就凭直觉去做!老天爷总是会站在好人这一边的。」嗯……有时候或许会站错边吧。
对于校长的评论,慕弈之不知该觉得光荣还是羞愧,他有些想笑,拿着小小的茶杯静静地听着,校长像是变成了他的老师,热心地谆谆教诲。
自己真的那么爱烦恼吗?……他发现,女校长有很多话他都无法反驳。或者自己真的该放开一点,用另一种态度去对待管晔,如果能让他稍稍走出阴暗的心灵,多转换几种立场或者方式也不一定是不好。
可是……管晔好象已经决定不再理会自己了。慕弈之微微皱眉,不确定该如何做才好。
见他静默不语,眉头不展,女校长啜一口茶摇头,「哎,我说你啊,刚叨念了一堆,你是当耳边风?现在又不知道在想什么了,顺其自然不就好?该你做的事情,绝对跑不掉;不是你的负担,就别抢着去扛,总之啊,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船到桥头自然……直吗?好象也的确是如此。慕弈之淡淡地笑了。
「您还是一样乐观。」总是充满活力,让四周的人都和她一样好心情。
「呵!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嘛!」脸不红气不喘的,「你都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国中的时候啊,我们老师还说我……」上了年纪的人,总是会不自觉地说起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