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听,会发现「她」的声音较一般女人低沈。
女人真的很美,只可惜这个外表是「她」的可人儿其实是个「他」。
这名有着女子外貌的男人叫做岳湛詺,是一名中英混血儿,是在时装界知名的模特儿,之所以会有这种打扮,是因为造型师认为他的外表亦阴亦阳、宜男宜女,十分特殊,所以诠释某些必须凸显特殊风格的服装时,他就必须依照造型师和设计师的要求男扮女装。
模特儿是一份要求专业和美感并重的工作,没有人会因为这样而觉得他怪异,反而频频称赞他真的是非常美丽。
而他自己呢,也没有排斥的感觉,一方面他在工作上的态度很认真,是个敬业的人;另一方面,下了工作的舞台,他又觉得自己这副样子实在是——可以增添不少乐趣。
见沙发上的男子还是不答腔,岳湛詺棕色的美眸一转,索性一屁股坐上男人交叠的长腿。身上开高叉的酒红色小礼服因为这个动作而滑落,露出了曲线优美且足以令人喷鼻血的诱人大腿。
男子眉一皱,淡淡地开口:「下来。」低哑的嗓音有着阳刚的性感。
「唉,我好伤心,管大帅哥居然对我这么冷淡。」岳湛詺煞有其事地垂首饮泣,抖动的双肩令人怜惜。
「别在我面前抽烟。」管晔瞪着岳湛詺指上那一支还在燃烧的细长白烟,警告意味浓重。
「啊,我好怕喔!」岳湛詺夸张地拍着自己心口,然后将烟凑在自己嘴上吸一口,故意地把白雾喷吹在管晔脸上。
管晔冷睇着他,突然伸出手抓向他的手臂,然后一把把他给扯离自己腿上。
「唉唉唉,你不能斯文点?」真粗鲁,痛的他要命。他继承了母亲英国人的白皮肤,给管晔这样一扯,不瘀青也红肿。「我酒都翻了,你高兴了没?」他没好气地看着手中空掉的鸡尾酒杯,甜美的酒液喂给了身下的沙发椅。
「我说了别在我面前抽烟。」管晔倾身向前,拿起别桌一瓶酒塞到他怀里
岳湛詺瞪着手中只剩一小口的酒瓶,又把它放回了桌上。「是啊,不能抽烟、不吸大麻、不吃兴奋药丸,所有会使人上瘾的东西你都敬谢不敏对吧?」虽然他自己除了烟以外也不碰其它,但在这种复杂的圈子和环境下,很多人都会藉这种方法来抒发压力,他看的很多,管晔是他看过最洁身自爱的模特儿,烟酒不碰,毒品不碰,加上不主动与人靠近的气息,简直活像是个异类。
不过这个异类,却是名闻时装界的男模,也是他们公司的台柱之一。这次巡回亚洲的服装秀,就是以他为主角,完美地展现东方人的特质。
「知道就别再犯。」管晔瞥了他一眼,提醒他刚才的明知故犯。
「我哪知道你那么开不起玩笑。」岳湛詺咕哝,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拿下头上那顶发型设计师特别为他量身订作的假发,露出自己带着红色的短发。
管晔沉默,目光焦点放在身旁可以鸟瞰底下夜景的大玻璃窗。
黑夜,总是会让他联想到父亲毒瘾发作的狰狞模样。
高一那年,父亲染上了毒瘾,母亲知道后很伤心,曾劝父亲戒掉,父亲出入勒戒所多次,但总是无法根绝毒品,出来没多久又会忍不住拿钱去换取那罪恶的短暂快乐,花钱如流水,要是母亲跟他争吵,他便会动手打人。
打母亲,或打他。
后来母亲实在是受不了了,就连夜逃离父亲身旁、逃开了这个破碎的家,但是,却没带着他。
他知道自己被母亲遗弃了,他不恨任何人,只恨那个会令人上瘾的白色粉末。
母亲走了以后,父亲变本加厉,为了贪飨那麻痹神经的虚幻,几乎将整个家的积蓄败光。
他只好自己开始一边工作赚钱一边念书,有时候为了工作甚至必须逃课,毕竟他养的是两个人,也幸好自己是独子,不会拖累到手足。他很明白,父亲已经不再是原来的父亲,但是他却无法弃他不顾。
父亲每次花完了钱就会跟他拿,但是那微薄的打工薪资又怎么能应付父亲购买昂贵毒品的钱?他也不愿意让父亲这样沈溺下去,他不给,父亲就会狠狠地毒打他,他不还手也不吭气,有好几次,他被打的遍体鳞伤,隔日上学,老师同学总是以为他去混帮派跟人斗殴,他不想解释,就被人当成默认。
谣言传的又快又难听,家里的事情让他没办法分神念好书,成绩当然好不到哪里去,没有任何一个人关心过他的状况,只是用外在显示出的迹象把他贴上「坏学生」的卷标,师长对待他的态度越来越恶劣。
他不在乎,也没有精神去在乎。
高三下学期,他终于被退学。早预料的事情,他不意外。
父亲没有钱就拿不到毒品,犯瘾痛苦的样子他见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父亲在深夜里嘶吼挣扎,甚至摔烂一切可以拿到的东西,像是被万针穿刺般地在地上打滚,那恐怖的声音穿透他的耳膜,像是他的梦魇。
后来父亲忍受不住去跟高利贷借钱买毒品,等他发现的时候,几万块已经变成几十万,他曾向亲戚求援,却没有人要伸出手帮助,他只好咬牙扛下缩所有债务,日夜不停的工作赚钱,但那些钱却只是像滚雪球一样越积越高。
他没办法,只好请警察再一次地带父亲进勒戒所。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月后,他见到的,是父亲冰冷的尸体。
警方说父亲是趁台风夜没人注意的时候,用被单上吊自杀,等所方发现时已经太晚了。房间的桌上只留下了一张白纸,上面写着三个字:「对不起」。
父亲选择离开他,放他自由和天空。他不希望看到这样的结果,但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父亲衰弱的笔迹,一遍又一遍。
那是因为毒品打骂他的父亲给予他最后的亲情。
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痛恨所有一切会令人沉溺上瘾的物品,并且完全隔绝。
父亲过世后,他请中介公司把本来的房子卖了,用那笔钱偿还高利贷,然后办理后事。自己则用打工的薪水租了一间简陋的小套房。
一次阴错阳差下,他做快递送货到一个模特儿的经纪公司,却被里面的人相中俊美的外貌,问他要不要试试看。他对这个工作没兴趣,但是却对他们提出的价码满意。
于是,一开始是一个不起眼的平面广告,然后是常用的商品,接下来是服饰品牌的代言人,然后出国参加服装秀,与高级名牌签下专属合约,最后,他走到了今天的地位。
五年来,他以高中肄业的学历,得到了比普通人更优渥的工作,站上平常人觉得遥远如星的灿烂舞台,他闻名国际,因为工作需要而学会英文法文,他赚的钱可以挥霍一生不止。
同年纪的同学可能才大学毕业,正在攻读研究所。
他的成就比任何人都来得高,凭靠的,是上天赐予的外表,也是别人看不见的努力。学礼仪、学言语、学姿态、锻炼身体,在光鲜表面后的,仅有努力。
他向自己证明了学历并不代表一切,也明确地找到自己该走的路,他并没有特别幸运,只是懂得抓住机会。
在学校不平的待遇和贬低,他从没忘记,更加激励他要推翻那些人的肤浅。
他成功地做到,跌破大家的眼镜。
或许他也该感谢那些老师们,要不是他们不平等的轻视和污辱,他也不懂得用这种方法反击。
「回神哟!」
一只肤色偏白的手晃过他眼前,像是在招魂。
管晔冷睇了那只手的主人一眼,像是在看一只烦人的蚊子。
岳湛詺是他进入国外市场后第一个认识的人,比他大两岁,在多以西方人挂帅的时装界里,他们两个算是十分地突出,也因此,岳湛詺对他很好奇。
要是早知道他会这么烦,当初一见面的时候,他应该要把岳湛詺给掐死。
「我在问你问题,你到底有没有听到?」岳湛詺受不了的翻白眼。四次,他重复问了四次了!明明就是在跟个活生生的人说话,他却碰了一鼻子的墙灰。
「什么事?」管晔漠然地开口,连看都不看他。
岳湛詺很认命。「我是问你,这一季工作结束了,至少可以放三个月的假,你打算要干嘛?」他拿起手中的假发搧风,重复问第五次。
他们已经很久没放假了,这是老板好不容易答应他们的福利,所以所有参与巡回秀的工作人员才那么高兴在庆祝,因为他们终于可以好好的休息一阵子了。
管晔没有回答。他这几年因为工作的关系,常常飞来飞去,前两年他在台北买的房子反而没住过多久;他并不想在国外定居,毕竟这里是他成长的地方。
一直没停下来过的脚步,总算可以稍微喘息。
过去那段步履艰困的岁月已经遥远,他现在可以很平静地面对这块没有半个人关心他的土地……只有他自己,没有半个人……
蓦地,他脑海中闪过了一张总是柔和淡笑的脸孔。
清楚清晰。他遗忘了过去每一个人的样貌,包括那些轻视他、给他难堪的家伙,每个人在他的印象当中都是模糊不清,只有……一个人例外。
只有一个人例外。
「喂!你别不理我啊!」岳湛詺不甘心自己居然又被忘记,连忙出声。
管晔没响应,晶黑的眼瞳睇视着一尘不染的透明玻璃窗。
折射在窗上的,是那个在他高三上学期就结束实习课程离开学校的级任导师。
他一双深沈的黑眸霎时敛起,转移视线,把那个会让人心静的影像从脑海中抹去。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也坚定地走出属于自己的路,早在父亲的事发生后,他就不再相信自己以外的其它人,那些现实的脸孔只会让他恶心。
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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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
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正在等待下班的时间,却也是有人才刚睡醒。
管晔拿起床头的电子钟看一眼,眉头微蹙。回家住的第三天,他还是没办法将时差调整回来,总是白天睡觉晚上活动,虽然说他现在是处于休假状态,之前的生活也不怎么规律,但是,他不喜欢一张开眼睛就是等着迎接黑夜的到来。
他讨厌夜晚,从以前到现在。
他翻身下床,柔软温暖的棉被一掀开来,展现出他完美比例的精瘦身材。他一直到超过二十岁才停止成长,那时候身高已经超过一百八十五,这也是他为什么仍然能在众多身长的外国人里傲立的主因。
当模特儿,身高虽然不是最为重要的焦点,但却是必备的基本条件,要如何把设计师的衣服呈现出最好的一面,缺少了任何要素都会成为败笔。
管晔走进浴室内盥洗,然后打开桃木的大衣柜,将要穿的衣服拿出换上。
他是名贵品牌的专属模特儿,几乎所有穿的衣服都是公司所提供,每一件衣服都风格独特且昂贵的吓人,出席大小场合,可以达到宣传的效果。
不过……他只是要出去找些东西填饱肚子而已,这些穿著时必须注意品牌形象的衣服就不必了。
他穿上简单的深色牛仔裤和衬衫,或许是因为模特儿做久的关系,气质随着换穿上的衣服而完全改变。
半旧的牛仔裤让他本来就颀长的身形更加挺直,被包裹在蓝色硬布下的双腿修长地令人羡慕,紧瘦的腰线和结实的窄臀,更是沿着牛仔布特殊的剪裁曲线表露无遗;男性特有的宽阔胸肩把本来毫不起眼的衬衫挺撑的有形好看,平凡的衣物,却被他随意地穿出了另一种美好的表现。
管晔甚至没照镜子,微乱的头发就让它任意垂落额前,俊美的漂亮脸庞充满独特的优雅。
他打开抽屉拿出车钥匙,在底层,他看到了一叠浅蓝色的信笺,几十封的薄信,压在下面的几封已经有点泛黄,像是放了好一段时间。
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收到这种信,也不晓得寄信的人是谁,只知道等他发现的时候,在公司转给他众多的来信里,总是有一抹淡淡的蓝影夹杂在其中。
信笺里总是只写着几句话,大多是鼓励和问候,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淡雅的笔迹看不出是男是女,就只是用着单纯简单话语支持他,不激情不热烈,看了却让人感觉朴实的真诚。
信从未间断过,收到信的间隔可能一个月也可能是三个月,都是寄到他所属的经纪公司然后再转交给他,但淡蓝色的信封总是很有耐心毅力地一再出现。
模特儿的工作不比演艺界明星,通常人家知道你的长相,但却不见得叫的出你的名字,尤其他这几年都在国外,一般常常只有三分钟热度崇拜偶像的年轻人更加不可能写这种信。
虽然信件来历不明,但很奇异地,他却没有任何反感,因为信里面的每一句鼓励都让他感到真挚。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的,他把信件收集起来。
管晔又睇了那成叠的蓝色信封一眼,然后才关上抽屉,走出房门。
他住的这栋高级公寓大厦因为地段好,所以交通很方便,当初也是看中这点才买下的,跟以前在学校时连学费都缴不出来的困境比较,他现在动辄就可以花上近亿买一栋豪宅,连考虑都不用。
就像只羽毛快掉光的乌鸦,突然飞上金碧辉煌的宫殿成了凤凰,只不过很可惜,就算是披上了华丽的外衣,已经丑陋的心灵也不会恢复原状。
管晔步出电梯走向停车场,找到了自己银蓝色的跑车,用防盗器遥控开锁后就坐了上去。
他激活车子往出口开去。太阳尚未西下,但橘红色的光芒却暖暖地反射在车窗上,黑色的柏油路被洒了一地的金黄,耀眼又温柔。
管晔驶动车子,碾碎那美丽的颜色,反折的阳光照不进他的黑眸。
五年前,他的心就冷了,纵有再多再多的善意有没办法让他恢复对旁人的信赖感,不过那又怎么样?他从来不希望自己能得到救赎,就算这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不会感到孤独,就像当年母亲离弃他、父亲自杀的时候一样,他也是一个人独自地走到现在。
他不需要任何人,一如没有人需要他。
管晔瞇眼,紧握着方向盘,猛地踩下油门,在道路上划出疾速的银蓝色线条。似乎只有在速度的驾驭下,他才能克制自己心底潜藏的黑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