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这么一个人,不管他做了什么事都能够被谅解。对默芸而言,那个人就是战君。即使他现在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认为他一定有什么苦衷,我绝不会吭一声。相信王后也有。所以,请不要和默芸争辩战君的好坏,默芸无法给予您答案。」
太霸道了,这未免离谱至极。
「妳在我面前说成为君王的代价就是牺牲人命,要我去接受国家被你们侵略的事实,是不是还要我把记忆中人民哭喊的画面都当作没发生过,因为那『只是』代价的一部分?!这叫做自私,妳懂吗?」心快被撕裂了,她为那些在战场上失去性命的人们感到不值。
默芸没有再回嘴,只是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然而永昼知道她并没有在反省,因此更加生气。她并不是一个容易动怒的人,在白露,就因为她的好脾气,常常被大臣在背后批评为没有威严,但此刻她无法抑制地怒火中烧。
对于这个国家的霸道,她完全无法苟同。
楼梯底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引起两人的注意。
来者一身官服,迅速地朝她们走来。默芸和永昼纷纷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直到人已走近,永昼才赫然想起,这人不就是那日在凌霄殿上气焰张狂的暗璐吗?
默芸一步跨前,挡在暗璐和永昼之间,口气不甚温婉地问道:「左相大人,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您大概公事过度繁忙所以忘了,这里可不是王公大臣能够随意进出的地方。」
这下永昼十分肯定默芸绝非一般宫女,能够用这种口气对大臣说话,不如说她是皇亲国戚还比较恰当。
暗璐一丝不苟的脸上冒出一两条青筋,面对这个小妮子,他平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气势全没了,窝囊得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妳给我让开,少在这搅事,不听话,小心我跟你爹告状去。」
默芸脸一沉。「他不是我爹。」
「别白费唇舌,全殿里谁不知道你是那老头的私生女。况且我今天也不是来和妳吵架的,烦请您尊脚让一让。」他斜睨一眼那张气红的娇颜,便将视线落至永昼身上。
「你──」
默芸的话被永昼打断,她扳着默芸的肩,从她身后走了出来。
「有什么事吗?」永昼藉由阶梯的落差俯视着他,那气度让暗璐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见到王后还不行礼?」扮演一个称职的丫鬟,默芸绝不会放弃这个要他屈膝的机会。
隐隐哼了一声,暗璐最后还是遵循礼仪的向永昼下跪,毕竟他是这个国家的左相,而她是王后。
「参见王后。」
冷淡地看着这个前几日才在大殿上扯开喉咙指使他们下跪的男人,此时却双膝跪地向她行礼……真是讽刺。
「平身。」
「谢王后。」暗璐缓缓站了起来,拍拍官服下襬,却迟迟未开口。
方才不是一脸紧急的样子吗?怎么这会儿又什么话都不说了呢?永昼和默芸都不解地看着他。
「左相大人,您方才不是说有事要找王后吗?怎么?成哑巴了?」
虽被默芸这样刺激,但暗璐却发现真正要说出口并不是这么容易的事。
早朝时,他发现战君神色有异,不掩疲态。朝后的国是会议,战君更是破天荒地在听大臣报告时打了呵欠。见到此状的臣子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问战君劳累从何而来。原因很简单,刚新婚的战君会如此疲惫,其缘由会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却也不方便问出口。只是在他们心中有如支柱的战君出现反常,经历过一个因为女人而腐败的过去,他们深怕历史重演。
于是便推派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左相暗璐来向王后建言。
「嗯……这个……」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想到与其这样吞吞吐吐的一点也不像他,不如一鼓作气将同僚交代他说的话念完不就解脱了,于是暗璐深吸一口气,道:
「臣见今日战君疲累不堪,龙体欠安,特代表众臣来向王后请示,是否能够让战君充分休息,如此一来,才不致耽误朝政,荒废社稷……」
「岂有此理!」瞪大双眼的永昼感到胸口已经超过可以负荷的极限,几乎要迸裂开来。
王后永昼的怒吼让在场的两人失去言语能力,只能愣在原地。
「你们黑沃之人,真该去照照镜子,或者看看彼此的嘴脸,怎能一个一个皆如此霸道横行、自私自利!你们还有礼法吗?」气得七窍生烟的永昼在说完这段话后便用力甩袖转身离去,接着头也不回地丢出一句:「我与他尚未圆房!」
直到王后的身影消失在坤簌宫门后,默芸和暗璐才敢转头互视。
替王后抱不平的默芸忿忿地瞪着眼前口无遮拦的男人。「看你怎么对战君交代!」
不服气的暗璐则带有责备的口气质问道:「我猜应该是妳先说了什么惹王后不悦的事吧?」
互相怪罪的两人在谁也不愿认输的结局下,「哼」地一声撇开了脸。
只是,在两人的心中,都把方才永昼的背影和一个人交迭在一起,那就是──
黑冑战君无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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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沃国已悄悄进入了为期四个月的雪季,这段期间寸草不生农务停摆,平民百姓只能依靠半年多以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干粮,和每月一次乡会的发放,来度过这段难熬的日子。然而对大多数的家庭而言,平时要吃饱就已经很不容易,又怎么可能会有剩余的食物拿来作为存放干粮呢?在上一个王的时代,并没有乡会发放的制度,直到现在的王花了五年多的时间建立了这个遍及全国网络互通的乡会组织,才稍稍舒缓了雪季的艰困。
不过,对一个长期失去秩序和经济基础的庞大国家而言,要拯救无数百姓脱离贫困的生活,不是三四年,也不是七八年就能完全做到的;贤能的王只有一个身体、两只手,除了正确的决策,他更需要时间。
位于北方的凌霄殿,此时也是覆盖在一片银白之下,黑色的宫殿被片片飞雪所掩覆,呈现一片白皑皑的景象。这代表着仆役的工作加重了,任何会被白雪覆盖的走道皆须定时清扫,以确保不会有滑倒的危险;个个房间还需要放置炉火,因此每到这个时节,凌霄殿便充斥着宫人的脚步声。
从议事堂到位于左侧最底端名为策谕阁的书房,要经过一条攀附在宫殿外围的凌空走道,走道崎岖蜿蜓,形势高危,长度大约和衔接两大宫殿的凌云梯不相上下。在这条走道上,站在不同的位置,所看见的景色便有所不同,疏密孤峭的山林姿态千变万化,随着季节的转变其展现出来的风韵更加多变。
每日,无垠都一定要经过这条可以说是必经之路的走道,然而在这条走道上,最少会有四次因为大小事而让无垠必须停下脚步。
刚清理过的走道露出黑色的地板,雪亮的光泽倒映着大步走在上头的黑冑战君无垠。严冬,就连怕热的无垠也不得不换上长袖并披上披风;英姿飒爽的年轻君王,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招来爱慕又崇拜的眼光。但他的功用绝不只是拿来瞻仰,对每一位大臣而言,呼叫战君二字,就彷佛是口头禅一般地顺口。
才刚被黔柱绊住商讨完增开乡会的时机,眼看着策谕阁的大门已不到五步之遥,无垠身后又博来这样的声音:
「战君、战君!」
转过身,无垠看见从雪花纷飞的走道上追来的左相暗璐。
「什么事?这样慌慌张张的。」无垠拢起剑眉看着眼前双手撑膝大口喘气的暗璐。
「启……启禀战君,南都将军派人送上急书,海寇聚集在南都边境兹事扰民,已经到了无恶不作的地步。他们如此这般藐视战君威名,战君必定要予以惩戒,以示国威。」暗璐拿出那张已经被雪水浸湿的呈书,无垠接过阅读内容。
海寇是任何一个国家都会有的问题,他们不受国家的制约,任意游走在国境之外,三不五时上岸作乱,再以卓越的航海技术逃之夭夭,对王而言是根难以除去的肉中刺,对百姓而言,看到那些头包黄巾的恶鬼罗剎更是一大恶梦。
仔细阅读着那些难辨的文字,无垠消瘦的面容更加阴郁。距离迎娶宓姬永昼入宫,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这一个月来,无垠瘦了一圈,原本就鲜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笑容,几乎已经完全消失。关心他的人,只敢旁敲侧击,没有一个人敢正面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化作白烟的气息自那挺鼻中逸出,无垠折起呈书,向一脸期待他下令的暗璐说道:
「入冬,海寇的行动力必会减弱,这阵子乱势应该不会再扩大,命南都将军增派边境驻守人数,就算多花银子征员,也一定要挡住海寇的入侵。」
明显的失望挂在暗璐脸上。他不懂,一向骁勇善战的战君何以不亲自南下抓拿乱贼,永绝后患,反而是以这种耗时伤民的手段来拖延,这实在不像他。
「战君,恕臣斗胆,敢问战君何不直接出兵讨伐?反而选用迂回之策?」
无垠带有银色流光的眸子在风雪中瞇成一线,半晌后,他才又开口。
「我……暂时抽不开身。」
他的答复让暗璐终于忍不住地问了。
「战君,您是否有心事?」
随无垠征战四方不下七年,他深深相信任何困难都无法打倒战君,因为他不只是个天生的决策者,更是个战场上的能手,彷佛论文论武都无人是他的对手,这样一个奇迹般的人,所有追随他的臣子皆认为他就是上天派来拯救黑沃的救世主。
但当战君露出异状,整日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暗璐却只能在旁干焦急,这让他十分痛苦。
被这么问到的无垠才惊觉自己的忧心似乎过度明显,这些大臣们一定都看在眼里,却不知如何是好吧?真是个失职的王,竟然让臣子们除了国事之外还替他操心。于是他摆出安抚人心的笑容,拍拍暗璐沾有雪花的肩膀,道:
「我没事,就照我说的办,去吧。」
如山的谕令一下,无论暗璐有再多的话想说,也只能双手抱拳,恭敬地喊?:「臣遵旨!」
目送暗璐的身影离去,无垠知道他心里必定充满了不满与疑惑,但此刻,他有不得已的理由,也是无法向人说明的理由,迫使他无法离开凌霄殿。
抑或该说,无法离开永昼身边。
无垠从父王手里接过了腐坏的王位,凭着尚轻的年纪、不熟悉的人脉,他到底能做些什么?然而事实证明,当年的少年重整朝廷纲纪,壮大了国威,一点一滴地改善了人民的生活。让他痛下决心做出这些决定的原因,是他目睹了王位腐败的过程,他看到了百姓的生活从幸福变成了不幸,亲眼看见为了建造宏伟的凌霄殿,过度操劳而死的工匠被抬着出去,然而丧失理智的父王却只顾着把玩手边的宝石,和亲吻那已经散发阵阵腐臭的宝座。
对成为新王的他,国人寄予厚望,然而怀疑年少的他究竟能做些什么的声音也没少过,它们像一波一波的海浪朝他袭来,而无垠只管稳稳地踏出步伐,伸出双手,拯救无数的人民。他也为自己设下目标,要引领黑暗的国冲破阴霾,脱离悲惨的命运。
协助他完成志业的,是同样亟欲改变现状的暗璐和黔柱。
左相暗璐家中世世习武,代代为朝廷效力,父亲官拜墨黥大将军,不过那是上一个王在位时的事了。
一生画忠职守保家卫国的墨黥在当时是名震四方备受景仰的大将军,且在王荒废朝政剥削民血之后,多次上奏望请王能睁开眼,去看看这个已经是断垣残壁的国家,去听听百姓含着血泪的哭喊。但,王终究没有改变。心灰意冷的墨黥大将军也许是不忍继续看着这个国家倾颓,也许是认为自己也难辞其咎,于是在家自刎身亡。此消息一走漏开来,全国上下陷入一片震惊与绝望之中,跟随其脚步了结自我的军士将领更是不可计数;惟独这个国家的王,丝毫不受影响。
代替父王前往将军府吊丧的太子无垠在灵堂中第一次见到暗璐,他微微的向这位伟大将军的唯一血脉颔首致歉,暗璐死灰的眼神中忽然出现了光芒,那是泪光。
「我的父亲做错了什么?」少年愤恨地哭喊着。
「你的父亲没有错,只是他来不及见证这个国家的未来。」太子回答。
「未来?还有未来吗?这个国家就要毁在王的手上了!」他喊的是在场所有人的心声。
「有的,我绝不会让这个国家灭亡,我向你保证。」
太子坚定的语气和清澈的眼神深深刻在暗璐心中,神奇地安抚了他的激动,也决定了他将为无垠奉献一生的命运。
凛冽中,将呈书收进袖中的无垠回过身去,提步迈向策谕阁,但就在策谕阁的门口,他又序下了脚步,这次不是因为有人叫住他。
银眸瞪着地上那不该出现在此处的东西,一片埋在雪堆中的鲜红花瓣。花瓣呈长条状,色泽是抢眼的鲜红色,但在冰天雪地之中是如何跑出这么一片鲜艳的花瓣?他当然知道原因,因为此花只有一个地方能够栽种。
他屏气拍开房门,书房内一地的鲜红随风飞了起来。僵在原地的无垠不知该不该踏进这个被人动过手脚的书房,但最后他还是走了进去。
均匀散落各处的红色花瓣是莲,不同于一般常识所知的白莲和粉莲,这种如同火焰般燃烧着的莲花名为红莲,需要特殊气候、特殊土壤、特殊栽植手法,方能种出如此稀有的红莲。
无垠一步一步踏入这个原本他再熟悉不过、但此时却已面目全非的书房,随着每一步都会踩到的花瓣,他额角的青筋跳动得愈来愈明显。当他来到桌案前,果不其然在洒满了花瓣的桌面上看见了一张红色的小纸,拿起一看,只见上头写着:
无垠哥哥久违了
别来无恙
特来送上新婚贺礼 妹字
当他看到字条角落画的那朵绽放莲花,不禁将纸张揉进手掌中。
无奈地抹了抹脸。无垠还是想不透她是怎么进到这戒备森严的凌霄殿、并且查出他即将前往的地方?最匪夷所思的莫过于这一地的娇嫩花瓣,又是如何千里迢迢带来这里还能够保持鲜艳的?早不来晚不来,偏挑此时上门来,难道她天生就爱找麻烦?
倏地转身往门外走去,飞旋而起的披风将地上的花瓣掀起波波花浪。
站在策谕阁门口的无垠扯开喉咙喊着:「来人啊!」